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到了，孩子们天还没亮就被大人们从被子里挖出来，大人们起得更早。

妇人和小伙计在厨房里忙活，妇人煮菜，小伙计打下手。老人和邢伍收拾房子，写对联，写福字，三个孩子被抱到了一张床上，你枕着我的胳膊，我抱着你的大腿，宋谦和倒是一喊就起来了，剩下小长安和宋昭昭互相搂着彼此，谁也不肯先起。

邢伍看着怎么也叫不醒的两孩子，凑到昭昭的耳边，轻声道：“你姐姐她师父预计着过完年就带她走，你看，我是留还是不留他们呐？”

邢伍话还没说完，昭昭眼睛就睁开了，她拉着邢伍的衣袖哀求道：“好爷爷，你就劝劝先生吧！我哪里舍得姐姐。”

大约是这喧闹节日的渲染，连邢伍的眼角，都有了明显的笑意，邢伍笑道：“你把那猪丫头弄起来我就答应你。”

昭昭脸上的笑意浓了，一叠声应了，忙去挠小长安痒痒，小长安其实早就醒了大半，被她这么一挠，还有什么不起来的，哈哈大笑着满床打滚。

妇人和小伙计已经摆满了一桌子的菜，进来喊人时，小长安正扑进了宋谦和怀里，那个一贯沉稳内敛的男孩子不知所措的抱起了她，小长安拉了拉他一向平静的脸，笑道：“谦哥哥，你快揽着你妹妹呀！别让她来挠我，她再挠，我可不客气啦！”

昭昭只穿着袜子，踩在自家哥哥斜面上，扒拉着小长安的腿，也是一脸的笑：“哥哥，哥哥，你把她放下来，我倒要看看姐姐想怎么不客气。”一面说，一面又挠着小长安的脚丫子。

小长安吓得蹬脚，连忙顺着宋谦和爬，直到搂住了他的脸。

两个孩子闹得欢快，宋谦和手忙脚乱的掰掰这个，扯扯那个，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孩子气。

一旁的老人和邢爷爷，门口的妇人和小伙计，脸上都是少有的真实笑意，一个有着一群不谙世事的和睦嬉闹孩子们的家，没有什么比这更温暖的了。

孩子们洗漱完毕，你挨着我，我挤着你，一起坐在了桌旁。

桌上以炖菜为主，炖了福萝卜、油豆腐、肉，大碗的饺子、汤圆，一整条的煎鱼还有腌菜扣肉，熬了腊八粥，泡了腊八蒜。

大人们还斟了黄酒，小孩子们只能喝姜茶，小长安偷偷用筷子沾了老人的酒喝，舔了一下后，呸呸几下，灌起茶来，吐吐舌头道：“一点也不好喝。”

连小狼也分到了不少的肉，脖子上被小长安系上一朵大红花，自己闹得欢快。

众人都笑，席上老人、小伙计、邢伍，三人推杯换盏，妇人也被闹得喝了两杯，小孩子们则忙着吃喝，都是吃得一塌糊涂。

小长安在帝都的时候，李维每逢年节，总会买很多爆竹和小长安一起放，但这里靠近边境，地处稍偏，一般人家倒是买不到爆竹，小伙计在门前摆了个火盆，递了一把粗盐给孩子们，对他们笑道：“把这个盐粒丢进火盆里，噼里啪啦的，也有些意思。”

孩子们道了谢接过，都围着火盆玩了起来。

妇人和小伙计收拾碗筷，老人和邢伍去贴对联、换门神了，孩子们又被妇人叫进厨房，抹了把灶灰，在三个孩子的额头上点了点。

收拾完后厨，小伙计出去玩了，妇人则端了个盘子，坐在大堂里擀饺子皮，这么好玩的事孩子们怎么可能放过，各自以帮忙为借口来添乱，除了宋谦和认真擀了几个饺子皮，其余两人都是来玩米粉的，各自沾湿了手，抓一些米粉，你拍一下我的脸，我摸一下他的脸，都成了小花猫。

妇人被她们缠得自己也是一身粉，连忙擀完皮子，回厨房拌馅料去了。

妇人端着一大碗馅料出来，孩子们都一起围过来帮忙包饺子。便是老人和邢爷爷进来后，也来帮忙了。

邢爷爷挽起袖子，干净利落，熟练地包了起来，他一边包，一边道：“多包些吧！留下几十只我们自己吃，其余的等明儿下午有人来就每人分一碗，多放些肉，不必替我省着就是。”

妇人自是没有意见，孩子们包了会儿就跑了，倒是几个大人包了许久。

下午镇上有戏班子演出，台前坐满老老少少的人儿，孩子们自然不是来看戏的，图的不过是戏台子边卖玩意儿零嘴的摊子，买了面具的孩子你追我赶，不小心摔了一下也不在意，咕噜爬起来继续追，没事人一样。

