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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菡萏曲》第一卷《浮灯暗》

风裁醉柳春寂寂,烟拂枕上漏珊珊。寒蜩初鸣星辰换,池荷清晓人未还。

久视元年,六月初七,毓山里的冰湖内,千朵朱华一夜齐绽,蔚为壮观。层层叠叠的梨海绝境环绕着的缡云山庄便矗立在毓山山腰处,清风送过芳菲,下得一季雪白,便染得竹亭轩榭宛在云间仙苑。

十多年前,传说夏州毓山中有冰湖朱华显圣之象,欲从往之之徒不计其数,却大多被山中奇阵迷了方向,偶有几个略通奇门遁甲的,却也在那万丈高崖间,丢了性命。久而久之,那本是世人眼中的祥瑞之地,也无人有兴趣提起。

“令月吉日,始加发髻。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清清泠泠的女声不紧不慢地徐徐念诵,翠竹修傍后掩映着的前堂里,那妇人身着浅碧对襟襦裙,肩上添了件青色的半臂,腰间束着云锦穿花七宝带,一只金缕缠珠翡翠佩细细地绕在缎带上,随着她的动作叮叮作响,清秀大方的容色随着手中的动作变换一颦一笑,柔和地给身前跪着的女孩子别上一只白玉玲珑簪,又仔仔细细地瞧了许久,才满意地笑着说道,“我们的菡萏今日便是及笄年华了,不再是个小丫头了。”

“姑姑,菡萏如今也是个大人了,我想——”那女孩子抚了抚头上的簪子,抬起头来看着被称作“姑姑”的苏未央,曜石般明厉的眸子眨了眨,绯色的嘴唇抿了抿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苏未央轻吸了口气,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一袭白色袄裙的孩子,这个一脸尤未脱去稚气宛若甫出林的小鹿,却隐隐让人难以忽视她身上那股势压天下的绝伦风骨。匣浅难掩玉龙鸣,她的小女孩终归是要离开这小小的毓山了。

“菡萏还是要下山吗?”苏未央走到供奉着先祖牌位的案前,背对着苏菡萏悠悠开口。

苏菡萏冲着姑母定定叩首,眉眼间皆是清俊纯粹:“姑姑十年教养之恩,菡萏铭记于心,今已成人,必当下山夺回父亲家业,告慰先祖在天之灵。”

“我记得菡萏并不是个睚眦必报的孩子。”苏未央转身,扶起菡萏,自三年前,她央着自己说起父亲与家世,便一直争着要下山夺回苏家。

被缓缓扶起的苏菡萏一顿,依旧向姑母求着她答应自己下山的请求。

苏未央静默着没有说话,菡萏见状,便垂下头不再言语,夏夜里静静地,只留得远处的蝉鸣,还有清风锁过竹林的幽香与轻语。

“那就去吧。”半晌,苏未央看着门外来来往往的飞燕,笑了笑,“若不去试一试,选择的对与错,无论旁人怎么劝诫,都不过是白费口舌,倒不如自己背负上所谓的无知又无悔的决定,无论最后是悲或喜,都是一番大彻大悟,只可惜,永远回不了头罢了。”她说这话时眼底深邃,隐隐透着些怅惘。

“姑姑,你放心,菡萏是深思熟虑过的,万不会行偏踏错半步。”苏菡萏仍是半带稚气,似乎并没有理会姑母说些什么,见她同意,便不由得喜悦地笑着,又怕姑母反悔似的,连忙急急地保证起来,“再说,姑姑这十年对菡萏的教养,菡萏的武功绝不会在任何一个人话下,哦,当然除了您,我断不会叫旁人欺负了去。”

“菡萏,你十年来未曾踏下毓山半步,世间万物,不是凭功夫论就高低,你自幼读的权谋之术也终归是纸上谈兵,江湖上比利刃青锋更可怕的,是人心。”苏未央担忧地看着菡萏,轻轻抚上她的乌发,心里百转千回。

菡萏忽地转过头望着姑母,清冷的眸子饱蘸了屋檐外的婷婷月色,浅浅地笑着,有意无意地徐徐说道:“姑姑,菡萏从未想象过江湖有多险恶,因为它的险恶远远是我们想象不到的。”

苏未央一愣,看着菡萏忽地认真起来的小脸,一双明眸淡淡看向苏未央,却觉得她陌生又熟悉。

苏菡萏却又嘻嘻地笑了起来,晃着姑母的手,就像小时候一样:“姑姑,尽管放心吧,明天一早我就出发。”

