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疏脉脉向天淡,枝雪依依朝风晚。小梅未折逢春去,常作旧物赠新人。
未到晌午,雪便停了。苏英走到庭院内,望着白茫茫的地连接着灰蒙的天,肃静的雪色将一切显得渺小而寂寥。
她踏在绵软的雪地上,平整无暇的地面霎时落下她的足迹,见证着、记录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垂头看着地面,有些入神。
雯巧急匆匆地从回廊穿过,打破了周遭的僻静,她冲苏英招手,上气不接下气地嚷道:“大小姐,老爷叫您过去一趟。”
苏英穿了身浅碧色的襦裙,在雪地中显得单薄不已,她却似乎感觉不到似的,面上的苍白更是添了几分清冷的美感,她闻得“父亲”二字,手掌收紧攥成拳头,复又放下。
雯巧以为苏英没有听到,又试探似的问道:“大小姐?”
苏英不耐地点点头,轻声道:“我晓得了。”
雯巧松了口气,说道:“老爷催得紧,小姐快些过去吧。”
苏英神情漠然,走到雯巧身旁,示意她带路。
雯巧见状,立时转身将苏英向正堂引去。
正堂山水厅,苏偲瓘坐在上首,见苏英来了,放下手中的茶盏,笑了笑:“英儿来了。”
苏英点点头,向苏偲瓘行礼问好,乖觉地立在苏偲瓘身前。
苏偲瓘使了个眼色,厅中随侍的婢女小厮知事地退下,偌大的山水厅中,只余得父女两人。
苏偲瓘的目光看向自己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儿,很少有时间他会与她这般独处,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然在他不曾注目的时光里,从小小的一团,长成这般温柔美丽的少女,而这一切,他都不曾察觉。
苏英见父亲看着自己若有所思,她开口出声,轻柔地询问道:“父亲找女儿,所为何事?”
苏偲瓘看着一侧的箱箧礼物,眼中似是带了满意的光彩,他笑着说道:“这是定武阁的少主王朗之王公子送来的。”
苏英顺着父亲的目光看过去,有前朝大纛的字画,有雕纹繁琐精巧的琵琶,礼物贵重却也不落俗套。
她看向那些礼物,转过头来对上父亲满是笑意的双眼,心底生出一股凉意,却渐渐被另一股莫名的情绪压下去。
见女儿并不说话,苏偲瓘温和地笑着:“我看王公子也是个有心的,现下江湖世家,定武阁独大而无人能出其右。”他说的不错,虽然定武阁并非让其他世家难以望其项背,却在弟子人数上是几个世家门派中最多的。
听了这话,苏英只觉得眼前有些模糊,可自落选家主后的这几日内,心底的倔强与不甘仿佛疯长的野草在心底愈发繁茂。
她并未落泪,神色渐渐变得正常,只是略略低头一瞬,再抬头时,已然是笑得温柔又亲和的大家闺秀苏英。
苏英莞尔,佯装不懂:“父亲的意思是?”
苏偲瑾缓缓说道:“英儿今年也有十七了?”
苏英笑起来:“父亲忙得糊涂了,女儿今年十六。”
苏偲瓘笑意有些僵,倏尔又是慈父的面庞:“父亲平日忙,你也知道,耽误了你的终身大事,但父亲一直为你留意着这江湖才俊。这定武阁的少主王朗之是如今江湖上难得的少年英雄,知礼有度又仪表堂堂,他对你有意,英儿如何想?”
苏偲瓘细细地瞧着苏英,面上的笑意一成不变,带着他最大的耐心与女儿商量似的问询。自然,他也做足了若是苏英不答应的后备手段。如今苏家被旁人褫夺,用一个女儿靠上定武阁的大树,实在是最划算的买卖。
苏英凝视着父亲,或许从前,他的关注与耐心是自己渴求已久的东西,时至今日,她只觉得厌恶罢了。
苏英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嘴角轻轻勾起,像是达成了企望已久的心愿:“终身大事,但凭父亲做主。”
苏偲瓘似是松了口气,露出轻松的笑意,他的女儿还是同幼时一样,不争不抢、不哭不闹,最是听话:“好,好,你这般懂事,倒不枉为父一片苦心。”
苏英轻笑,仿若娇羞地垂下头去,又看向父亲,点了点头。她不想再被称作“父亲的女儿”“大哥的妹妹”,她不是谁的后缀与陪衬,她应当如此耀眼而不是掩盖自己的光芒,去换得毫无意义的贤名与他人的利益。
但她是聪慧的,苏英知道自己与苏菡萏不同,她没有绝世的武功,令人艳羡的助力,如果能达到为人瞩目的目的,任什么手段又如何呢。
王朗之作为定武阁这一辈的独子,备受宠爱又自大惯了,可王朗之背后的定武阁确实是江湖中第一大门派,天下少年莫不心向往之。苏英笑起来,心下已然有了盘算。
苏偲瓘看向自己低头思索的女儿,当她羞怯罢了,他又缓缓说道:“后日上元节,本事合家团聚的时节,王公子远在长安,定是思亲难耐。不如,英儿你去给王公子递个帖子,邀请他来苏家作客,也算是我们尽地主之谊。”
苏英看父亲从一旁拿出准备好的帖子,显然做好了准备,苏英乖巧地接过,应了声是,勾起嘴角笑起来:“女儿这就去送。”
苏偲瓘满意地笑了笑,拍了拍女儿瘦削的肩膀,点点头。
苏英将帖子收好,看了看四周,敛了面上的笑意,徐徐问道:“不过父亲,可否回答英儿一件事?”
