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国最北端的那片草原的九月末已经进入秋凉，草开始泛黄，大雁开始成队地南飞。冒着黑烟的绿皮火车身上附着着水气和煤烟混合成的黑色的粘液在世界四大草原之一，也是世界最美的草原——呼伦贝尔草原上呼啸着。这列由繁华逐渐驶向荒凉的列车上人很少，多数乘客都是在中途下车，在散发着羊膻味的车厢里在剩下的可以一一数来的乘客中老希和秀木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1960年夏，老希和秀木大学毕业了。毕业典礼上，老希回顾着自己这四年来的收获。体育各赛事的奖项，在奥尔洛夫马身上情感的得失，和同学们一起四年的时光，抱得美人归和秀木领了结婚证，最重要的是进入了曲教授的课题组，掌握了优良马选育的技术。老希突然觉得自己是一个很幸运的人。

这是一座西临蒙古国，北接俄罗斯的具有特殊历史意义的边境口岸城市，后发展成中国最大的陆路口岸，也是中清铁路俄罗斯进入中国境内的首站——满洲里。老希，老扎，秀木都被分配到了国家农垦部直属的内蒙古农委海拉尔农垦局。在海拉尔报到之后，老希和秀木被分配到了最偏远的有着近十万只牲畜的国营克尔伦牧场。他们要在满洲里下车，之后搭乘汽车，再转勒勒车才可以到达他们即将挥洒热血和汗水的克尔伦牧场，而老扎则被分配到了集体红旗牧场。

克尔伦牧场是老希和秀木大学毕业后工作的第一个地方。当勒勒车在夕阳的照耀下逛荡在无际的草原上，让我想起了一句歌词“勒勒车赶着太阳游荡在天边……”，生动形象。老希和秀木看着这茫茫草原和即将落入草原深处的太阳，有一点点惆怅，自己的人生就要在这里翻开新的篇章。“未来这片草原就是我们的家，它将承载着我们的梦想”老希深情地看着秀木说。秀木没有回答，呆呆地看着远方那石头堆起来的像小山一样的鼓包，被风吹日晒的退了色的或黄或蓝的彩带在那上面飘舞着，似乎在诉说着这片草原的沧桑。

“那是什么？”秀木问。

“那叫敖包，敖包相会你听过吧，它既是草原上的路标，又是相爱男女幽会的地方，更是蒙古民族祭祀的神圣地方”，车夫巴雅尔用他那不太流利的汉语解释说。巴雅尔五十四岁了，游牧生活度过了前半生，四十岁开始给牧场做车夫，从他那黑里透红的脸和健硕的身体就可以看得出他是一位豪放的蒙古族男人，说着说着歌声响起，“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我等待着美丽的姑娘哟，你为什么还不到来哟哦......“，这悠远而凄美的歌声在苍茫的草原上飘荡着，穿过云层飘向即将西落的太阳。歌声渐远路悠长，远远望去勒勒车变成了一个小点，渐渐地消失在了沿着克尔伦河蜿蜒的草原路上。

克尔伦牧场在内蒙古自治区呼伦贝尔盟新巴尔虎右旗境内，因常年流淌在牧场北部的克尔伦河而得名。老希和秀木是来到这里的第一对大学生，迎接他们的是老场长常宝，个子不高，胖胖的，眼睛很小，一脸的慈祥。老场长带他们到自己家吃过晚饭之后，便招集整个牧场的干部工人到场部开会，向大家隆重地介绍了老希和秀木。在淳朴而热烈的掌声中，老希和秀木算是正式成为了克尔伦牧场的一员。

牧场只有十几间土坯房屋，都是牧场的干部或工人住着，多数牧民还是住在散落在草原深处的蒙古包里，老希和秀木刚到没有可住的房子，被安排在了场部办公室暂住。草原九月夜晚的屋子里是阴冷的，加之外面的黑暗和荒凉，让刚来的老希和秀木有些不适应，他们几乎一夜未眠。好在秀木有一颗浪漫的心，还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秀木是看着星星到天亮的，如此明亮的星星秀木还是第一次看到，那一夜星星的闪亮住进了秀木的心里，以至于后来我带她去七星湖的观星台看星星她都会说，这一辈子我看到的最亮的星星还是在克尔伦牧场第一夜看到的，那晚的星星有多亮是你们想象不到的。虽然我不知道她那晚看到的星星有多亮，但是我知道特定的环境中的特定事物一旦住进了一个人的心里是很难拔出来的。

