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知道他是鄞国太子那日,我心里就已经明白,我与他的情分早就不再干净了,所以我才会这般小心翼翼,又怕亲近又想疏离,唯唯诺诺,战战兢兢。
正睡得恍恍惚惚间,忽的身子一沉,亓官陵已宽了衣钻进了进来,侧身从被后轻轻拥住了我。
我身子顿然一颤,猛的被惊醒。
他拥住我的手顿了顿,又紧了几分,将头埋在我的颈间低声问,“把你吵醒了?”
我忙道,“没有,只觉得有些冷。”
他闻言,握紧我冰冷的手,“身子怎么这般凉?”
说着,他一面将被褥掖紧,一面将我的手包拢在掌心里。
他见我不应声,沉吟半晌,颇有几分小心翼翼地问我,“你到底在同我置什么气?”
“我没有。”
他微微叹了声气,柔声道,“可是因为今日在宴上捉弄了你?”
“不是。”
“那是为何?”他被我的冷漠疏离磨得有些恼,却又不敢发作,忽的掰正我的身子,迫使我与他对视,我隔着昏暗的烛火瞧他,眉梢已堆有几分悒郁。
我故意阖眼不去看他,“我困了。”
他也不再追问为难我,臂弯一勾,轻轻将我揽入怀中。
徒然间,房间陷入了僵持的沉寂,可我能感觉到他那凝重的眸子在迫着我,意图将我看透彻。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床榻旁的烛芯突然剥地一声,爆出了火星。耳畔息声沉沉,我轻轻挪了挪身子,以为他已经睡沉时,他却忽然问,“你是不是不想要孩子?”
许是默了太久,他的声音有几分沙哑。
我知道,这个问题他压在心里许久,却始终不敢问,毕竟,像他这般机敏的人,自是早已察觉我对国主那番话颇为不满,何况,我隐装的本事委实不算好。
我顿了顿,不再否认,“是。”
蓦地,他拥住我的臂弯微微一颤,窒了许久,他方才压着微起的愠气和隐隐的悲伤,“为何?”
心口顿然一紧,缓缓道,“我怕疼。”
从小到大,我都是被人捧在手心里,父亲母亲纵我,哥哥宠我,信肴护我,所以生得自然娇气,怕苦怕疼,畏乏畏累。
可如今,却不仅要仰人鼻息,如履薄冰,还要为博人欢喜,成为别人随手拿捏的生育工具,我心中自是会愤然不愿。
况且,我早听母亲说过,十月怀胎,仿若生死攸关,颇为辛苦,其实,身子疼我捱得住,可我怕会心疼。
若有一日,亓官陵弃了我,我不愿让孩子成为我的羁绊,困住我一生,于孩子,生在王庭,就如溺在深渊,这对他,亦是不公的。
如此这般,还不如不要孩子。
亓官陵听罢,却突然笑了,方才一脸的阴鹜烟消云散,眸中仅剩暖意融融,松疏了一口气,脸颊贴在我耳畔,愈发温声道,“你放心,待你生产时,我定会请全天下最好的郎中给你接生,保证不会疼。”
话刚落,他便安心睡沉了。
我望着床侧的那一烛灯火,灯油将尽……
翌日,我便病倒了,来势汹汹。
后来听解语说,东宫上下进进出出,忙成一片,光是张国母遣来为我诊治的太子,便有七八个。
恍惚间看到亓官陵坐在床侧,眸光冷冽,怒声嘶吼,“都两日了,太子妃怎么还不醒?”
那满屋子的人呼啦啦地一齐跪倒,为首的年迈老儿恭谨回话,“太子妃这是风寒之邪外袭、肺气失宣所致,又是急病,殿下稍安勿躁,待太子妃烧热褪去,自会醒来。”
忽的砰嗙一声,我听见了一地瓷碎,亓官陵怒斥道,“都烧了两日也不见退,你让孤如何稍安勿躁!”
我惊得一颤,想开口说话,却如何也说不出来,只觉眼皮子越来越沉,纵我极为努力地挣扎,可还是慢慢陷入了混沌之中。
如此,我在混沌中几番醒来,又几番睡去。
忽在朦胧之中,我看见了子孤穿着他最为喜爱的乳白锻袍,朝我慢慢走来,孟夏的天湛蓝清透,晁都街头的楝青花铺满了一地,温风徐过,漫天飞花,他在朝我笑,笑得温儒静好。
我站在原处痴看了他许久,他说,“令词,你若再不来,那好看的纸鸢就要被别人买走了。”
我这才笑着朝他跑去,可他突然转身走了,没有等我,渐渐地离我越来越远,纵使我紧紧地追赶,哭喊地叫着,“子孤,等等我,等等我。”
可他却没有回头,一个拐角,便再也寻不到他的踪影。
街道空无一人,只留我在漫天飞花中茫然失措,歇斯底里,我忽觉心中一窒,胸口闷疼得厉害,恍惚下一刻便要窒息而死。
我努力想要挣脱这种感觉,终于快要窒气时,我猛的睁开了眼睛。
我粗喘着气,床幔低垂,烛火摇曳,我慢慢清醒了神智,原来是场梦。
突然发觉身子被什么东西压得很沉,又燥又热,看了一眼才知我被裹了几层厚厚的被褥。
我正想抬手推开,可奈何全身乏力,坐在榻前打盹的亓官陵被我微弱的声响惊醒了,忙地坐起,看我醒来,暗淡消沉的倦眸才闪出明亮,“你终于醒了。”
此时的他已无往日那般雍容超拔,他一向极为爱干净,可如今却是蓬头垢面,憔悴不堪。
我方想让他将我身上的被子拿开,奈何刚出声,嗓子便是辛辣辣的疼,失声无语。
他忙制止道,“你染了风寒,太医说要将侵身的寒毒给逼出来,你再忍耐些时日。”
话才落,他便轻轻将我扶了起来,右手拖住我的头,让我倚靠在他的怀襟,一手捞起榻前几案上的温水,一匙一匙慢慢喂我。
温水流入喉间,那股辛辣的疼痛才稍稍缓和了些。
他目光柔和道,“如今可好些了?”
我轻轻点头,沙哑些嗓子问,“我病了多久?”
“醒来昏去,已有五日了。”亓官陵这才放下汤碗,将我放回榻上,掖紧被子。
五日,我竟病了这么久。
他小心翼翼地抚着我瘦削的脸颊,蹙眉道,“方才养好的身子,如今这一病,又清减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