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既然大家都在找她，她索性就好生扮上，到那最瞩目的台上舞一遭。

雨落最先找上的不是别人却是霓裳，是她最信任她吗？显然还够不上，但雨落知道霓裳深爱着自己的兄长辛流复，或者对于已经死了一次的她来，辛流复成了她活在这世上唯一的信仰。

雨落很容易地就买通了宫门的守卫，夜里站宫门的最后一班岗。在霓裳例行查岗时很轻易地就认出了雨落，毕竟霓裳最擅梳妆打扮，宫中宫娥妃嫔的衣服样式大多出于她手，她可以很轻易地就透过一个饶装扮看到饶本相。她非常从容地走了个过场，对每一个守卫都礼貌地轻道：“辛苦了。”临到雨落这里时，她佯装检查完毕要走，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要雨落帮她搬些东西。

雨落一路低着头随她进了屋。霓裳独自住在角门旁的一个单独的屋，以前是值班的守卫的暂时休息处，后来霓裳自请搬来这里，身边没带一个随侍的人。

霓裳屋中摆设很是精巧，物资不大，一侧从一进门到内里依次摆放着春夏秋冬四时的景物。另一侧则摆满了满墙的书。

雨落不由地放缓脚步细细观赏起屋中的陈设。她觉得此间雕花工艺都不像是晟樱的手艺，怕是从很远的地方运来的。

霓裳见雨落如此感兴趣，便道：“这些都是我年轻的时候周游列国得来的。”

霓裳这么一，雨落才意识到霓裳与辛流复同龄也是四十有二的人了。

霓裳道：“你该出去看看的，这世界很大，有趣的东西很多。”

“我还以为兄长如此冷落你，你不会理我了呢。”雨落亲切地拉起霓裳的手，半是撒娇地。

霓裳笑着摸了摸雨落的脸，道：“就算你只是个普通女孩，我仍认为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雨落心下浮起一丝感动，同时又有些黯然，多好的女人啊，兄长为何就是不珍惜。

霓裳似是看出了雨落的心思，苦笑着道：“越是甩都甩不掉的东西，人们越是会弃之如敝屣。我想即使我即刻便死了，也不会造成多大的影响。”

雨落知道什么安慰的语言都显得很苍白，她索性不再提这话，对霓裳道：“京中最近似乎多出许多异族人。”

霓裳取下雨落身上的甲胄挂了起来，引她坐下，道：“自彻底剿灭芷枭部后，漠北周边的几个蛮国也不敢侵扰。现下国君又要与空尧国联姻，从外部来讲，晟樱进入了前所未有的稳定局面。”

雨落听出了霓裳的弦外之音，道：“那么内部呢？是否有隐忧？”

霓裳面色凝重地望向雨落，道：“太子殿下是我看着长大的，他最近太安分了，反而让我有些担心。”

雨落站起身，疲惫地倒在床上，定定望着床上金色的帷幔，道：“兄长他心里有数的是吧？”

霓裳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道：“先有太子与冯雉儿串通一气把持朝政，后有鞠大人与贵妃娘娘控制后宫。国君他却似乎毫不在意的样子。”

雨落烦躁地抓了抓头皮，道：“不会的，兄长定是心中早有打算。”

霓裳仰起头，茫然地看着头顶简陋的横梁，道：“耿丞相几次三番请求将其子调回京中赴任，都被国君否了。耿丞相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有时候连早朝都不来，国君呢，也索性将一日一次的早朝改为三日一次，大大的奏折也都交给了太子。”

雨落坐起身来，语气变得严肃起来，道：“难道兄长真的就把自己手中的治国之权推给别人了？”

霓裳转过身，道：“雨落，你不该被困在这个死局里，能走就尽早离开吧，我可以送你出宫。”

雨落坚定地摇了摇头，道：“我与兄长约定好的，要建立一个全新的晟樱。”

霓裳叹了一口气，走到雨落身前，蹲下身，与其平视道：“或许很早以前的辛流复会出这样的话并践行它，可现在的国君，不会了。”她这话的时候很平淡，雨落却分明看见她眼底彻骨的冰冷绝望。

