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的时间过得很快。

这两年间，小长安简直要被宠上天。父亲大人虽然越来越忙，但也都坚持每天至少抽一个时辰来陪她；师父更不必说，明明已经是个小老头了，偏偏每天都陪着小长安厮混。

小长安撒丫子在相府里跑，他就在后面追；小长安爬树，他就在下面接；小长安搭梯子翻墙，他就蹲在墙上等着…这两人与其说是师徒，倒更像是祖孙两。

相府里每天都充斥着小长安的欢声笑语，偶尔不小心撞着个婢女或侍从，她也会哥哥姐姐的甜甜叫着，下人们开始都是惶恐不敢受，后来也都慢慢习惯，喜欢上这个孩子了，有时候还会陪着她胡闹，清冷了这么多年的相府，终于开始变得生机勃**来。

小长安每天都这样肆意而欢快的活着，所要操心的也就只有“今晚要吃什么”、“明天要玩什么”、“师父布置得课业怎么办？”···这类孩子的烦恼。

不过要说起疼爱小长安，还有一个人值得一提—管家赵伯，他也是将这个孩子宠到了骨子里。小长安每天想要吃什么，只需跟她的赵爷爷一提，赵爷爷保准笑眯眯的摸摸她的头，然后膳食只会准备的更加丰盛。赵爷爷但凡出门办事，准会给小长安带一堆好玩的、好吃的。自己每月的月例银子大半都花在小长安身上了。

纵使李维疼爱孩子，在管家面前也不得不有些自愧弗如。

李维也不只一次劝过管家，别把自己的例银都花在孩子身上，管家摇头，呵呵笑道：“老爷，老奴这是自己愿意啊！小少爷是极好的一个孩子，你对他好，他也会想办法对你好，这样的孩子怎么能不招人疼啊？”

至于小长安是一个女孩子的事实，李维也早就告诉管家了，他也没有多么意外，只看着那时还在地上拱来拱去的小长安道：“女娃娃好啊，好啊!”

淘气包小长安给全府的人都带来了欢乐，但她却给另一个孩子造成了困扰。

那个人就是隔壁武宁侯府的小世子谢骁，谢骁是武宁侯的嫡次子，今年六岁。武宁侯谢荃教导子女是出了名的严厉，可小谢骁就像是烂泥扶不上墙一样，不管先生怎么教、父亲怎么打，他该不会的就是不会。

小谢骁上午上完课，下午就被父亲安排一个人在侯府后花园的一座小亭子里念书，不准府内的任何人打扰。而这座小亭子离墙不远，所以小长安第一次翻上墙，就看见不远处小亭子里有一个呼呼大睡的小男孩。小长安还是第一次见到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孩，央求着师傅用绳子吊着篮子将她从墙上放下去。

小长安从墙上下来，四处张望，鬼鬼祟祟的走到小男孩边上。小男孩睡得很熟，口水都糊湿了石桌，小长安看见了小男孩眼底的黑眼圈，想起爹爹曾经说着来逗她的他们隔壁府的一些趣事，大概知道了这个孩子是谁。小谢骁在帝都是出了名的，连皇帝也曾打趣谢荃，说要不要派一个学士来专门教导他儿子，可怜谢荃一世英名，都被自己这小儿子闹成了个笑话。

小长安觉得，不管这个孩子怎么样，这么多大人，却这样取笑他，实在过分了。小长安想帮帮他，于是悄咪咪的在一桌子的书里找出了小谢骁的作业。小长安毕竟还只刚刚三岁，师傅也没系统的教过她，她也只会写一些简单的字。

但当小长安看到小谢骁的作业后，她震惊了，因为这个六岁孩子的作业，先不管对与错，她能够写上一半，这时候小长安才彻底的意识到传言的不虚。

小长安“助人为乐”后，又爬进篮子里，被师傅拉着，悄咪咪的回去了。她自以为自己来去悄悄，不带走一片云彩，却不知道暗处的武宁侯谢荃已经盯了她许久了。

谢荃原本是想来看看自家不肖子的，结果在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他就看见那个不肖子又在打瞌睡，谢荃气的当场折了根树枝就要去抽他，却不想瞥见了墙上的不速之客，于是谢荃干脆躲在了树后。

