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太医署几乎拒绝了所有的出诊，经验丰富的老太医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得紫云宫水泄不通，浓重的药香经久不散。只有到了深夜，霓裳来的时候，当值的御医才会悄悄退守门外，雨落才得以喘口气。

“别装睡了，我来了。”霓裳坐至床边，轻轻弹了一下雨落的脑门。

雨落嘿嘿一笑，俏皮地睁开一只眼睛，而后慢吞吞地从被窝里爬起。

霓裳拿出一只纸袋，糖浆的味道越过苦涩的药味钻进雨落的鼻子，雨落开心地晃着脑袋，双手合并在胸前摊开，对霓裳说道：“啊，是仙女姐姐来投食了。”

霓裳被逗得一乐，笑眯眯地将装着糖葫芦的纸袋在雨落眼前绕了一圈又收回胸前。

雨落立马变成了苦瓜脸，撅着嘴将脸别向一边。

霓裳彻底笑开了，将纸袋塞进雨落手中，道：“给你给你嘛。”

雨落也不见外，拿起就吃。

霓裳看着大快朵颐的雨落，问道：“好吃吗？思言只跟我说你特别馋糖葫芦，求我去宫外给你带一串。却没说你要吃哪种，我在市集逛了一圈，什么草莓啊，提子啊，橘子啊，看的我是眼花缭乱，本来想每种都给你捎一份的，我又担心带的太多，会让人发现。”

雨落塞得满嘴都是，乌鲁乌鲁地说道：“那你最后怎么买了这个山楂的？”

霓裳说道：“你慢点吃，那上面淋着冰糖，仔细着呛到。我呀，只好包了小贩的糖葫芦，一边走一边发给沿途的孩童，你吃的这个就是最后剩下的。”

闻言，雨落放下了糖葫芦，手一叉腰，说道：“太过分了吧，这帮小孩就是没见识，山楂糖葫芦才正宗好吗。”

霓裳顺势拿走了雨落放下的糖葫芦，说道：“你今天吃的够多的了，我给你倒杯水漱漱口。”说罢，就要去倒水。

雨落拉住她的手，制止了她。“霓裳姐姐，你先别走。我有事想问你。”

霓裳自然知道雨落想问的是什么，便坐了回来，帮雨落垫高了枕头，让雨落舒服地靠上去。而后说道：“冯稚儿公然在宫中将你掳走，更妄图加害你，证据确凿。只是...”说到这，霓裳顿了顿，长叹了一口气：“国君表面上是顾念冯稚儿爪牙甚多，实际上是他自己不肯依法处置她。”

雨落面色凝重起来，说道：“难道她差点害死我，也不足以让兄长将她从自己身边逐走吗？”

霓裳无力地摇了摇头：“男人终究和女人是不同的。他们若是执着地喜欢一个人，就算那人想要他的命，他也会双手奉上。”

雨落道：“我就知道是这样。如果想要彻底抹杀冯稚儿在兄长心中的位置，就不能单纯杀了她那么简单，而是要让兄长看清她身上的那种腐烂的魅力，不过是红粉骷髅贪婪欲望。不急，她冯稚儿敢伤害我们兄妹，我不会轻饶了她。“

霓裳若有所思地看着雨落说道：”总觉得你跟以前不同了。“

雨落仰起头对霓裳甜甜一笑：”霓裳姐姐早就看出我并无大碍，却还帮我演戏，就凭这一点，我就很喜欢你。”

霓裳笑了笑，说道：“你明明受了很重的伤，可是你体内好似有一股真气帮你护住了主要的几个大穴，所以你只需静养几日便可痊愈。而这些太医从来只是纸上谈兵，又没有武学基础，单从表面和脉象上诊断，自然以为你性命垂危。不过，你这次单独去御膳房真的是太冒险了。唉，这宫里每天都有人无缘无故消失，你怎么就不多加小心呢。”

雨落挠了挠头，自责地说道;“对不起啊霓裳姐姐，害你担心了。”

