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叔,这人是谁?”
武铭顺口而出。
其实,他知道师叔不会回答自己的问题。就如,之前每一次自己和师叔说话一般,这位师叔从未再开过口。
书阁中安慰自己的人,像是他臆想出来的。武铭望着水镜发呆。
从那日后,这位不着人看中的掌门三子,多了个去处就是师叔闭关的云霞洞。
云霞洞,顾名思义。取自师叔洞府的所在,武灵轩占地万顷,群山环绕。主峰扶摇直上九万里,其他的侧峰却是各有各的特色。师叔这处洞府,是偏离主峰最远的侧峰,云峦叠复,霞光冲天。
修炼的岁月是能将人憋死的无聊枯燥。武铭有大把的时间用来浪费。几乎都不需要向山中长老求教,武铭只用了两个月就找到了这处偏僻的洞府黑衣师叔的居所。
他想,师叔该是孤单的吧。孤单到如他这样,渴求着能有人和自己说上几句话。因为,关于师叔的传言虽然少之又少,他却是听说过的。这位师叔从出生以来,便在云霞洞中修炼。
换位思考,就连他这不起眼的小辈也比师叔的日子过得滋润,不是吗?高兴时,和师兄饮上一壶仙酿,难过时找个无人的角落当只缩头乌龟。可师叔呢?只有这冷冷清清的云霞洞。不管他是开怀还是欣喜,亦或是难过悲伤都无人分享。
只能在这云霞遮蔽的洞府之中一人独享。
师叔,一定是孤单的吧。
武铭望着水镜,脑中浮想连连。
镜中那红衣人,便是在他替师叔悲秋叹春的怜悯中赫然转身。露出了一张年轻到不像话的脸来。
武铭尚涣散的眼神渐渐聚拢。
水镜中的人,这么年轻……他以为,师叔所观之人最少也要和师兄年纪相仿,看来是倒是自己想多了。
武铭轻轻摆了下头。用验尾气趣那彷如雕像般不动如山的师叔。
师叔他其实也不算老吧。至少,看起来不老?武铭那时刻都没停歇过的脑海中,冒出句山中长老告诫:“山中耳朵云霞峰乃是禁地,不得掌门首肯谁若是闯了那道峰,后果自负。”
那是他四岁开始修炼时,随着师兄弟一同修炼的第一课。彼时,武铭还当云霞峰上有什么能取人性命的奇珍异兽被圈养着。直到年纪渐大,他方才得知当时的自己有多无知。
云霞峰上,寸草不生。
云霞洞中居着一位对他爹爹来说讳莫如深的人物。
一位年纪只比他大了一两岁的小师叔。
武铭的瞳孔中还残留着师叔那张青稚的面庞,他摇头低笑,暗讽自己。这位师叔真要是算起来,又哪里比自己大呢?所以,他水镜中观看的人自然也应和自己一般年轻,没什么毛病。
水镜中转过身的女子,委实只能让武铭称一声年幼。山中女仙为数不多,武铭也算是见过几个。虽然看起来年岁俱是不大,可武铭心知肚明她们的岁数若是放在凡间,都能让自己叫声奶奶了。可水镜中的女子不同,她是真的年轻,年轻到皮肤像剥了壳的鸡蛋,又滑又白。
武铭定睛去瞧。
脸上虽是不动声色,心中早已翻天覆地。
小师叔,偷偷观瞧凡间的小姑娘是在闹哪样?