他大概知道那个孩子是谁，丞相家的宝贝儿子吗！丞相家那儿子在帝都也是出了名的，如果说自家儿子是作为一个蠢材在贵族圈子里闻名，那丞相家的小儿子就是以乖巧懂事、生的好看出名。

谢荃静静的看着那个孩子踮着脚在自家不肖子边上写写画画，等到看着小长安终于消失在了墙头，他才走到自家儿子边上，拿起那张明显墨迹还未干的纸张。三岁的孩子没什么臂力，字写得抖得不成样，墨汁也晕的很开，但那个孩子却没写一个错字，但凡写了的也基本没错什么。

谢荃彻底怒了，他跟李维原本就有些政见不合，结果人家三岁的儿子比起自家这个六岁的也差不到哪去！谢荃这几天憋着的怒火飙升到了一个极点，到了一个再不发泄一顿，自己就会难受得心肝脾肺肾都疼的地步。

谢荃当然不会让自己难受，那他就只能让别人难受了。至于这个人是谁，毫无疑问。

谢荃看着一旁依旧睡得跟头猪一样的儿子，怒气值又飙升了，他直接飞起一脚将自家不肖子从石凳上踹下去。

伴随着“啊！”的一声惨叫，刚小心翼翼爬到梯子下端的被小长安吓得浑身一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小长安吓得一溜烟的爬起来，屁股都来不及拍，飞也似的跑了，呜呜，那是什么？好可怕啊！

可怜那小世子被飞来一脚突然惊醒不说，头也撞到了柱子，顿时就肿起了一个大包。谢荃可半点不怜惜，谢荃是个武将，家里的男孩都是从小练武，女孩子也会强身健体，更何况谢骁还是被他从小揍到大的，简而言之就是“十分抗揍”。

小世子清醒过来，看着暴走中的父亲，不解极了。从小被揍大，母亲从一开始的护着他，到最后也是恨铁不成钢，干脆由着父亲了。后来父亲天天追着他打，他都基本摸出规律了，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这昨天才大打了一顿，怎么又来了啊？小世子委屈极了，父亲怎么能这呢？他不按规矩出牌啊！

看着渐渐逼近的树枝，小世子连滚带爬的出了亭子，不要命似的撒丫子跑，一边跑还一边熟练地大喊：“父亲，我错了，我这就去祠堂跪着…”

谢荃被他这滑头的模样弄得更气了，大步追起来，一边追一边喊：“不肖子，你给老子站住。”

小谢骁哪敢停啊，拼命的往祠堂跑去，只有在祠堂父亲才不敢打他，这也是他摸索出的规律之一。

父子俩一个追一个跑，路上的下人们都见怪不怪了，头也不抬的忙着自己手头的事。

这边，小长安回来后，更加下定决心要帮小谢骁。于是她也不总是到处乱跑了，一个劲的缠着师父要学写字。

老人拗不过她，稍微教她一些简单基础的字，小长安坚持每天颤着双手临摹几张，坚持每天翻墙去帮下午打瞌睡的小男孩写作业。

小谢骁也每天坚持不懈的晚上在祠堂罚跪，下午在亭子里补觉。

谢荃也每天坚持不懈的偷窥着，等到人家小长安回去后，就去检查“小长安的作业”。直到他发现这一个月下来，小长安的字眼见得有进步，谢荃就好像看见了李维那挑衅而调侃的眼神一样，气的日日睡也睡不好。

没办法，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摊上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他平白要被气得少活几年。

只是可怜了小谢骁，他不可置信的发现，他爹竟然连着揍了他一个月，一天不落！

这天下午，小谢骁顶着保持了一个月的鼻青脸肿的脸，翘着腿坐在石桌边，陷入了思考。他觉得这件事非常的不对劲，非常的诡异。他爹哪有那个闲工夫，竟然连续盯了他一个月，这其中一定有蹊跷。