大约凌晨四点半，太阳就迫不及待地将光辉洒向这片苍凉的草原，照得草叶上的露珠晶莹剔透。这时的巴雅尔带着老希和几个牧民已经在不远处的牧民朝克家蒙古包前的草地上开始杀羊了。不到四点他便敲开了老希和秀木住的办公室的门，叫上老希和他一起赶着勒勒车去草地深处的牧点抓羊，这是场部领导为迎接老希和秀木特意安排的，他们盼着专业的畜牧技术人员来牧场已经盼了很久了，蒙古民族本来就是好客的民族，当然要尽一下地主之谊。

秋天草原的清晨是很冷的，巴雅尔特意从家里给老希拿了一件羊皮袍子、老希虽然一夜未合眼，但是裹着羊皮袍子坐在勒勒车上却全无困意，他对这次抓羊心中充满了好奇，也对他的新生活充满了好奇。勒勒车的轱辘轧着晨露，晃荡到了大约十公里外的羊点，几个牧民已经等在了那里，见到巴雅尔便用蒙语开始交流，老希不愧是蒙藏学校出来的，基本都能听懂，大概意思是说，这就是新来的大学生吧，羊已经挑好了等等，老希听完后便礼貌地用蒙语做了自我介绍，这一介绍不要紧，让几个牧民完全傻在了那里，没想到新来的大学生还会蒙语，于是牧民们开始高兴地和老希勾肩搭背了。老希也是凭借着他豪爽的性格和精通当地语言很快和牧民兄弟们打成了一片。

今天来杀羊的都是牧场杀羊的高手，巴雅尔更是有着多年的屠宰牲畜的经验，无论是杀羊或牛，对他来说都是手到擒来。几个强壮的牧民按住羊，巴雅尔用刀子在羊的心脏处划了一个大约十公分的口子，然后将手伸进去，迅速而准确地握住羊的心脏用力一攥，羊几乎没有什么痛苦便咽气了，这样的杀羊方法羊的痛苦最小，又可以使羊血不外流，以便用这新鲜的羊血来灌血肠。草原上的蒙古民族认为他们赖以生存的食物是他们敬仰的长生天赐予的，他们要怀着感恩的心对它们予以尊重和善待，因此在宰杀它们时要把它们的痛苦降到最低。接下来几个人同时给羊剥皮，放血，清理内脏，女人们把血和内脏拿走洗干净开始灌血肠，之后巴雅尔用刀子在羊的骨缝和筋膜间自如地游走着，很快一只羊便被肢解开来。这之前老希只杀过鹅，那还是在下乡时为了给生病的秀木增加营养无奈而为之的，看到今天巴雅尔杀羊的淡定和麻利真是打心眼里佩服。

巴雅尔的妻子莫日根在丈夫出门之后便拎着水桶带着秀木去河边打水了。莫日根比巴雅尔大三岁，个子很高，但有些驼背，可能是常年干重活的原因。不太胖，却很丰满，五十多岁的人了皮肤依然白里透着红，应该说是牧场同龄妇女中皮肤颜色最好看的，但是经年的风吹日晒依然会写在脸上的皱纹里，单眼皮眼睛却很大，鼻子和嘴都恰到好处，看得出年轻时应该是个大美人儿。

来河边打水是莫日根每天起床要做的第一件事，她要在牲畜还没有来河边饮水，河水还算清亮时先把自己洗漱干净，尽管水面漂着牛粪末子和草棍，但是河水清澈见底，没有翻起来的泥沙，再打回两桶水以供家人们清晨洗漱和做早饭用，秀木虽然不习惯用冰凉的河水洗脸，还是照做了，她知道自己要学会适应这里的生活。洗过脸后，秀木出神地看着静静地躺在草原怀抱里蜿蜒的克尔伦河，在晨曦的映衬下柔美中闪着五彩的光，如仙女一般，好美！真是人间仙境，秀木完全陶醉其中。在秀木回过神来时，莫日根已经拎着两桶水往回走了。