霓裳摸了摸雨落的头，语气放柔了些：“你没事就好。”

提起落入冯稚儿陷阱一事，雨落突然想到那个两次用摄魂术将自己掳去的老妪，便问道：“那个跟冯稚儿一同将我捉去的老婆婆呢？”

霓裳道：“她是宫里的老人了，事发后想要逃跑被御林军一箭穿心。“

闻言，雨落轻叹了口气，道：”真可惜，她的摄魂术是一等一的好，不知道为什么要为冯稚儿效命。“

霓裳道：”这些年国君对前朝后宫都不甚理会，冯稚儿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后宫霸主，没有宫人敢不从她，屈从她也不过是想活着而已。“

雨落重重地拍了拍枕头，怒道：”岂有此理！我最恨残害有才之士的人了！”长舒了一口气，霓裳对霓裳道：“霓裳姐姐，我过几天也该好了，要不是这件事耽搁了，我早就出宫会一会那个百里春雪了。“

霓裳点了点头，道：”好，过几天我会安排御医向国君呈报你伤愈的消息，到时候鞠大人会随你一同出宫的。“

（二）

雨落与鞠颂出宫的时候正赶上年末的食彩节。食彩节顾名思义就是吃一桌子色彩斑斓五味俱全的食彩，以庆祝度过了精彩的一年。相应的，这天晚上，街上也会摆上长长的夜市，为百姓们提供各式各样的小吃。特别要说明的是国君也会派人在夜市中摆摊，专卖五彩面。

每年这个时候霓裳都会特别为辛流复与辛竹亲自下一碗五彩面，今年两人双双娶亲，霓裳便嘱咐雨落下面给辛流复吃。雨落依言做了，可又觉得辛竹没吃上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便禀明辛流复特许辛竹今夜也一起出宫，去逛食彩节的夜市。

鞠、辛、雨三人走在一起显得特别拘谨，雨落夹在两人中间也不知该怎样开头。眼看着就要把夜市从头逛到尾了，雨落停下脚步，转身对鞠颂说：”钱袋借我一用。“又对辛竹说：”你的钱袋也给我。“两人愣了一下，依言去解钱袋。

“鞠大哥，听闻城中有间破败的城隍庙，周围还有些乱屋，那里可有人居住？”雨落问鞠颂道。

鞠颂一下子便知道雨落所说是两人上次替楚挽歌葬父的城隍庙，顾及辛竹也装出不曾到过的样子，说道：“一些外地流民，在天冷的时候晚上会去那睡觉。”

雨落点了点头，又对辛竹说：“竹...”雨落顿了顿，还是称辛竹为竹哥哥：“竹哥哥，带我去宫里设的摊位。”

辛竹温和地笑了笑，说道：“好。”

待行至宫中的摊位，大排长龙，卖面的摊位几乎被人潮淹没。

“不是吧，没必要为了碗面大排长龙吧。”雨落一脸的人匪夷所思。

鞠颂解释道：“他们啊，大多是今年落第的考生，沾沾这宫中的贵气，是希望明年能一举及第。”

雨落撇撇嘴，不满地说道：“有这闲工夫，不如回家温书。竹哥哥，这做面的宫人你认识吗？”

辛竹想了一会，答道：“嗯，认识的。”

闻言，雨落不由分说地拉着辛竹挤了进去，费劲地挤了好久，才看到五个正在做面的宫人。

“叔叔，我可算见到你了。”雨落大声地对盛面的宫人说道。

派面的是宫中的侍卫，一眼便认出了辛竹，手一抖，滚烫的面汤险些洒出来，雨落赶忙上前端住面，对侍卫说道：“叔叔可算见到你了，竹哥哥有些事，需要你即刻跟我们回家帮忙。”

侍卫会意，大手一挥，将那几个做面的宫人召至身边，说道：“收拾收拾，我们撤摊。”又对排队的人群高喊道：“面卖完了，都散了吧。”

