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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中秋,晚饭时分,天空开始飘落稀疏而轻薄的雪花。中秋节下雪在这里并不奇怪,有时雪来的比这还早。随着夜幕的降临,雪花越来越密,也越来越厚重,克尔伦牧场迎来了1960 年深秋的第一场雪。

一夜的雪染白了整个克尔伦牧场。

清晨,秀木比往常起得早,今天是老希第一次去牧点考察的日子,要去的地方很多,估计要走四五天。今天早晨的屋子比平时冷,秀木穿上棉袄下地,先把炉子点着了,让屋子温暖起来。之后提着水桶打算去河边打水,可是怎么也推不开门。她放下水桶,试着用两只手扶着门,并使出了全身力气,还是推不开。“这是怎么了?”她觉得奇怪,可是她又舍不得叫醒老希,想着他今天要骑马走很远的路,还是多睡一会儿吧。

秀木用昨晚水桶里剩的水先熬奶茶,秀木这两天和莫日根学着熬奶茶,已经很有水平了。边熬边想着家里需要买一口大缸了,用来蓄水。这时听到了外面有说话声,像是巴特。

“我就知道门会被雪封住,昨晚的雪太大了。”

“你快去场长家院子里把铁锹拿来,赶紧把雪挖开,这秀木打水都出不来。”秀木听出来是巴特的阿布,胡日查老爹。

“胡日查老爹,是门被雪封住了吗?”秀木问。

“是,别着急,一会儿就挖开了。”

老爹的嗓门很大,老希也醒了。

“怎么了?”

“门被雪封住了,巴特和胡日查老爹正挖雪呢。”

一会儿门开了,秀木赶紧把老爹让进屋子,巴特在外面铲着雪。

“老爹,您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外面冷吧?秀木赶紧给老爹盛碗奶茶。”老希边说着边把老爹让上了炕。

“今天我陪你去下面的几个嘎查和羊点看看,你刚来,路不熟,有的羊点可能都转场了,怕你找不着,又下这么大的雪,路都被雪盖住了,你一个人会迷路。”

胡日查老爹六十岁了,身体又胖又高,眼睛很小,不仔细看根本不知道他是睁着眼睛还是闭着眼睛。从外表看、巴特长得一点都不像他。胡日查老爹性格非常好,和蔼慈祥,还乐于助人。牧场的人们以及周围的牧民没有不喜欢他的。他特别喜欢小孩,见着谁家的孩子都会抱起来亲个够,孩子们见到他就躲,怕被他的大胡子扎。老爹哪都好,就是老伴儿去世后经常一个人喝闷酒,有时把自己喝多了睡在草地上,巴特不得不找人帮忙把他抬回蒙古包。

知道是胡日查老爹陪着老希一起去,担心了一晚上的秀木放心了。胡日查老爹可是在这片草原生活了一辈子,这里的每一片草场,每一条河流,每一个湖泊,甚至方圆上百里的每一户牧民家,他都如数家珍,还有这里四季的气候变化,在草原骑马长途的经验,克尔伦牧场没有谁能比胡日查老爹更明白了。

巴特铲完雪进来,拎着水桶就出门了。

“喝点奶茶再去打水。”秀木在后面喊着。

“回来喝。“

秀木要给他们热昨晚巴雅尔送来的手把肉,老爹赶紧阻拦。

“凉肉泡奶茶好吃。”说着自己动手轧下两条羊肉扔进了奶茶碗里,吃的津津有味。

吃过早饭后他们准备出发了,秀木帮着老希穿上棉袍子。

胡日查老爹看了看说:“这个不行,冷。”

老爹打开自己带来的皮袋子,从里边拿出一件翻毛短羊皮袄。

“这叫答哈,套在袍子外面抗寒又抗风,你穿上。”说着又从胸前的蒙古袍里掏出两卷布带子。

“这个是绑腿,缠在裤子外面的小腿上,外面再穿毡疙瘩,这样腿里不会灌风。”说着让老希坐在炕上亲自给他缠在腿上。

“还是老爹有经验,不然你出去还不冻死。”秀木对着老希担心地说。

胡日查老爹和老希来到场部的马厩,挑了两匹刚刚喂过草料的枣红马便出发了。

两个人一边骑马一边聊着天。

“老爹,你放羊多少年了?”