而正当我们的小世子支着脑袋思考这个怪异的现象时，他听见了墙头的动静。说时迟那时快，小世子身体比大脑先一步作出反应，他二郎腿一放，嗖的一下趴在了桌子上。

他将头搁在桌子上，眼睛眯成一条缝，悄悄地观察着来人。

“是个小孩。”小世子心道。等到看着那小孩渐渐走到他身边，小世子猛地抬起头质问：“喂，小孩，你干嘛呢？鬼鬼祟祟的，你知道这是哪吗？”

小长安被吓了一跳，脱口而出道：“你今天怎么不睡觉？”

“今天不睡觉？”小谢骁重复这句有深意的话。

“没，没有，口误啦！”小长安慌忙掩饰。不能被谢骁发现，被一个比自己还小的人帮助，他会难过的，小长安想着。

小长安在谢骁探究的眼神下，生硬的扯开话题道：“啊！你，你的脸怎么了？怎么伤成这样呀？”

小长安也的确这才注意到谢骁那张触目惊心的脸，小长安越看就越觉得气愤，不由得道：“这是谁打的呀？下手这么狠！怎么舍得啊？太过分了！”

神经大条的小谢骁让对方差劲的扭转话题技术成功实行，第一次有人跟他同仇敌忾，他积压了一月的委屈好像终于找到了宣泄口一样，小谢骁“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

母亲不管他，父亲只知道责怪他让自己在贵族中丢尽脸面，他日日夜夜的安慰自己，却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了哪里。说到底，这不过是个六岁的孩子，只因为父亲贵为武宁侯，而他，受万众瞩目出生，却只生的这般平庸。

树后偷听的谢荃有些惊讶，因为自从他刚开始揍他的时候，他会哭个不停，但发现自己越哭他揍得越带劲后，小谢骁就再也没哭过了，反而越来越吊儿郎当。现在居然当着一个三岁的小孩的面哭成这样，谢荃觉得有些丢脸。

而小长安面对这样的情况，顿时慌了手脚。她连忙从怀里掏出自己的手帕，笨手笨脚的踮起脚尖去擦小男孩汹涌的泪水。

小谢骁哭的停不下来，他一边哭一边冒鼻涕泡泡，还抱怨道：“小孩，你能不能轻点啊？你没看到我这一脸的伤吗？你是想疼死我啊？”

你这一脸的伤都受了，我就这么轻轻擦几下能疼死你？小长安在心里吐槽，手下却更加放柔了力气：“你怎么也不上药啊？”

“上药有什么用？反正第二天还是要打的，平白浪费了药。”谢骁哼哼道。

小长安有些不敢置信：“你爹爹难道天天打你吗？”

说到这里，谢骁也有些疑惑，一边抢过小长安的手帕擤着鼻涕，一边道：“说来也怪，我爹以前也不这么打我的，但自从一个月前起，他就这样了，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一个月前！小长安心里一惊，难道是因为她吗？是不是她作业写得太差了？小长安有些心虚。愧疚道：“那你爹以前都是为什么打你啊？”

“还不是为了几本破书呗，他老是说什么谁谁谁家的儿子只花了一周就背下来了，就连谁谁那个蠢货的儿子也只花了一个月，而我花了几年连字都写不会几个。”谢骁一边说一边又抱怨：“不是我不想学，我是真的怎么也记不住。”

小谢骁说着擤完了鼻涕，将手帕递还给小长安。

小长安连忙摆手：“没事，别客气，你留着吧！”

然后她直视着小谢骁的眼睛，一本正经的问：“你，傻吗？”

小谢骁被问愣了，反应过来后有些生气道：“你才傻呢！什么意思啊？找揍是不是？”

小长安笑：“既然你不傻，那你就不可能学不好的，只是不够用功，又爱撒娇。”

小谢骁正要反驳他，小长安却不待他开口，继续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这是我师父告诉我的，一个笨小孩的故事。”