此话一出，人群立刻沸腾起来，甚至开始向面摊挤来，大有哄抢之势。侍卫走出面案，挡在辛竹和雨落身前，加重了语气，高喊道：“如有哄抢拥挤者，统统以扰乱治安罪下狱！“说罢，拨开排队的人群，说道：”都散了吧，都散了吧。“

待人群向两边散开后，鞠颂方走了过来，雨落和辛竹说道：“你们没事吧。”

雨落见鞠颂微微不悦，知是自己刚才的莽撞所致，心虚地低下了头。

辛竹安慰地捏了捏雨落的肩膀，对鞠颂说道：”我们没事。“

雨落叹了口气，抬头可怜巴巴地看向鞠颂，活像个犯了错的小兔子。鞠颂冷峻的目光柔和了些许，转头恭敬地对辛竹说道：”没事就好。“

”好了鞠大哥，快带我们去那片流民的暂住处。“雨落对鞠颂说道。

一行人又用辛竹和鞠颂的银子买了几袋面，一起带往城隍庙附近。

安排妥当后，雨落将辛竹和鞠颂都留了下来帮忙做面，坚持一个人去挨个叩门请流民们出来吃面。雨落口口声声道：”你们几个大男人去敲门，人家还以为你们是官差去抓他们的，我去请，他们才敢出来啊。放心吧，我不纠缠，就去挨门挨户通知一下就回来了。“无法，拗不过她，因只好随她去了。

雨落来至第一家破屋，在门口轻轻清了下嗓子，绘声绘色地高喊道：”哇，有大善人在城隍庙前新设了个面摊，免费派面了！那五彩面香着哩！“说完这句，雨落又清了清嗓子，变换成小男孩的声线，信手编出一段歌谣：”北风呼呼吹，热面香喷喷，谁不来吃，谁是呆瓜！“唱完，雨落暗搓搓地乐的直不起腰，心想：”唱完赶紧跑，容易挨揍。“

声音自然传到了不远处的辛竹他们那里。领头的侍卫第一个笑出了声，说道：”哎呀我的娘欸，太招笑了。“鞠颂和辛竹齐齐看向暗夜中张牙舞爪高歌的小影子，目光俱便得深邃起来。

不一会，雨落蹦蹦跳跳地回来了，身后是循着面摊上高挂得彩色大灯笼得光寻来的流民。

”快快快，把桌子支起来。对了碗筷够不够用，不够我再去买点哈。“雨落与熟练的盛饭小二别无二致，热心地招呼着那些穿着单薄，饥肠辘辘的流民。见辛竹迟迟未动，雨落蒿起辛竹洁白的衣袖，一路挽到手肘处，抬起莹亮的眼睛，对辛竹说：”竹哥哥，开张了，忙活起来啦！“辛竹别别扭扭的仍是站在原地，雨落见状索性将放了四碗面的托盘直接放在他手上，而后指了指人群边缘处站着的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他们一定是饿坏了，但看起来不太敢靠近这，竹哥哥你长得这么面善，由你把面端过去，他们一定不会拒绝。“说罢，雨落转身又去忙活盛面的活了。

那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一身破破烂烂的男装，灰头土脸的，但辛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们是三个女孩。辛竹走至距她们几步远的地方，将面放在了地上，什么也没说转身便走。

”大哥，吃饱了回去把那些没来的也叫过来啊。“雨落一边下面盛面一边不忘对那些吃完的人说道。

瞄见那几个女孩子仍然没有动眼前的面，雨落不放心地上前查看。

”姐姐，姐姐救救我妹妹吧。“其中一个女孩像是畜了很久的勇气，不待雨落走近就一股脑地说了出来。雨落听不太真切，但也听出女孩焦急的语气，赶忙跑了过来：”怎么了？“

女孩哭哭啼啼地说道：”大善人，救救我妹妹吧，她的腿烧伤了，伤口化脓化得厉害。“

雨落轻轻揭开她怀中女孩的裤管，果见小腿处有很严重的烧伤。雨落拍了拍说话的女孩的肩膀，道：”别担心，我们进程找大夫。你们帮忙把她放到我背上，我把他背上我带来的马车。“

