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迟雨握笔的手一顿:“杨学士直接从内阁递了奏章给陛下?”
“是的……”一个探子低下头回答道,“今早皇上下朝后顺道去了一趟内阁,有人看到杨大学士将奏章呈给陛下。”
莫迟雨迅速起身。
“快,备马,我要进宫面圣。”
“是。”王燕立刻应下。
就在这时候,外头传来了宫里太监到访的响动。
皇上三不五时派人来找莫迟雨。平时有事没事都喜欢宣他进宫去解闷聊,故而连传旨的太监都已经走得熟门熟路,轻松自在。但这回不一样,莫迟雨知道自己棋差一招,落后一步。
“陛下在西苑三蒙观?”
“是的。之前还在和王爷话呢。”
“王爷……”
看来事情错不了。
杨维祥下出了这步棋,而且比他预想得更快。
他到三蒙观的时候,看到乐平王正在院子里观赏枯荷。司空子一到炼丹炉那边去了。乐平王从永福寺回京城后,莫迟雨还没有探望过他。其实是该探望的,但莫迟雨一直没去,只差王燕送了一次礼。
乐平王看起来确乎有些憔悴。不过依然是眉目风流含笑,一身锦衣玉带。
“卑臣拜见乐平王。”
“莫厂公。”
莫迟雨往皇帝时常“做客”的东厢房走去,但乐平王叫住了他。
“好久没有同莫厂公好好儿话了,改您到我府上来?”青年脸上的笑容永远不稀缺,廉价但确实明艳,莫迟雨不相信墨烟没有心动过。
“未曾登门拜贺您乔迁之喜,是常霖失礼了。改日一定拜访。”
“墨烟公公这几日也都没来看过我。她身上的伤怎么样了?那时候我替她包扎,看到她满身刀剑之伤,可着实把我吓得不轻。”
莫迟雨眼神一凛。
他很清楚乐平王在什么。
乐平王已经知道了“秘密”之一。
莫迟雨早就觉得墨烟之前讲述事情经过时遮遮掩掩,看来果真是如此。
乐平王朝前走一步,收敛了些许轻浮之意:“本王也还没有谢东厂的救命之恩。”
“王爷不必如此客气。令王爷蒙难,是东厂失职。”
“话可不是这么,负责守卫本王安全的是锦衣卫。”
“……多谢王爷体谅。”
莫迟雨有些明白了乐平王话里的意思。
看来,乐平王到底选择偏向东厂一边。
“我与皇兄聊到那些贼饶事,了墨烟公公曾和我提起过的话,南地那边一直余孽未净,怕是这回谋刺本王的人也是早有逆动的……啊,莫厂公不会怪我多嘴吧?”
原来如此。
不愧是圣上的同母胞弟,手足情深,很容易便能互相知晓心意。
有乐平王先言一语,想来待会儿莫迟雨解释起来就会容易得多。
看来,什么时候是该登门拜谢一趟。
莫迟雨笑了笑:“哪里话。是常霖该谢王爷。”
待莫迟雨离开后,齐环宇轻叹了口气,重新望向枯荷。
他知道自己不过是卖了个无关紧要的人情,却又把自己的立场暴露太过。
他相信莫迟雨三言两语就能动皇兄的,一来是因为他们之间情谊深厚,二来,显然安庆帝对杨维祥已经心怀不满。在朝堂上,越是钻营得深,站得高,最要紧的就不再是功绩能力,而是圣上的宠爱。
他猜测杨维祥或许还没有彻底明白这一点。
因此杨维祥不会长久得胜。
既然标榜清高,就不该玩下作的手段。杨维祥此前之所以能够与所谓“地锦党”的申文渠和莫迟雨在朝堂上分庭抗礼,到底是因为他不曾在明面上做过与其对手相近的事。他在皇帝面前秉持文士之尊,直言上鉴、刚正不阿,但又不至于真正触怒帝王。
之前齐环宇一直认为这是因为杨维祥有自知之明。
但或许长久手握大权、饱受赞誉,已经令他丧失了敏锐嗅觉。
现在看来,杨维祥选择贸然放弃维持均势,那他或许真的气数已尽。
不过,到底是何契机令他妄下决断?
齐环宇不得而知。也暂时没兴趣知道。
到底……
齐环宇不在意内阁里的大学士来来去去。他是最懂得“为臣之道”的人。他知道一切都关乎他的皇兄,也只关乎他的皇兄。
齐叡晧登基的那一年,齐叡晗齐环宇授封乐平王。
那时候齐环宇只七岁。
虽才七岁,但是他已经比寻常人家十多岁的孩子还要懂事了。
他会压抑自己的欲望,会装出沉静温和的面孔,会和太监宫女们做朋友,愿意向任何一个可能会为他带来好处的人撒娇。但到底他还是一个孩子罢了。
那一年他的皇兄主持祭大典,典礼后,皇兄穿着金黄色的龙袍,拉着他的手问他有什么想要的,想要什么都可以。他,让环宇受了这么多苦,是做哥哥的无能,现在哥哥是下的皇帝,环宇想要什么,哥哥都会给你。
齐环宇左看右看,想要方才祭仪式上摆在神龛前的一盘糕点。
“就知道一的祭祀已经把你饿坏了。那些东西吹了风不干净的,让御膳房给你做新的吧。来人,吩咐……”
“可我就是想要吃那个。”
他的皇兄看着他,很快便明白过来:“好的,吃。吃吧,就要那一盘。”
“皇兄,我还要贵妃娘娘的玉枕头。”
“先帝已去,那个女人不是贵妃了。她的东西你都可以拿。你想要什么就拿什么。”
“父皇赏她的留仙裙和狐裘衣也可以归我?”
“当然。”哥哥坏笑着轻敲他的鼻子,“你想怎么踩、怎么撕都校”
“真的?”
“当然是真的。”
“皇兄,我……”他上下看看,“我喜欢你今戴的这根簪子!”
“簪子?这根簪子是配冕旒的……”安庆帝伸手拨弄一下眼前的珠帘,但接着就笑起来,“好,你喜欢就给你,到时候吩咐他们再去做一根就是了。你还有什么想要的?”
的王爷眼睛发光,无限敬仰和依恋地看着哥哥,拉住他的手在大殿里走来走去,一会儿要新的纸笔砚台,一会儿要新的炭炉,一会儿要新的衣裳,还要大殿梁柱上雕刻的龙像……
他的皇兄笑着,一一答应。
然后,他一回头看到了站在皇兄身后的青年。
青年眉目若冰,沉静若泉。
“环宇还想要……”他看着莫迟雨,对皇兄,“环宇想要他做我府里的掌事,可不可以?”
皇兄笑了。莫迟雨没有笑。
皇兄笑着:“常霖以后要做司礼监大太监的,可不能屈才帮你管王府呀。”
意思就是不同意。
他有点儿不高兴,嘟起了嘴。
但齐环宇到底很懂得看人脸色。他只能装出迅速把这件事忘到了脑后的样子。
然而,他从未忘记过。
他对自己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总是难以释怀,总是不会彻底看开。
越到后来他越是明白,但凡是好的、优异的、超凡的,他从来得不到他们都属于他的皇兄。
他这一生注定如此,是客人而非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