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姑娘见有人看她,抱歉地朝着他笑了笑,似乎是因为自己出声打扰了他而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程功放下手里的书,将书架上的书往两侧推了推,把缝隙推得大了一些,然后从衬衫口袋里摸出了一块浅蓝色的手绢,顺着缝隙递给了她。
姑娘一愣,继而大大方方地接过,压低了声音问道:“谢谢,我怎么还你?”
程功摆手,示意她不用还了,然后便朝她一笑,拿着书册回了位置。
然而在那姑娘走后,他竟又鬼使神差地,走回了书架那里,他站在姑娘之前站过的位置,循着记忆寻找着姑娘刚才在看的那本书,很快,他便有了答案。
有一本书摆得比别人都凸出来一些,很像是刚刚才塞回去的样子,中间还夹了一张小纸条。就是它了,他暗道,沿着纸条翻开那本书,那是一本白居易的诗集,做了记号的那一页,赫然便是——《长恨歌》。
真巧。
安史之乱是一个很宏大的历史概念,切口有很多,可以从唐玄宗的晚年怠政讲到太子李亨的乱中上位,从李白的浪漫主义讲到杜甫的现实主义,从张九龄的黯然下台讲到李林甫的阴谋夺权,从武惠妃的竹篮打水讲到杨贵妃的马嵬坡之死……
而长恨歌,就是从杨贵妃的视角切入,重点讲了唐玄宗经历安史之乱前后的心路历程,他心中感叹,唐玄宗晚年也算是不要江山要美人的典范了,结果却江山美人一并丢了。
若是他……若是他……
他扬唇轻笑,将诗集重新放回了书架,而后抱着他的教案又回到了家里。
家里那台老旧的电风扇还在勉力支撑着,吱呀吱呀地发出巨大的噪音,他坐在书桌前,慢慢地便觉得后背有汗沁了出来。他给自己泡了一杯龙井,小口小口地啜饮完,才觉得上下通泰舒畅了许多。
“小程啊!”门外传来隔壁王阿姨的声音,她操着一口流利的江南小城方言,嗓门很大,把门敲得砰砰响。
程功起身去开门,便见王阿姨一个球儿似的滚了进来,扑在他怀里急急地说道:“小程啊,我们家的灯泡坏了,你能帮我修一修吗?”
小区就在文华高中的背后,算是文华高中的家属楼了,里面不是文华的老师就是老师的家属,沾了文华高中的光,名字也叫文华。
小区已经有年头了,从外观看来哪哪都破,墙皮剥落不用说,屋顶的瓦片都是残破不全,爬山虎长势比人都好,里面更是一塌糊涂,像这种换灯泡修电扇的小活计,几乎每过一段时间就有邻居上门来求助。
程功应了一声,便关上门跟着王阿姨过去查看了一下,灯泡问题不大,就是保险丝烧断了,买个新的换上就好了,于是他又自告奋勇地下楼帮王阿姨去小卖部买了个新的。
小卖部在小区的最外边,路上会经过中央花坛,花坛外侧有一圈简易的塑胶跑道,这样热的天气里,还有不少人在呼哧呼哧地夜跑,程功来去匆匆,本也没有太注意他们,谁知道路过的时候,忽地听到一声熟悉的咳嗽声。
这一声就好像一声惊雷响在程功的耳边,他的血液一下子燃烧了起来,转头循声望去——果然是她!
那姑娘也认出了他,放慢了几步慢慢地跑出了跑道,走到他的身边。她和白天的装束完全不一样,换了一身简单轻便的运动装,额上系着粉色的发带敛去碎发,肩膀上搭着一条白毛巾,连鞋子也是特制的跑鞋,看起来并不是便宜货。
“不好意思,你的手帕我已经洗了,等干了就给你送回去。”那姑娘回首望了一眼,大约是望着自己的住处,继而又想到了什么,惊讶地问道:“你……你也住在这里吗?”
“嗯。”程功点点头。
“真巧。”那姑娘笑道。
是啊,真巧。程功心里想道。
“你在咳嗽,平时还是减少户外运动为好,现在天气又热,小心中暑。”他提醒道。
姑娘掩面又咳了一声,似乎是因为跑了步的原因,她咳起来没有白天那么压抑了,好像喉间的异物都一下子被咳了出来一样。她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两个月牙:“没事儿,我习惯了,一天不跑步就难受。”
真该早点出来的,程功有些遗憾地想道。
“奇怪,我们居然住在一个小区,以前怎么没见过?”姑娘又问道。
“大约是见过的,只是以前我们不认识,所以……也许我们已经擦肩而过了五百回了。”
那姑娘的脸慢慢地红了起来,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太热,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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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功告别姑娘,拿了新买的小灯泡回去,给隔壁王阿姨换好了灯泡。
王阿姨千恩万谢地道了谢,见程功忙完这一切,已经是满头大汗,纯白的衬衫也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她有些不好意思,所以跑去厨房,从冰箱里拿了半个切好的西瓜出来,说什么也要送给他。
程功连声推辞,却还是拒绝不了王阿姨的热情,只好拿着西瓜离开。
家里冰箱形同虚设,这么大个西瓜也放不住,他去洗了个澡出来,穿着轻薄凉快的睡衣,坐在沙发上抱着半个西瓜,用勺子慢慢地舀着吃。西瓜冰冽甘甜,用勺子一舀,就迸出鲜红澄澈的汁液来,吃着冰镇西瓜,连这个闷热的夏天也没这么难熬了。
要是有人和他一起分享就好了。
眼前又出现了女子的倩影,一张俏脸粉白娇嫩,满是青春洋溢,一点也看不出已经是个抱着书案授课的老师了。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程功喃喃地道。
他模样长得好,学识也高,性情平和,待人周到,在学校里本来是很受欢迎的男老师,但是但凡有谁生了心思,和他有了更多的接触,都会被生生劝退——老学究,处女座,追求细节到变态,这些就是那些年轻姑娘的结案陈词。
如程翠翠所言,确实没有一个姑娘能受得了他,因而他单身至今。
他也许久许久没有见到令他怦然心动的姑娘了。
居然忘了问她的名字!他猛然想起,懊悔不迭。
但想想,既然已经确定住在一个小区了,还怕以后找不到她不成?
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