苏偲瓘放下手中的茶盏,看向苏英:“英儿尽管问,你我父女之间,自然无话不谈。”
苏英勾了勾嘴角,缓缓问道:“苏菡萏坠马之事,父亲可知。”
苏偲瓘愣了愣,又笑起来:“自然知晓。”
苏英凝视着苏偲瓘:“父亲知道,女儿想问的,不只是这些。”
苏偲瓘笑了笑,对上女儿的眸子:“怎么,你觉得为父做错了?”
苏英勾起嘴角,说道:“自然不是,女儿只是好奇罢了。”
苏偲瓘垂下眼眸,看向杯盏中的茶叶,缓缓说道:“毒是王公子给我的,只可惜,那丫头被多事的言三救了,但是下一次,她恐怕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苏英挑眉:“王公子?”
苏偲瓘看向女儿,分不清她的意思,又抬头望向屋顶,似是在聊很久远的事情:“他本不想让你知道这些。王公子如今有意助我,日后苏家重归正轨,无影派与苏家襄助定武阁,到时候江湖一统,唯定武阁马首是瞻,而苏家再也不会为武林众人小觑。”
苏英心底发笑,只觉得父亲自视甚高,区区落寞的苏家与无影派,不会是定武阁的障碍,自然也不会是定武阁多大的助益,王朗之的举动与许诺,不过是为了让父亲早些下了将自己赠给定武阁的决心罢了。
即便她将棋局看得透彻,只可惜她是枚小小的棋子,可日后,她知道自己必然成为这落子之人。
苏英笑了笑,对父亲点点头:“女儿省得了,父亲先去休息,女儿这就去送请帖才是。”
苏英向父亲行礼告退,含笑垂眸。
一乘小轿停在雕楼画阁前,苏英出来得急也无心回屋中添衣裳,穿得单薄,她攥了攥手,放在嘴边呵气,想汲取一份温暖。
听到苏英来访,披着厚重大氅的王朗之快步走到轿前接她,见她穿得单薄,立时将大氅裹在苏英身上,皱着眉说道:“怎么穿得这么少?”
苏英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似的,愣了愣,复又说道:“多谢王公子。”
王朗之带着她往楼上的暖阁走去,见了她过来,少年人的脸上却是掩不住的欢喜:“苏小姐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雪这样厚,你叫我过去就好。”
少年的眼里闪耀着光芒,藏不住的欣喜瞧着苏英,苏英被少年的神情搞得无所适从,怔愣中带着些懵懂。
他的关怀与在意写在脸上,却是苏英从未感受过的情愫,这样对她毫无保留的关切,让她所有准备好的言语与举动,那些期待能让他给自己带来更多利益的计较与举措,已然全然不重要了。
苏英看了看少年,接过他递来的茶盏,暖意透过骨瓷传在她有些冻红的手上,她面容温和,有着少女的温柔与娇气:“过几日就是上元节,王公子可有安排?”
王朗之笑起来,说道:“还没有。”
苏英从怀中掏出帖子,徐徐说道:“前几日子生了病,有劳王公子探望。后日上元节,父亲让我给王公子递请帖,想请王公子在苏家一聚,尽地主之谊。”
王朗之接过帖子,看向苏英,带着雀跃的欢喜:“甚好甚好,有劳苏小姐送一趟请帖,还望苏老前辈与苏小姐莫怪在下叨扰。”
苏英摇摇头,说道:“王公子这是哪里话,还请王公子赏光。英儿也想听王公子多讲讲江湖轶事。”
王朗之心下愉悦,点点头:“好说好说。对了,上次送苏小姐的礼物,苏小姐可喜欢?”
苏英莞尔:“王公子有心了,我很喜欢。”
王朗之笑起来,说道:“那就好,我问苏老前辈你喜欢什么,他也说不好,我特地去问了雯巧,你喜欢就好。这几日你可有空,苏小姐在长安长大,自然知晓不少有趣的地方。哦,对了,苏小姐可去过并州,待到雪融之时,也让在下尽地主之谊才是。”
苏英抬起头,看向少年喋喋不休又颇为快意的脸庞,她发自内心的笑意也渐渐浮现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