苏未央回过神儿,看着她狡黠又如孩童般恪纯的眸子,微微愣了一下复又点头说道:“菡萏,我虽在毓山二十年,可这江湖上大大小小的事情也是略有耳闻。如今江湖上共一教二派三阁四世家,一教是嘉州璇教,二派指金州无影派与楚州昆玉派,三阁指的是凉州的封狼阁、庐州东紫阁和并州定武阁,四世家指的便是寿州言家、凉州元家、楚州风家以及长安城里的苏家。这些世家门派百年来互相之间的关系已经藕断丝连,牵一发而动全身,虽然苏家这十几年被那些个绣花枕头弄得乌烟瘴气,与江湖各派日渐疏远,不过菡萏还是要谨慎处理这各个门派之间的关系,否则必然后患无穷。”

苏菡萏蹙眉沉思,又重重地应了声“是”,却又在思考怎样才可摸清这些错综复杂又或明或暗的关系,忽又想到一个人,既然他是言家的少主,定然知晓其中池水深浅,只是他么,那么多弯弯绕绕又甚少言语,与其盼着他会完完全全又不掺半点儿假话地告诉自己,倒不如自己亲力亲为地来得容易。

“天色已晚,既然菡萏不愿意多留几天陪姑母,那就早点回房打点行装吧,明日还要赶路。”苏未央笑笑,看着眼前这个倔强又好胜的孩子,突然觉得本已应该习惯孤独的自己害怕极了独自一人的等待。

“姑姑,等夺回了苏家,菡萏就可以和姑姑天天看看长安城的风华异彩,到时候我半步都不会离开姑姑的,我还怕您嫌我烦呢。”菡萏笑嘻嘻地,大大的眼睛弯成一双月牙。

“菡萏安慰姑姑的样子真是越来越像你父亲,偲瑾小时候就喜欢一副笑嘻嘻的样子,成天没有烦恼似的。”苏未央看着菡萏,不经意地说着。

菡萏并不喜欢姑姑谈到父亲,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复又笑笑:“是吗。姑姑,不早了,菡萏先回房了,您也早些休息。”说罢,看向苏未央,见她点点头,便向房中走去。

天蒙蒙亮的时候,山间飘起了丝丝细雨,晨风摇得庭中的翠竹叮铃作响,拍醒了栖歇的飞鸟,叽叽喳喳地飞向更远的柔光,恣意地穿梭在雨丝风片中,浑不介意似的。

苏菡萏牵着马儿,挎着包袱,头上顶了个帷帽,愈发衬得她神采奕奕风韵无双,绯红色的嘴唇微微上扬,对着倚着竹扉的苏未央笑道:“姑姑莫送了,菡萏告辞。”

苏未央从屋檐下走出,雨水便柔和地贴在她的碧色襦裙上,她眉头未皱,只是堪堪望着菡萏,拉过她的手,递过一物。

苏菡萏摊开手掌中的冰凉,竟是一枚螭纹玉莲翡翠佩,玉佩的背后,以遒劲的风骨,刻了个“苏”字。

“菡萏,这是苏家历代家主的信物,你所谓的伯父们久寻不见的东西。”苏未央看着菡萏不解的神色,缓缓说道。

苏菡萏一愣,时光岁月宛若折回到不愿提起的从前,仿佛孩提时那只消失不见的纸鸢又被娘亲追回来,甜笑着交给她,摸着她额前的发笑着告诉她,菡萏儿,再也不要这么粗心了,不是所有失去的东西,娘亲都能为你追回来的。

苏菡萏凝视了许久,缓缓道:“姑姑,这是不是我——”

“嗯,这就是你五岁时从大火中抱出来的匣子里带着的翡翠佩,无怪他们一直找不到,谁会想到你阿爹把它交给了一个已为他人新妇的女人。”苏未央淡淡道,“菡萏,姑姑现在物归原主,除了是家主的信物,必要时,它还会给你意外之喜。”

“是什么惊喜?”菡萏笑了笑,把它收好。

“你觉得现在是必要时吗?”苏未央笑道,看着眼前这个猴急的孩子。

“姑姑真小气,菡萏走了。”菡萏冲姑母一笑,既而正色地作了一揖,“姑姑珍重。”

“你所需要的一切姑姑都给你打点好了,路上小心。”苏未央点点头,看着带着帷帽的苏菡萏打了个呼哨,飞快地踏马离去。

她轻轻地合上竹扉,不知悲喜地叹了口气,她不明白,本应该欣喜万事顺遂的自己,为什么看起来可怜又悲哀,她摸了摸菡萏曾送给她的竹簪,孰对孰错,孰是孰非,此去经年,不过一场,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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