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的脚步声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不过是那李煜的罢。
我慢慢将就着身子躺下,顺便抹开衣袖看了看身体上的斑点,好在没了,屋里的腐臭味也消失得干干净净的。
门开了,我望见了我此生我都难逃命运的人类。我觉得女英虽美,但也不及李煜来的这般扣人心弦。我也不知道原来我与他的缘分早早就定下了,如此相遇到不过是空欢喜一场。不过,我现在不知道我与他会是如此结局。
我翻了一个身子正对着他,瞧得起劲。到底是人瞧得少了,鬼还是没有人这般有趣。
“女英,我来看看你。朕听说了病了,可是好些了?”他站在门口,虽然眼中晦涩不明,但是眼眸里还是存有几分关切的模样呢。他双手背立却没有半分傲气了。
“皇上来看女英,女英觉得很欢喜,女英没甚大碍,劳烦皇上记挂了。”我佯装着咳了几声,用手帕就了就嘴角。
学的可像?!我与女英待了几日,女英性子软糯又是一个事事为他人考虑的女子,说话温婉的可人儿。待人极好又善解人意的很,连我都觉得她对我来说是一个特别的存在。学她自然就要学到精髓。
他漫步走了过来,坐在我床边,身形落寞得很。我将将立起身来,他便把他的头放在了我的肩上。
如今的情况他那有半分皇帝的样子,有的只是满身颓丧倦怠之意。
也是,始北宋开宝四年宋太祖灭南汉他便也成了傀儡皇帝----被困在汴京。
这些我也算是知道的。如今,颓丧也是情有可原。
我等着他开口,言多必失,这点我还是知道的。
既然我答应了女英好好陪着他便要做到,我可不想自己落得一个不好的名声----食言的小妖精,何况我也算这唐起唐末的‘老臣’呢!我怎样也要罩着些我的后辈。
“朕累了,女英,朕乏了。朕的孩子,朕的娥皇……朕都没能保住他们。”我看着他的年岁也是而立的中年了,又瞅了瞅自己,不过及笄之年。女英与他的年岁不是差了一点点啊!
他倒在我肩上有些诙谐。我也不能躲开他。便依着他去吧。
“皇上有女英陪着呢,女英一辈子都会陪着你,你不要怕,皇上。女英会像姐姐一般守在你的身边,”我扶住了他的头,慢慢劝服着。
“娥皇,不好,不等着朕,独自走了,留下了我啊。”我转头看见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眼角的眼泪,顿时不知所措起来,我还没见过他人哭泣呢,除了女英在我面前哭过。
我忙忙匆匆地盖住了他的眼睛,他的泪水像火焰一般灼烧着我的手,我想甩开但是又不忍看见他这般模样。
“李煜,你别哭啊!你的孩子不会怨你的,这世间所有的一切都注定了年限,大唐的年限到了,不是你的错。这世界本就是如此啊!你不过是无法选择你的身份而已。”我的话说得多了,倒是有些安慰住他的效果。我肩上的重量没了。
“你叫我什么?”他有些吃惊,转过头来盯着我,语气里透着的怀疑和一丝丝的惊喜。
我知道了,莫不是如女英所说----他把我当成了娥皇了。娥皇与女英应该除了年岁不一样,长相应该也是很相似的。
或许我这语气与那娥皇有几分相似吧。
我慌慌地笑了,嘴角牵起来透露了丝丝狡黠。我拍了拍他的肩头,稳了稳语气说:“李煜啊,皇上已经不是皇上了,叫你名字亲切,唤你姓名不高兴了吗?”我带着试探,眼睛倒是死死盯着他,怕他发现端倪。
他倒是笑了,笑声粗粗的,语气浅浅地说,以后都这么叫我吧,不要忌讳这些规矩了。
我说,好呀,李煜,李煜,李煜。
我装起女人来还挺像一回事的,总能讨李煜欢心。或许是他太久没有纳妃了吧,所以才对我好得过分了,如今以他的条件倒也是不太容易找到女子愿意跟他了。
他不像女英那样说得那般疏远,倒是喜欢亲近我。我们也常常在夜晚初灯染上时分登上他为娥皇当年修建的舞台上。他要我跳舞,我便跳,我甚至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一听见他吹的曲子便可以随着韵音而舞动起来。
也许有的时候脑中的记忆会消失的干干净净,但身体却不会。
它是那般诚实,它都默默记着----而我却不知道。
他常常要为我谱曲子,我都应声说好。反正我要在这如同囚牢的地方守着他,又不能独自离去看着外面的独特的光景,听一听他谱的曲子也是不错的,乐着享受。
他改了《念家山》,那首诗原本是他写给娥皇的。大周后娥皇也为它谱过曲子,如今李煜却要为我改写,这倒是让我受宠若惊了。哦,不,是为女英所改。