“从我记事起就跟着我阿布放羊。”

“看巴特的年龄,你要孩子很晚吧。”

“唉!不瞒你说,巴特不是我亲生的,我二十几岁就结婚了,一直没孩子。”

这是老希没想到的。

老爹一边说着一边从蒙古袍里掏出了一个马皮做的酒壶,揪开塞子喝了一口之后递给了老希。老希接过酒壶也喝了一口。

“你不知道,草地的牧民要个孩子不容易,生活条件差,常年的风吹日晒,又住在蒙古包里,寒气重,好多女人都不生育,谁家有了孩子那可是天大的喜事。”老爹又喝了一口酒,把酒壶塞进了蒙古袍里。

“有人要我换个媳妇给我生孩子,那可不行,我老婆那可是整个呼伦贝尔大草原最漂亮的女人。”说着老爹眯着眼睛看向远方,似乎正享受着那份漂亮。

“我四十二岁那年,在河边饮马,那是个夏天,那年夏天特别热,蚊子也多。我正给马赶蚊子呢,看到有人在河里游泳。一会儿我就发现不对劲,那个人忽上忽下,像是被呛着了。这人一定不是当地人,我们当地人都知道,克尔伦河别看两边不深,中间那可是个锅底,没有一定经验到那就会被拖进去。我一看不行,赶紧跳进去游到他身边把他拽了上来。”

“老爹你还会游泳?”

“那是,你回牧场问问,年轻时哪有比我游的好的,巴特都是我教会的。”老爹一脸的自豪。

“我把他驮在马背上,让马跑起来,一会儿颠的他就把水吐出来了,人也缓过来了。后来我们成了朋友,他家在白音查岗,我们经常一起喝酒。第二年他老婆生孩子难产,孩子保住了,老婆死了。他一个大老爷们也不会带孩子,我老伴儿就先接到我家来帮着带。他隔三岔五来看看,后来他又找了媳妇,孩子就给了我们,就是现在的巴特。”

听着老爹讲着自己的故事,很快他们已经走出了四五里路。天还阴着,像是又要下雪,老希骑在马上,看着一眼望不到边的雪白和远处天的灰蒙蒙连成了一条线,空旷的天地间似乎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似乎突然理解了什么叫“苍穹”。

“前面有个水泡子,我们到那饮饮马,歇歇脚,中午到呼日勒的羊点吃饭,听说他那里最近有母羊要下小羊羔,我们正好过去看看。”

不远处真的就出现了一汪水,水面有一层薄冰,但是还是能看到水在晃动,毕竟还没到真正的冬天,水还不能完全结成冰,被白雪围着的这一汪水,远远望去有一种肃穆的美,很诗意。“要是秀木在一定会写出很美的诗句。”老希下马后牵着马向前走,心里想着。

“你不用牵着它,放开了它,它吃喝完了自己就回来了。”

放开马,老希和胡日查老爹接着聊天。

“你小子有福气,媳妇漂亮。”老爹接着说。

“我老伴儿年轻时也漂亮,歌唱的好,舞跳得也好,我是花了十只羊才把她娶到家的,她善良贤惠,对我和巴特就像她的生命一样珍惜。谁知道那年开始每天发烧,带她去海拉尔看病她死活不去,后来死在了家里。最后也不知道得的是啥病,她走了,我的心也跟着走了。”

老希从胡日查老爹那细小的眼睛里看到了泪花。

两匹马啃着从雪地里钻出来的泛黄的草,摇着尾巴,拉出的马粪在雪地里冒着热气,融化了周边的一小圈雪。

“走喽,小子,好好待你媳妇,人这一辈子能在一起的日子不多啊。”

接下来的路上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天,地,心,都是灰蒙蒙的。

不远处出现了土地的颜色,说明有生命了。果然再走进便看到了蒙古包。

“呼日勒,有尊贵的客人来了,赶紧的,下马酒。”老爹大嗓门喊着。

呼日勒很矮小,不太像蒙古汉子。

“一听这大嗓门就是你这老头子来了,什么尊贵的客人?”

