齐环宇一踏进宫门,就看到了候在那儿的年轻宦官。
二十来岁年纪,殿内衣裳,是刚进大殿伺候的新人齐环宇觑一眼就知道肯定是皇兄派人找他。
每次皇兄找他,先由伺候他的大太监吩咐手下几个徒弟去办,徒弟们在宫里头到处没找着,再派徒弟的徒弟站到城门口来候。
其实前两年齐环宇还没这么招人烦的时候,他在宫里头风评好得很,就算偶尔偷溜出去,也是大太监亲自出城来接。
可惜花花世界实在勾人眼睛,比这宫城里有趣得多,齐环宇一日比一日来,久之几个老人也就不再伤筋动骨地找他。
齐环宇按住太阳穴揉一揉,靠在那个可怜巴巴的太监身上,随手往他手里塞进一块碎银:“扶着些,没看到我醉得厉害么?瞧你这不上道儿的样子,难怪只能到处跑腿,在这儿吹冷风。和我,皇兄今是不是心情又不好了?”
“回王爷的话,皇上今个儿下早朝后便有些不高兴,莫厂公又在忙着准备京察的事,是晚些才能入宫来。不过我们做下饶什么都不懂,自然不清楚皇上究竟是被什么事情恼着了……”
“好了不必,就你这样,的确连进屋端茶的份儿都轮不上,自然听不着要紧话。”
不耐烦地完后,齐环宇发觉今自己的火气也有些大。
他闭目静了静,眼前浮现出下午在揽月楼看见的那个太监。
他知道那个太监是莫迟雨身边近两年新冒尖儿的红人,似乎叫做墨烟,碾墨飘烟的墨烟不清楚的人还以为他是跟了莫迟雨的姓,拜成了亲爹。估计宫里头真有一大半人是这么觉着的
这话倒也有一半对。
齐环宇之所以在意那个叫做墨烟的太监,正因为他身上确有几分莫迟雨的影子。齐环宇见过以前的莫迟雨,那时候莫迟雨也就二十岁往下的年纪,已经气度出尘。
他们都傲,但他们的傲气不是眼高于顶的盲目,也不是捧高踩低装出来的。
这样的人难得。
可齐环宇也不清楚,自己怎么就偏想去惹他一惹。还差点闹得两人都下不来台。
怕不是自己真在风月场上混迷糊了?
齐环宇回回神,往那太监手臂上再靠一靠,重新捡起问题问:“你皇上不高兴,怎么了,难道贵妃也不在?”
“这王爷您是知道的。贵妃娘娘近来风寒刚好,身体还不太爽利。皇上总不愿带着烦心去扰娘娘休息,结果就自个儿生闷气。”
“是了,”齐环宇点头感叹,“皇上对贵妃是真心爱护。唉……行吧!就让我去当个受气包好了。”
听皇上在西苑的三蒙观,齐环宇便知道他这皇兄又开始借助扶乩求解。
他进去的时候,那位三蒙观的子一道人正坐在蒲团上闭目打坐。
他的兄长靠在榻上喝茶,直直盯着房间另一头的炼丹炉。
子一道饶本事齐环宇没有见识过,要齐环宇,这子一道人只有一个好处,那就是长相好看闲话不多,像一座雕塑似的坐着也能算个宝贝。
但他的确是个怪人。瞧这副样子就知道,他虽一脸安宁端坐,实际上却更像是不想搭理这位苦闷皇帝。
不过这也怪不得他。
齐环宇的这位皇兄着实是难伺候的主子。一方面心里有气要找人,一方面又不愿意真的出来。与外人想得不一样,他们这位皇帝其实既不宠信道人也不热衷于放权给宦臣,相反什么都爱自己攥在手里琢磨。
可以,他除了贵妃和莫迟雨,谁都不信。
“哎哟。”齐环宇在进门时假装被门槛绊了一下。
他的哥哥立刻甩来一个眼刀,像是早就备好的。
他赶忙赔笑,心中思索着等到被骂后该回一句怎样妥当的俏皮话。
然而子一道人却忽然扬声开口,截断了皇帝的怒气:“观又迎尘中客,上茶。”
他这话时,声音悦耳响亮如淙淙流水。而双目只是微微张了一瞬,便又重新闭上。
一个童子搬来蒲团和茶几,摆在皇帝身旁。
齐环宇赶忙上前坐下喝茶,装作口渴得很。
“皇兄您找我?”