之后她们又拎着牛奶桶到场部的牛舍里挤了一桶鲜热的牛奶。莫日根熟练的挤奶动作让秀木很是羡慕，于是她也尝试着挤了两下，可是手法不对，牛不配合，只好作罢。但是后来秀木很刻苦地和莫日根学习挤奶，还真就学会了，有时挤奶工不够用时她就会顶上去。挤奶回来后便开始生火，莫日根蹲在炉灶边，看着带着晨露的牛粪慢慢被点着，起身往锅里倒了半桶漂着牛粪末子和草棍的水，用水舀子熟练地将粪末和草棍撇出来，把刚肢解开的羊骨头和刚灌好的血肠扔进了锅里，不放任何调料，只撒了一把盐，秀木看着漂着草棍的血水开始翻滚，胃里开始不舒服，喉咙有一点点异样，她想着一会儿怎么去吃这锅里的食物。

炒米，奶茶，手把肉，在桌子上冒着热气，场里的干部和刚才帮着杀羊的几个牧民围坐在桌边，莫日根将一大桶马奶酒拎了过来。早晨6：30，一个“今天喝个够”的热烈场面摆在了老希和秀木的面前。在老场长常宝致欢迎辞后大家干掉了碗里的酒，老希跟着也一口干了，牧民兄弟们给老希竖起大拇指。秀木端着一大碗马奶酒开始犹豫，在老希正要替秀木喝时没想到秀木也把碗送到嘴边一口干掉了，一片掌声响起，这是秀木平生第一次喝酒，可是这一举动使老希和秀木真正赢得了牧民兄弟们的喜爱，草原上的牧民单纯而质朴，他们的认知里喝酒最能体现一个人的真诚。接下来常保按规矩开始动刀子给大家分羊肉，将一条羊的前小腿和几段血肠分给了老希，又将一个后小腿和几段血肠分给了秀木。据说这是草原上待客的规矩，前腿给尊敬的男宾，后腿给尊贵的女宾。接下来朝克拿起一块羊肩胛骨，边给大家分上面的肉边说，“这铲板肉也叫团结肉，这个肉不可以一个人吃，一定要分享给大家一起享用，以表示我们是团结在一起的一家人。”

秀木看着血肠想起了刚才锅里带着牛粪和草棍翻滚的血水，加之又喝了一大碗马奶酒，胃里开始翻江倒海，捂着嘴赶紧跑出去吐了个稀里哗啦。这之后秀木大概有三个月都是处于半饥饿状态，让一个农区长大的女孩子适应纯牧区的生活，的确是难为她了，可是秀木最终还是忍了过来。

接下来该到牧场能歌善舞的蒙古族姑娘们登场了，她们和农区或是城市的姑娘们不太一样，她们不但有着黝黑透红的丰满的脸蛋，健硕的身体，乌黑的长发，更有着与生俱来的浑厚而嘹亮的嗓音和大气柔美的舞姿，用老希的话说那绝对是吃肉的嗓子。

当敬酒歌声响起时老希已经喝进去了三大碗酒，秀木出去吐了之后回来没再喝酒，她想吃一点青菜，发现桌子上除了奶茶就是肉，唯一可称之为青菜的就是吃羊肉蘸着的牧民自己做的韭菜花。朝克的女儿哈斯穿着艳丽的蒙古袍，双手托着蓝色的哈达，看到这哈达秀木知道了来的路上、敖包上飘着的应该就是这个，哈斯右手举着一只精美的银碗，边歌边舞来到老希面前，将装满酒的银碗双手举过头顶，举到了老希的眼前，老希双手接过银碗，按照莫日根刚刚教的方法，将无名指沾着银碗里的酒，敬天、敬地、敬朋友后又是一口干掉了。接下来是秀木，秀木已经听说这样的敬酒是必须要干掉的，以示对主人的尊重，于是在模仿老希敬过天地之后强忍着胃里的翻滚一口干掉了。

那天的酒从早晨一直喝到了晚上，歌声从牧场的日出一直唱到日落，顺着克尔伦河飘向了无尽的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