谢骁讪讪，闭了嘴，安静的坐在那里，树后的谢荃屏息凝神，墙上坐着的老人抬头望远，神情莫测。

和风卷起树叶沙沙，吹乱了女孩鬓角的软发，吹凉了男孩眼角流出的热泪，吹熄了不可一世的侯爷心头的火，吹动了心如止水的老人心底的弦。

小女孩的声音就这样就着柔柔的风，吹散。

“以前，有这样一户人家，家庭比较富庶。而这天夜里，这个家里来了一个小偷，小偷选了一个房间进去了，就在他正要下手时，门外传来响动，小偷连忙飞身趴在梁上。只见进来一个小孩，小孩点亮烛火，坐在案前开始读起书来，一边读一边背。那并不是很长很复杂的文章，小偷以为这小孩不要多久就能背完离开。于是他就在房梁上等啊等，一直等到自己昏昏欲睡差点掉下去，小孩依旧没背出来。他安慰自己，这个小孩可能记性比较差，于是他继续等，又等啊等，这回直等到天快要亮了，小孩还没背下来！那小偷怒火中烧，这一夜什么都没捞到不说，还平白受了一番折磨。他气得从梁上跳下来，听了一晚上，他都会背了好吗！小偷不顾小孩震惊的目光，当着小孩的面，将他花了一晚都没背出来的文章背了一遍，骂了小孩一句，然后气冲冲的跑了。”

小长安顿了顿，看了谢骁一眼然后继续说：“但就是这个一晚上都背不下一篇简单文章的笨小孩，后来成了顶天立地的大人物，成了杰出的文学家、政治家、军事家，厉害极了！”

小长安接着问：“谢家哥哥，你有没有花上一整晚来背书过呢？”

谢骁笑了：“你一个小娃娃，大道理倒是一大堆。被你训了一顿，我今天的脸可是丢尽了。”

小长安撇撇嘴道：“谢骁，你起来。”

谢骁被她拉起来无奈道：“干嘛啊？小孩。”

“你蹲下来一点啦！你没事长这么高做什么？”小长安抱怨。

“好好好。”谢骁无奈蹲下身子，与小长安平视。

小长安就以这样的姿态，猝不及防的闯入他的视线。她软软的小身子扑上来，小手环住他的脖子，紧紧地抱着他。谢骁被这突然地拥抱吓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他稳住身子，听见小长安在他的耳边，用软软但坚定的声音大声道：“谢骁哥哥，我不是教训你，只是因为我相信，你以后一定会成为比你爹爹武宁侯，还要了不起的大英雄。”

小谢骁眼睛又变得红红的，他仰起头颤声问：“小孩，谁叫你抱我的？男女授受不亲你知不知道？还有，我们才认识多久啊？你就说相信我。”

小长安慌忙松开手，有些心虚的小声道：“其实我们已经认识一个月了。”

小谢骁掏了掏耳朵，不耐道：“你说什么呢？小孩，你就不能大点声吗？”

小长安仰头大声道“我说我是男孩子啦！是跟你一样的男孩子。”

谢骁梗着脖子道：“明明就是女孩子吗！”

小长安有些着急的留下一句：“就是男孩子，你才是女孩子呢！”之后就匆忙往篮子的方向跑。

谢骁也急了，连忙站起来喊道：“小孩，你恼羞成怒啦？就走啊？”

小长安头也不回道：“我来太久啦！再不回去爹爹就醒了，他知道我翻墙会生气的，明天再来找你玩。”

小长安离开了，她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个小小少年，在她走后，一个人坐在这座小亭中，哭了整整一下午。

而知道这些的，只有树后那个神色落寞的武宁侯，他在树下也站了整整一下午。他看着那个哭得眼睛都肿了的孩子，喃喃道：“容儿，我是不是真的，不是一个好父亲？”

另一边，

老人笑眯眯的对小长安道：“乖徒儿，师父什么时候跟你说过‘笨小孩’的故事？”

小长安不好意思，“我不记得是在哪里听的，但我那时又不好跟人家说是爹爹说的，搞得好像跟在炫耀一样，只能借师父的名头了。”她确实是记不得了，但就是想着的时候，脑子里自然而然的就有了这个故事，她好像是忘了些什么。

老人笑着揉她的头：“你这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