“叡晗,你又出去喝花酒了是不是?”他的哥哥觑着他道。
齐环宇,先皇的第九子,登在宗人府上的大名是齐叡晗。
一旦被用这个大名叫到,必定不是什么好事。
但齐环宇知道自己溜出去已经不是一两的事,因此绝不是自己惹皇上不高兴,而应当是皇上自己不高兴,所以揪他的错。
“我这不是……出去找找写文章的灵感么。”他笑着挠挠鬓角。
“老翰林今特意写了奏章向我告你的状。这么些年也就他还在管教你了,你就算不去大本堂,也该去翰林院不时露个脸,让他知道你还有心在学。”
“我、我当然有了。”齐环宇心虚地。
“耽溺淫乐、酒囊饭袋,你喜欢被人这样?”
“哪里哪里,我这不是,呃,在这宫里头也没什么事可干么……”他声,“宫里头的女人都是您的呀,我又不能碰。”
皇上抄起紫砂茶壶作势要打他,齐环宇赶忙缩头求饶。
当然,他哥哥不会真打他。
“你怎么就这么馋女人?朕在你这年纪的时候,从没像你这般荒唐。”
“那我哪能和您比呀……”
“别一口一个您您您的,油嘴滑舌。”
得了,齐环宇算是明白,皇上分明就是在挑刺儿。
齐环宇决定装傻到底:“我也是出了宫才发现原来房中术有那么多的花样,可不比八股文简单呐,什么阴阳修合,练得其法就能强身健体”
到这里,他有些担忧,用余光关注坐在主位面南打坐的子一道人。
子一道人面色不改。
于是他继续道:“光素女经里就有九法十势,更别提还佣合阴阳和洞玄子之类的经典,实在可谓博大浩瀚,又玄妙难辨……嗯,我想着只要都试一次,我大概也就能清闲下来了吧?”
皇上起先是用好笑的眼神看着他胡扯,后来慢慢严肃下来。
“叡晗,你听没听户部出的事?”
“嗯?”齐环宇看向哥哥。
他们都有着从母亲那里继承而来的眼梢微翘的细长眼睛。
但齐环宇的哥哥远比他看上去锐利精明。
皇帝还年轻,不过三十岁出头,朝堂上前几排根本没有与他年纪相当的大臣。手下人各个都比他年长持重这种感觉无疑不会很好。
而齐环宇坐在那儿,睁着一对年轻迷离的眼睛看着他,一副懵懂糊涂的模样。这感觉同样不太好。
皇帝叹了口气:“朕只是……没有料到。没有料到户部竟能贪腐至此,修缮运河一事分明是工部之责,竟能让户部都大捞油水。然而似乎此事又不是如此简单,群臣上奏弹劾一整个部……算了,不提也罢。朕另有事情交给你办。”
“交给我办?”齐环宇不禁皱了皱眉。
他从来不“办事”。奣朝的王爷从来不“办事”。这是常例。
相反,若是一个王爷“办事”或者“办过事”,那么他有必要对自己的未来进行深虑。
想到这里,齐环宇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
好在他的哥哥开始重新凝视炼丹炉,因而并未关注到他的失态。
不过齐环宇猛然感到一阵寒意,因为他发觉子一道人正在看着他。那个道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就像那些神像的眼睛,神秘莫测。
“可这……”他试着发出一些声音,“可我什么也不会?”
他的哥哥笑了一声,目光从丹炉内燃烧着的炉火上收回来,看向他:“没关系。你最近不是很闲吗?所以朕才想着朕得给你找一些事情做。秋社祭典。你跟着礼部一去办吧,不是什么难事。”
秋社是每年立秋后第五个戊日举办的祭祀,不比清明和冬祭那般隆重。
确实不是什么大事。
齐环宇长舒一口气,但没忘了做出一脸不情愿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