那女子就他猜测,最多只有十五。小,实在是小。不止是年纪小,身子骨都没长开的小丫头,有什么可瞧的。
红衣潋滟,倘若是放在山中女修身上,武铭说不得还要在心中腹诽人家,可穿在那黄毛丫头般的小姑娘身上,只让武铭觉得喜庆。
太喜庆了,像是行走的小红灯笼。
武铭为自己的想法暗暗发笑。呵,他都快忘了这时候正是凡间年结,九州大陆家家户户可不是挂着红灯笼,穿着红衣红裙沾着喜庆气嘛。
这小姑娘,应是也是如此。
因是师叔水镜之中的人,武铭看得用心。从头发到脚底板,武铭打包票他从未在一个女子身上花费过这么多精力。
小丫头那头看起来十分健康的黑发,只用麻神随便栓在脑后,她每走一步那摇晃的马尾便左右摇摆,活泼又淘气。
虽说这样扎头发的手法武铭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可放在那丫头身上又觉便该如此。武铭继续向下瞧,便见她饱满的额头下细眉弯弯,眼儿圆圆。
一时间,让武铭有些怀疑这人是不是吃可爱长大的。
什么都不说,光是那圆滚滚黑葡萄似得到眼睛,就让武铭怦然心动,生出亲近之心。
好萌啊。隔着水镜武铭都想掐把那红衣少女的脸。体验下是不是看上去那般软糯糯。镜中人似是遇到了什么开心事,真调皮的眨巴着眼张望过来。眨啊眨的大眼睛,淘气又顽皮。偏偏她睫毛卷长,这番联动硬是用那蒲扇似的睫羽盖住了眼中神采。
红衣有些大,竖起的衣领遮住了她的脖颈,小姑娘混不在意笑容嫣嫣,嘴角一翘颊边又浅淡的笑涡。
实在是可爱的紧。
武铭当晚回去后,便做了个梦。梦到自己拉着小姑娘脸蛋上的软肉向两边扯。穿着红衣的小丫头起初还在笑,笑得暗夜无光,仿佛漫天星斗都掉落在她眸底。
后来似是被他扯得痛了,嘴角一撇便似要哭。
武铭吓醒了。
……
按说,他早过了做梦的年纪。清修这些年,觉都很少去睡更何谈做梦。只不只是今日在师叔那处见到的小丫头太可爱,还是自己心中就想着欺负欺负那丫头,他才会做这么个奇葩的梦。
武铭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
他觉得梦里的自己,就像个大坏蛋。专门欺负小丫头片子的大坏蛋。武铭吓出了一身冷汗。这样的神发展可和他的形象不符。
不行,这么下去说不得哪一日他真会在现实中抢了人家吃可爱长大的小童,回来虐待。武铭自己将自己吓得不轻。
索性,这事发现的早。到底是什么原因才会做这么样的一个梦,武铭多出了很多时间考虑。
他不爱修炼,师兄弟都在打坐静修的时候武铭正在魂游天际。那飘飘荡荡的思绪,怎么拉都扯不回来。陷在了死胡同里似的,他找不到方向。
一想到昨夜梦境,武铭的脸色悄悄白了。
要不,今日再去师叔上那转上一圈?说不定在水镜中再次见到到那丫头片子后,他的“病症”能减轻?
武铭忧心忡忡,再次去了云雾峰。
一身黑衣的小师叔,只是在他踏入洞府时淡淡扫了他一眼,继续闭目打坐。
没人辖制,武铭索性大咧咧盘腿就坐在水镜前,观那镜中女子一举一动。
今日的红衣丫头,怎么看起来沮丧了?
日复一日,武铭像是得了什么怪病,一日不见那镜中少女,就仿佛没吃饭似的,无精打采。
梦倒是没再做过,可武铭闹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了。
小师叔依旧不和他说话,寸草不生的云雾峰上只有他自己看起来还有几分人气。
这样的岁月,一晃眼就进行了一年。
直到那日他又偷溜进小师叔的洞府,水镜里却是空无一人。武铭想,莫不是这年纪轻轻的丫头片子突然遭遇了什么不测吧?
这厢好一阵踌躇,才发现从未出过洞府的小师叔不见了。
……
悻悻下了云雾峰,武铭去找师兄喝闷酒。
那一夜,圆月高悬。
师兄摇了摇提着的酒葫芦,问他:“武铭啊,你可曾对谁抱有好感,十分喜爱?”
武铭对着圆月愣神。
喜欢的东西?
对那水镜中的姑娘算是喜欢吗?
武铭觉得不是,他顶多是想欺负她。而且,寿数有阴阳,不过短短一年那在水镜中活泼可爱的小丫头也许就成了哪处的一捧黄土,他真心实意不敢喜欢。
思来想去,也许小师叔是他在这武灵轩中最喜欢的?