大人们则看的津津有味，不时喝彩，精妙处不觉抚掌，妇道人家看到动情处，不自觉拧袖、哀凄、落泪者不知凡几。

时不时有几个孩子猴儿般从中间窜过去，打断台下人的心绪，一时各自又回头斥骂几声，孩子们吓得缩一缩脑袋，无赖似的冲家人笑笑，依旧钻进伙伴堆里去。

几个大户人家也会弄些布施，或是为了积福，或是博取人情，或是攀比与显摆，或是真有那菩萨心肠。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到底是美事一件，便是乞儿们，也可以过一个饱腹的年节。大街小巷人声鼎沸，寒冬仍旧落在他们的厚实的衣裳上，欢闹却破开了往日脸上的冰封。

几个孩子下午由小伙计带着在街上逛了一会儿，回到家大人们都沐浴完毕，孩子们也一个个被安排上了，各自洗得白白净净。

屋子里烧足了炭火，暖和不已，小长安连月穿着厚实的冬衣，有些馋轻薄的春裳，沐浴完后便偷偷地换上了春城里姐姐们送的衣裳，想要送一件给昭昭，又怕辜负了姐姐们的美意，只得将那一件掌柜的挑的那套送给她，那件虽是最衬她的，但毕竟衣裳时其次，念想才难得。

昭昭自然没有不欢喜的，两人烘了发，小长安想着葵姬教的，仔细给她挽着发。一时又想起那个花团锦簇的地方，不自觉的被勾了神魂去，手上动作滞慢，脸上的笑意都带了几分痴然。

冰天雪地的地方，花骨朵一般的孩子们，谁见了都是惊艳的。妇人笑着骂他们“爱俏的丫头”，哪里又不搂进怀里爱怜一番。

除夕夜，再过两个时辰就是新年了，家家户户敞着大门，灯火通明，没有爱惜火烛的。邢伍漂泊至此，自是没有宗祠可祭，屋里却也请了药王，祭拜供放自是不在话下。

邢爷爷和老人虽然都是不拘者那些节礼的人，孩子们的压岁钱却都是厚厚的包了，便是小伙计也是有的，妇人手头不宽裕，也赶着给孩子们绣了些玩意儿，看到两个老人给的厚厚的压岁钱时，有些惶恐，却又不得推辞，孩子们高高兴兴的收了，她也只能笑着点头，心里佛号念得更勤了。

屋外传来一声声赞叹，却是那几户大家的烟火，各自绽放着花朵，一瞬的欣赏，良久的回味。

孩子们蹦蹦跳跳的回屋，规规矩矩的朝大人们拜年，大人们脸上无不是微笑点头的，端正的受了，慈爱的扶起。

过去的一年挥挥手走远了，新的一年笑盈盈的上前。

远在帝都的李维被圣上留在宫中过年了，女儿不在家，他自是可无可不无的。浓妆艳抹的各色舞女，管弦铮铮此起彼伏，慢而有序的宫人们，觥筹交错的贵人们…贺岁之声不绝于耳，恭祝之词锦绣华丽，可他的心早就落在了别处，年节于他，与平常的每一天并无甚区别，只是徒增无意义的劳累与客套。

边疆驻扎的营帐里，驻守的将士们面色郁郁，却是一刻也不敢放松，谢荃所能及的宽慰，不过是人手一碗的饺子。谢骁待在父亲的营帐里，父子几个无话可说，彼此埋头写着家书。谢骁收了笔，给父亲磕头拜年，出了营，仰头看着漆黑的天际，零零落落的几颗星子，远处广袤的土地，生养孕育着他们的敌人。何时才能长大成人，运筹帷幄之间，踏破敌骑，尽踩河山万里。

“枉断肠”里“江天一色”，街道上的爆竹声喧闹非常，漫天烟火相继绽开，炮火声甚至压下了鼎沸人声。海棠扯着玉兰的耳朵喊道：“新春好”；葳蕤倚靠着凛陌，脸上的笑容多得要溢出来；葵姬姣好的面庞映在火光下，她笑得温柔，拉着梓韵的手，一字一句清晰道：“唯愿我们，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离镇子不远的村子里，杨志一家邀了柳氏和林子沐来家，两家人谈笑自然，柳氏和林子沐换了新衣，柳氏被王氏拉着说笑，脸上也是难掩的喜色，便是林子沐一贯喜怒有度，此时也是深色舒展，轻松惬意。

除旧迎新之际，团圆喜乐之时。游子见着满目的温暖，思念愈加不可收拾；落魄者躲在灯火照不到的巷子里，耳边尽是欢声笑语，平日里埋起来的孤寂悲凉便破了土，只思忖着来年亦是如此，心中不觉无味…

不管是谁，不论喜伤，一岁已除，一岁又来，感怀之际，自当再添几分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