鞠颂一直在留意雨落的一举一动，见雨落背起女孩，放下手中端的面，立即赶了过来。

见鞠颂过来，雨落说道：”鞠大哥，把马车赶过来，我们要赶紧送这个女孩看大夫。“

鞠颂打量了一下那三个女孩，见其并无可疑之处后，转身去往马车处。

辛竹在一旁也听到了雨落的话，忙从雨落背上将女孩抱下来，急匆匆地送往马车。

雨落大口喘着粗气，扬声对派面的宫人们说：”你们继续在这里给他们做面，我们天亮前会回来接你们。“

（三）

鞠颂直接将他们带到自己开的药馆，女孩并无性命之忧，几个人才疲累地坐在凳子上。

雨落将手摁在了年龄最大的女孩肩上，安慰道：”你妹妹没事，这家医馆是我大哥开的，大夫会尽心尽力照顾好你妹妹的。“

女孩拉起另一个女孩连连冲雨落磕头，不断重复着：”谢谢恩人，谢谢恩人...“

雨落一惊，拦都拦不住。还是鞠颂上前扶起了两个女孩，将他们请回了凳子上坐下。

雨落长叹一声，感慨自己的举手之劳竟能让人如此感念，倒了两杯茶分别递给两个女孩，问道：”你们不是本地人吧，可有父母亲人？“

听到父母亲人，两个女孩低低抽泣起来，大点的女孩说：“我叫小花，我们是京都北面蝴蝶村的，几个月前，村子里爆发瘟疫，朝廷带兵将我们困在一处，一把大火就要活活烧死我们。我和二妹躲在家里的枯井下，三妹没来得及跑，幸好...”说到这小花痛苦地掩面嚎啕大哭，说道：“父母染病先去了，幸好爷爷奶奶拼死将三妹护了下来。我们是从死人堆里找出了被烟熏晕的小妹。可她的腿被火烧伤了，我们没钱治，一路漂泊到京都。”

雨落闻言，拍桌而起：“这帮草菅人命的贼子！”说罢，回头看了一眼辛竹，辛竹并没表现出多惊讶。雨落转身让鞠颂将小花姐妹安置下去。待三人都退出屋去，雨落气冲冲地走向辛竹：“你早就知道是不是！你...你为什么不阻止那些官兵！”

辛竹没有说话，起身就要走，雨落一把拽住辛竹的手，走到他面前说道：“我认识的竹哥哥不会这样罔顾人命的，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辛竹将雨落的手拿了下来，说道：“我不是你的竹哥哥，皇后娘娘。”

雨落再次抓住了辛竹的胳膊，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我不许你再说这样的话！我自小与你相识，你是如何对我的，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你明明是最温柔心善的人，为什么要刻意与我疏远。”说到最后，雨落微微哽咽起来。

辛竹别过头去，道：“晟樱国已经没有了天女，这种蔓延的瘟疫没办法控制，只能秘密解决掉染病的人，也好使民心不至于动摇。”

雨落松开了手，大叫道：“天女天女！难道非要有天女天下才能太平吗？宫里宫外那么多名医，就不能花时间研制出解决瘟疫的法子吗？”

辛竹长叹一声，道：“你我现在的身份，以后都不要再叫我竹哥哥了。”说罢决然离去。

待鞠颂安排妥当后，就见雨落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坐在凳子上，根本没注意到他进来了。鞠颂清了清嗓子，道：“太子先行回宫了。要不要跟我回家，老夫人很喜欢你，一直念叨着要再见你呢。”

雨落点了点头，道：“我也很想见老夫人。但我们要先接城隍庙前的宫人，再顺便去看一下庙里葬着的老人家的墓怎么样了。”

鞠颂闻言神色复杂，说道：“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你都如此上心，一旦遇人不淑呢？”

雨落想也没想就回道：“我这么做又不图别人报答我什么，问心无愧知道吗？我呀，这么做我开心。”

看着雨落颇为得意的样子，鞠颂不禁一笑，道：“好，我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