即便藏书阁后,这位冷漠的小师叔再没和自己说过一句话,他却始终对他抱有亲近之意。
可小师叔,就像块木头。
无动于衷不响不应的木头。
倘若真这么算起来,他对小师叔的喜爱之情不若转嫁到木头身上。弄块木头,至少还能收纳进自己的百宝袋中。
喝得醉醺醺的武铭,在大师兄面前伸出食指晃了晃:“有,我喜欢的可不就是木头吗。”
至此,武铭所言的喜欢和大师兄口中的喜欢,全然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
大师兄马脸上粗粗的眉毛拧在了一起,“武铭,你这是喝醉了。谁问你这个了?”
他问的喜欢,是情窦初开。
今日山中一个小弟子跑到他这里抱头痛哭,说自己道心不稳,爱上了一个姑娘。
一席话,听得大师兄一愣一愣的。
这喜欢姑娘和道心有什么关联?
若真如这位初出茅庐的弟子所言,那双修又是什么鬼?结成道侣意义何在?
修炼,怎么就不能喜欢人了。
大师兄是夜半感慨,才问了武铭一句。
没成想,武铭得答案听得他更加郁促了。
合着那位小师弟是太过早熟,武铭这孩子是太过晚熟。
罢罢罢,管他什么情啊爱啊,还不如月下饮酒来的畅快。
那夜过后,武铭照旧按部就班的偷偷溜进云雾峰。虽说小师叔不在,可武铭心中有个念想。
说不得,那水镜中的少女又会再次出现在镜中。
这样的想法,成了妄念。
怀揣着那么一点点不能对人说的希冀,武铭的希望一次次落了空。
水镜,始终无波。
小师叔风尘仆仆回到洞府。依旧如先前闭目打坐。
两人之间,再无言语。
随着年岁渐长,加诸在武铭身上的担子渐渐增多。作为掌门血脉中,天赋最高的一子,武铭开始在武灵轩展露头角。二十二岁生辰,掌门开山庆贺。
广邀道友齐齐为武铭庆祝。
作为寿星,武铭心里却不是滋味。
昨日那和自己素来没话说的亲爹像是换了个人,对着他和颜悦色,嘘寒问暖。弄得武铭险些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合适。
略一打听,他才明白其中原因。原来,那从不出世的老祖宗点名道姓,让他做了掌门接班人。
闻到风声前来庆贺的长老不知凡几,不过一日。武灵轩中就布下这么大的场面,处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武铭眼中倒影出那悬在梁角的红灯笼,仿佛又看到水镜中穿着不合身红衣的少女,蹦蹦跳跳。
他唇边现出笑痕,只是那笑意还未结实便被几位长老的脚步声打断。
有多久,没再想起过水镜中的人了?
应是有三年了吧。武铭弯了唇,是种不达眼底的假笑,他对上几位长老的目光。
武灵轩,是从骨子里烂掉了。
之后的之后,武铭就像是展开了别人的人生。一段光鲜亮丽,却不是他所向往的所在。
修炼,问道……
渐渐成了他生活的重心。
小师叔的云雾峰已然离他远去,水镜中红衣如火的少女也成了南柯一梦。武铭蛰伏起来,冷眼旁观。
他想,若是自己真能接替掌门。这武灵轩就由自己送葬了吧。
腐朽到骨子里的伤,只有连骨带肉全剔除了才能长出新肉。
云雾峰的霞光,只要推开窗就能见到。
小师叔却是再也没见过的。
那个冷漠的,彷如木头般的人,究竟是他臆想出来的,还是真实存在的,几乎成了迷。
长长的岁月之河川流不息。
武灵轩迎来了无为。
静静站在群山之巅看着那人掌下葬送了无数武灵轩的子弟,武铭心中说不上是幸还是不幸。
这些子弟,他都很眼熟。
那一批批被无为带走性命的人,每一个他都叫不上名字。只是这些人,却时常往他眼前凑,有些是为了给他送块上好的灵木,有些是为了和他搞好关系,以期将来驳个好前程。
默然看着那些人前仆后继冲上去,企图仗着人多欺负无为。武铭垂下了眼。
真丢人。
堂堂当世第一门,全是杂碎。
就连一个独自上山只是为找回弟子的老者,他们也能连脸都不要,人多欺负人少。
武铭实在是想不出,他要说些什么。
可惜了,这些人的如意算盘打的好,却搁不住那独自上山的无为是个硬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