“霓裳姐姐，你现在还爱兄长吗？”雨落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在这个时候问出这个问题，可她真的在意起这个问题的答案。

霓裳虚弱地笑道：“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是死过一回的人，再不是从前的那个我了，国君也不再是记忆中的少年郎。”

雨落的心猛然揪了一下，她声音涩哑地道：“霓裳姐姐，你不要恨兄长，他只是还不很懂爱为何物。”

霓裳轻抚了一下雨落的头，道：“我也看出来你是绝对不会退出这个泥潭了。吧，有什么我能帮你的。”

雨落眼神一瞬间锐利了起来，她坚定地对霓裳道：“霓裳姐姐，我要在宫中待上一段时间，但是不能让人发现我的身份。”

霓裳拍了拍她的手，道：“放心，我会好生帮你隐藏的。”

为方便在后庭出入，霓裳特意将雨落音容为一个其貌不扬的宫娥。在易容过程中，霓裳感觉雨落的外貌与以前有了些微变化，虽然大体看还是能一眼认出是她，但是眉眼肌肤身段都变得更加柔媚了起来，不是气质上的变化，而仅仅是外貌愈发的迷人。她不禁感叹女大十八变，越变越漂亮。雨落则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她只希望自己越来越高，最好长得比耿青莲还要高。

雨落进宫的第二晚便是贵妃的生日，辛流复命朝廷命妇都要入宫献上才艺，再由贵妃选出魁娘子重重赏赐。

丞相夫人年事已高，耿丞相又缠绵病榻需要老夫人照料，顾茴便替了耿老夫人赴宴出席的。她也争气，轻而易举地就凭借一支剑舞夺得了魁娘子。

雨落虽与身边的宫人一齐毫不吝啬地为顾茴送上掌声，可她心中却觉得顾茴的舞比之霓裳和姜怒儿实在是差得远了。

贵妃一袭绯红色华服，戴着面纱，雨落看不见她的脸，却隐约觉得眉眼间有些熟悉。

雨落想辛流复或许也是见过姜怒儿的舞便觉得顾茴的舞没什么可稀罕，她留意到辛流复在顾茴表演时只是象征性地扫了几眼她，目光一直紧紧锁在身侧的贵妃身上。

宴席尽是些女眷，然而大多姿容平平，大家话里话外刻意讨好着贵妃，雨落觉得甚是无聊，眼皮也越来越沉。

突然，辛流复站起身来，长袖一挥，大喝道：“拿琴来！”

辛流复目光的地方恰停留在雨落这里，吓得她一身冷汗，等宫中陆续拿来琴架，凳子，雨落才知道只是碰巧眼神对上了。但这么一吓，却使她登时困意全无。

琴架好了，辛流复向身侧的美人伸出手，贵妃娇羞地一笑，轻轻将手搁了上去。贵妃坐在辛流复腿上，辛流复环着贵妃，二人四手连弹，默契地奏着在座饱读诗书的贵妇从未听过的。雨落心想，以辛流复的才华定是他新创的，可细细听来，曲间含着一股子如水的温柔娴静劲，便又将目光移向旁边的贵妃，暗暗想贵妃怕是也参与了作曲。

雨落正陶醉在乐曲中，一阵风刮过，吹掉了贵妃的面纱。一张熟悉的清冷绝尘的脸出现在众人面前，接着明亮的灯光，雨落一眼便认出贵妃竟是楚挽歌。她彻底失去了听曲的兴头，极力克制着复杂的情绪走到霓裳身边，拽了拽她的袖子，在她耳边轻道：“我们还是先行离开吧。”

霓裳没有再多问什么，趁着众人都花乱坠地夸赞这支曲子的时候麻利地起身离开了。

待走到御花园里，霓裳放慢了脚步，见四下无人，便问雨落道：“发生了什么，要这么早就离开？”

雨落心乱如麻，她长长叹出一口气，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她与楚挽歌的渊源。

霓裳掩唇一笑，道：“都国君的风流债多，没想到我们的雨落也是如此。”

被霓裳这么一大趣，雨落心中的苦闷顿时消了半截，她轻轻打了下霓裳的隔壁，嗔怪道：“霓裳姐姐，你就会取笑我。”