女英是不是骗我?女英不是说他不会主动来陪她,只有女英主动的份啊。为什么我感觉他一有闲时便来我房中。
我有时也在想他是不是脑子不清楚了,把我当成了娥皇了。也是不方便直接问的吧。
不日他又挪在我的房门口,手上端着红豆糕。我爱吃那玩意,这是我认为在人间最讨喜的东西。看着它我也笑的欢喜。
李煜看见我坐在茶桌上‘跃跃欲试’的模样便被逗笑了,他的眼角弯了起来,眼角生了些皱褶。到底还是不那么年轻了,但是却也还是吸引着我的眼睛,我望着他就觉得他傻气得很。他肯定也是这么想我的,我对他歪了歪嘴。是唤他赶紧过来的意思。
他含着笑走路不急不缓,待他走到我面前时我一把便把他手中的红豆糕盘一道端在了自己的手里。
“女英,你尝尝,这是朕亲自为你做的。”他坐在了我的身边,眼中闪着期待,让我无法忽视。
我拿起一块放在嘴里。嗯,味道自然是没有宫里丫头做的好,口感也不足。
但我没有表现出来,我不想坏了他的兴致。至于为什么,我想对李煜好点,自然把它归咎在我对女英的承诺上,我可是答应了女英的转世情呢。
做妖最重诺言!
“好吃,好吃,李煜做的是女英吃过的最好吃的红豆糕。”我又放了一块在嘴里,对他眨了眨眼睛。
他也拿了一块放在嘴里,细嚼慢咽着。没有出声。
我知道,他的味觉失常了。
再过不久后,不过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就会……
我知晓有人在我们的饭食中做了手脚,我是妖怪自然没事,可是他不一样。他除了是个前朝不受人待见的皇帝外也不过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而已。
他快死了,而我帮不了他。我既不能阻止四处对他的恶意,也帮不了医治他吃下的毒,我只能看着他的生命逐渐消失。
我虽是妖,但我也知道我如何猖狂也不能坏了人间的规矩,这是原则。
若我坏了人妖平衡,我怕死的就不仅仅是他了。我怕死,我---怕---死而已。他对我再好,我也没有勇气用自己的一切来保住他,何况,凭什么。这凡世还是有很多置我死地的办法,只要我一旦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我会死得很惨。
人妖殊途,他们不待见我,自然是不能和平相处的,这个我倒是理解得透透彻彻的。
我怀着一丢丢的愧疚细细打量他脸上的心思,他看着我,笑了。
在我面前,虽然女英的身子年岁小但我怎么样也是活了几百年的,他这三十几岁的年纪在我看来年轻得很。
面上的表情我也是可以揣测一二的。但他这一笑我到看不出他是什么意思呢?他可知自己是不是大限将至了。
我也对着他笑了一下,我问他,好吃吗,他说,女英,好吃,以后我日日为你做。
他没再称‘朕’了。
是我吗?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李煜我们一道去歌舞台守日落吧,你弹弹琴,我为你跳舞。
我走在他前面,始终没有转头看他的脸,所以我始终不知他对我是何意。
后来的几月,我日日都记挂着他,他来找我,我便一日都欢喜;他一日不来,我便一日都忧心。
我知道,这可不妙。
后来又有几日他都没为我带红豆糕了,我便主动去他房里瞧他。
他躺在床上没有什么气力了,但他望见了我,眼眸里生了些发光的物什。
我问他,是不是要变成鬼了。
他说,是。
我说化成鬼我也能看得见你。他说,他知道。他知道,他知道。
“我不是女英。”我轻声的说着。
“我知道你不是女英,我知道你是谁。”他粗重地喘息着。他伸出手来牵住了我的手。
“我是谁?”我反问他,我流眼泪了,我也不知道,我流着与女英当时留着一样的红色眼泪。
“你是娥皇。娥皇,我这一生陪不到尽头了,原谅我要---放开你的手了。”他手牵的紧,可眼睛已经睁不开了。
轰的一声,我倒在了他的身边。啊啊啊,我竟然抽噎得哭了起来,我终于知道我是谁了,我才不是树妖阿七,我是他的妻子娥皇啊。
我不是阿七……
这是我怎么也没想到的,我不过是当年死得时候不愿离开这个凡世,不小心化成了厉鬼附在了这颗古树上,我被树妖控制了,没有了记忆,可是我也教会了树妖像人类一般生活,它有了人性,而我却以为自己是妖。
李煜,李煜,他早就知道了,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却没有告诉我,我慢慢俯下身子抱住了他,吻着他紧闭的眼睛。
那个含着星辰般光亮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