这时呼日勒看到了老希,“这是不是就是上个月刚分来的大学生?这有啥可尊贵的,我还以为你这老头子找着老伴儿了。”

他们的对话完全是蒙语,可是老希都听懂了,跟着一起哈哈笑了起来。

“你能听懂我们的话?”呼日勒奇怪地问。

“你可别别小瞧了他,他不但能听懂,还会说,不但会说,还会写咱这蒙古字,你会吗?”胡日查老爹又是满脸的自豪。

“哎呦,那可是尊贵的客人,陶乐,赶紧的,端酒来。”

又一次见证了语言的魅力。

一会儿被叫做陶乐的女孩子端着一碗酒出来了。陶乐是呼日勒的小女儿,十一岁,生的虎头虎脑。大女儿和她妈妈去满洲里舅舅家了,家里只有他们爷俩在。

就这样老希还没进蒙古包就一碗酒下肚了。

午饭只有肉和奶茶,没有主食和菜。

“你不知道,草地米面基本都没有,那是金贵的东西,一般人吃不着,你刚来牧场能吃着面片,那是他们把家里最稀罕的东西拿出来了。”老爹解释说。

老希才知道原来大家是把最好的东西都呈现给了他们。

吃完饭老希提出想去看看羊,可是羊还没到回来的时间,这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多的时光了,天上又开始飘雪花,天色也越来越暗。

“我们今天不走了,就住这吧,阴天,天黑得早,又下雪了,你第一次出来,我们不赶夜路,这样你一会儿也可以看看羊的状况。”

老希觉得老爹说的有道理,同意留下来。

他们坐在蒙古包了边喝着酒边聊着牧点儿的近况。大约四点多,羊倌赶着羊群回来了。大约有五百多只绵羊。

“大卷毛好像要生了,今晚得注意点。”羊倌汇报说

老希认真地询问了羊的大概年龄,也就是几口牙,公羊和母羊得比例,每年下羔的成活率,大概的身体状况,以及近期待产的母羊有多少。在记录完之后给了一些理论上的建议。

夜晚渐渐地包围了呼日勒的蒙古包,呼日勒特意找出了狼皮褥子给老希铺上,这里没有热炕,只靠中间的一个小炉子取暖。老希终于知道了蒙古包夜晚的冷,这还没有真正进入冬天。想想牧民们的生活真的是艰苦,也理解了胡日查老爹说的很多女人不能生育的原因,心里很不是滋味。

老希刚迷糊着,就听见羊倌在外面喊,“叔,快出来,大卷毛快生了。”

三个人都听到了,赶紧起床,这时陶乐也醒了,自己穿上小棉袍去找奶瓶,看来还挺久经验的。

大家来到羊圈,一起把大卷毛抱到了蒙古包里,胡日查老爹从外面抱了把干草进来,又往炉子里加了几块牛粪。小陶乐这时已经给奶瓶里灌好了羊奶,就等着小羊羔出生了。

大卷毛站在干草上,看得出已经很痛苦了。老希虽然是学畜牧的,但是从来没见过这场面。眼看着母羊分开两腿,血不停地往外流,慢慢的露出了胎羊的头,只见胡日查老爹双手捧着头顺势就把小羊拽了出来。接下来的事情就是给小羊擦洗。老希根据理论经验帮着给母羊清洗预防感染。

等到一切忙乎完了,陶乐把奶瓶塞到小羊嘴里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大家各自又回去睡觉了,老希这一觉一直睡到了快中午。呼日勒熬好了奶茶,才去叫醒老希。陶乐去外面铲了一锹雪放在脸盆里,又把脸盆放在炉子上让雪化了,告诉老希来洗脸。冬天牧区的生活用水都来自雪,这里的雪非常干净,融化之后是清澈的。老希一边感慨大自然对人类的恩赐,一边用加了热的雪水洗着脸。

“陶乐,你还没洗脸呢,看你的脸像个偷吃了蜂蜜的狗熊。”胡日查老爹逗着孩子。

陶乐迅速地跑到雪地里,捧起一把雪在脸上蹭着,之后又往嘴里塞了一把咽到了肚子里。这就是草原的生活,一切都取之于自然。

吃过早饭,老希和胡日查老爹就开始赶路了,雪还在下着。

“今年看来是个灾年啊。”胡日差老爹叨咕着。

“为什么?”老希问。

“雪多啊,牲畜要遭白灾了。”

听了老爹的话,老希也开始忧心忡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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