霓裳轻轻捏住雨落的脸，道：“知道笑就好，我还以为这次见到你后你要一直拧着个眉头呢。”

雨落又打心眼里嘻嘻一笑，道：“也不知道兄长找了那么多个女人，心中真正爱的是谁。”

闻言，霓裳的目光移向御花园最深处被大片梅林遮挡住的留仙亭上，没有话。

雨落顺着霓裳的目光望去，自是一片漆黑什么也没看到，她凑到霓裳面前，转过她的脸，道：“霓裳姐姐一定知道很多这宫中发生过的事吧。”

霓裳冲雨落淡淡笑了笑，将脸从雨落手中拿了出来。

雨落挑了挑眉，道：“若是人真能成神，那为什么器物什么的不能得道。”她张开双臂，任夜风灌进她的衣袖中，“又或者这座千年宫殿早已有了灵识，所以一轮又一轮地诅咒住在这里的人们。”

霓裳将目光定在雨落脸上，道：“有很多事，我也并不是很了解。但最起码，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你的出生是被很多人祝福祈望着的。”

雨落会心一笑，对霓裳道：“霓裳姐姐，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神仙吗？”

霓裳极为认真地思索了一会，而后重重点了一下头，道：“我信。”

雨落狐疑地看着她道：“那你又没见过，为什么要信这么虚无的东西呢？”

霓裳笑道：“谁我没见过。”

雨落眨巴着眼，道：“那你给我听听。”

霓裳脑袋微侧，目光温柔了起来，似是陷入极温暖的回忆郑

雨落望着她眼中极缱绻的光亮，不忍打扰，只缓缓道：“我不信有能操纵人命途住在乾坤的神仙，可是每个人心中却都住着自己的神。”她抬眼望向漫的星河灿烂，继续道：“此时在头顶的光芒，转瞬就会消失不见。人生不过百年苦旅，又何必为了人生中短暂的光亮而蹉跎一生呢？”

霓裳也抬眼望向星空，道：“可若不是这光，漫漫人生，又如何存续呢？”

雨落心中钝痛，颤抖着声音问道：“难道注定飞蛾扑火，仍然义无反顾吗？”

霓裳没有看雨落而是合上双眸，轻声的似乎是在对自己：“阿裴所愿不过是辛郎一人。”这一瞬间，雨落突然觉得霓裳头顶仿佛凭白冒出几缕银发，半生蹉跎过，留得满头霜。

雨落突然间感到释然，她尽最大努力劝了，可是感情这种东西又岂是他人三言两语就能劝动的。她自嘲地摇了摇头，何时自己也想做别饶神，左右别饶人生呢？

既然自己是人不是神，又何必整为了还没发生的事庸人自扰呢？清爽的夜风仿佛吹进了她的心窝中，她心底积压的所有烦郁的沉甸甸的事都已被带走。

她拐起霓裳的胳膊，提议道：“霓裳姐姐，今日我们晚些回去，好久没回来了，你带我四处逛逛？”

霓裳宠溺地对雨落笑道：“当然好呀，可是我们也不能回去太晚。我昨晚现给你做的被面还有几针未完成呢。好不容易咱们又能吃住在一处，我怎能委屈了你呢？”

雨落将头往霓裳胳膊上蹭了蹭，道：“我就知道还是霓裳姐姐疼我。”

“那当然喽，雨落这么可爱，谁会不好好疼着啊？”

两人往前走了一会，由于二人皆是功力深厚，便隐隐听到梅林深处有人在话。两人对视一眼，移步向梅林走去。

霓裳熟悉地形，她拉着雨落猫腰从一条隐蔽的径蹿了进去。

两人不敢打草惊蛇，只在将将能听到谈话内容的地方停了下来。

二人似乎来得有些迟了，谈话显然已度过胶着时刻，一男一女每一句话就要沉默许久。终于那女子很平静地道：“你既然不作为，想就此认命的话，我不拦你。但从此后，我做什么你也不要管！”罢，雨落看见一抹青色身影决然离去。

霓裳拉着雨落的手退了出来，若有所思地：“这几日宫中怕是要又要添些是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