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态可不是她许欣阳想调整就能调整的,两个人的事情,确切说是一大堆人的事情,她一个人下定决心一点用也没有。
他俩大学毕业后没有在同一个城市工作,各自回了自己的地方。时辉说Z市前途大好,不肯舍弃,欣阳则去了G市她妈妈安排的热门事业单位,所幸这单位里从G市调动去Z市的机会挺多,结婚以后更加容易,她便也没有十分抵触。时辉单位有自制的晚婚年龄要求,比法定婚龄竟还晚几岁,男的要到25岁才能结婚,毕业后他们已经异地了快两年。
G市和Z市之间其实并不算十分异地,只不过隔着一个小时火车的距离,但这一个小时让欣阳或者时辉每隔一周或两周就要在站台上奔波一回。欣阳单位离火车站很远,火车的开车时间也不体恤她,每次周五她过去的时候,一到下午5点半就要迅速把桌上各种处理完和没处理完的卷宗一古脑合上,飞奔下楼打了出租车到火车站,再几乎跑断了鞋跟冲进站台赶上火车,才终于能坐到座位上气喘吁吁。
时辉哄她的办法总不过是说些不正经的话,什么他们每隔一两周就新婚一次,是别人没有的福利,让欣阳原本哀怨的嘴角又忍不住地往上翘。
有时候欣阳也坐大巴车,虽然大巴更方便,但却比火车少了些说不出的趣味。火车上的列车员每隔一阵儿就会推过一辆售卖车,情绪饱满地一遍遍吆喝:“莲子雪耳鸡蛋糖水,5元一碗;莲子雪耳鸡蛋糖水,5元一碗…”欣阳照例会买上一碗糖水吃吃,一个小时的车程在糖水滋润下过得飞快。
尽管欣阳妈妈不乐意,尽管时辉的妈妈和妹妹私底下说欣阳长得不漂亮,欣阳周末还是时不时会跟时辉一起回他家去孝敬他父母。她感觉没有比自己更好相处的儿媳妇了。别人都说媳妇和婆婆天生冤家,时辉不需要有这个忧虑,欣阳爱屋及乌的觉悟很高,爱时辉便会爱他的头发丝,爱他的手指甲,更不必说要爱他的爸妈他的妹妹。除了他的那些哥们儿,欣阳相信自己会爱跟时辉有关的一切,会把对自己爸妈和姐姐的丰沛感情同样抛洒向时辉的家人。
不过时辉他们一家子的感情早已自给自足,对于时辉刚成年不久就拉来一个外人给他们增加新型的感情来源,他们尚未做好接收的准备,欣阳的感情有时不免就会落得抛空的下场。
欣阳的姐姐欣平在嫁给姐夫之前在香港上班,有次为欣阳报了个团去香港玩。回来时欣阳给时辉家里买了许多进口牌子的洗发水沐浴露,她觉得打了折之后实在比在内地便宜太多了,不买白不买。既然已经爱屋及乌地把时辉家当成自己家,这些东西自然是要往家里买的,背着越重就越显示出她爱家,把家的需要放在心上。
时辉的妈妈打量着满满一袋的洗发水沐浴露,讪笑着说了一句:“从香港买这些东西过来…...”欣阳觉得这话音里并无赞许的意味,究竟是什么意味她又不能完全体会出来。时辉妈妈转身做其他事情去了,并没有弯腰整理袋子里的东西,欣阳一路上搬运日用品回来参与建设时辉家庭的的小激动都云蒸雾散,她脸上微微发烫,地上那袋她曾经寄托了感情的日用品也变得十分碍眼。
时辉的妹妹时琳还上着大学经常不在家,时辉那天临时回单位加班,时辉妈妈带了欣阳去逛街。她们在服装店里看见一件橙色的背心裙,时辉妈妈问欣阳可喜欢,欣阳又爱屋及乌地把时辉妈妈当成了自己的妈,全不掩饰地说好喜欢啊。时辉妈妈便把这背心裙买下来送给了欣阳。
欣阳回到自己家,除了同样奉上一大袋洗发水沐浴露,还专门穿上了背心裙展示给妈妈看,得意地想证明时辉妈妈很喜欢自己。欣阳妈妈听她说着说着,脸却越拉越长。
妈妈从她5岁到18岁都告诉她只需要好好读书好好学习就行,其他什么都不用管不要想。欣阳于课本之外的阅历乏善可陈。待到欣阳两只脚刚走进大学,妈妈又觉得她应该瞬间升级为一个能运筹帷幄、长袖善舞、社会经验丰富、待人成熟老到的人,这让欣阳十分为难。此时此刻她亦无法立即解析出妈妈为何要拉长脸,因为端没有母亲因为亲家对自己女儿好而吃醋生气的道理。
妈妈的逻辑推演能力完全匹配得上她会计师的身份,她首先提问道:“他妈妈之前给你买过衣服吗?”欣阳木然摇头,说好几年了,确实从没买过,不过时辉妈妈肯定是认识她越久就会越来越喜欢她啊。
妈妈连续做了几个嗤之以鼻的表情,鼻孔被欣阳的愚钝气成了各种不规则形状。“是吧?以前从来没买过,你刚从香港搬一堆不值钱的洗发水给她,她马上就给你买件衣服。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她根本不想要你一点人情;这还说明什么?这说明她想教你,去香港一趟回来应该给他们家里人送什么东西才算像样!”妈妈卖力推演的架势就如同她已经跟时辉妈妈合并成了一个人。
欣阳表示不同意,衣服还是要穿的人自己看过试过才好买的吧,要是买回来了不中意,她也没法回去香港退换货的,她完全不能接受浪费这种事情。妈妈对于欣阳听到萝卜就是萝卜,听到西瓜就是西瓜的榆木脑子感到头疼。就算不买衣服,香港也还有其他好东西吧?当然,香港有得是鱼翅燕窝花旗参,耳环项链金手镯。欣阳不耐烦地踢了一脚地上的日用品,说:“好啦好啦,我以后知道了,不管给谁送东西都得像给领导送礼一样,不值钱的不要送,没钱就干脆别送。对吧?”
妈妈对于打破她的欢喜虽也有些于心不忍,还是一鼓作气继续谆谆教导她,以后要是还能收到时辉妈妈的什么礼物,务必不能高高兴兴立时拿下,而是要再三推辞反复要求留给时琳妹妹才行。欣阳面露不屑,质疑说做家人也要弄得跟社会上搞关系一般,实在太做作了。
妈妈驳斥说女孩子懂矜持是第一要紧,不矜持的真诚往往只会带来害处。欣阳想起自己从前做过的那些让自己后悔的事,可能正是欠缺了妈妈这些翔实的理论指导。又想到真理确实可以是赤裸裸的,可是人赤裸裸的就要感冒发烧,于是便没有再争辩什么。
这天时辉妈妈再让她和时辉去帮衬她朋友正在促销的摄影店拍婚纱照时,欣阳端出了新学会的矜持,说还要问过妈妈才行,自己不能随便拍婚纱照。时辉说:“你妈妈都见过我几百次了,你跟我拍婚纱照怎么叫随便呢?”欣阳没理他,自顾自去倒水喝了,边喝水边在心里给自己加油鼓气:我许欣阳的婚纱照才不要那些减价打折的拙劣产品。
午饭之后,欣阳和时辉窝在房中看韩剧,原本只是她爱看韩剧,后来时辉也爱屋及乌,看得跟她一样投入。欣阳看了一会儿又觉着口渴,出来找水杯,往客厅走经过时辉父母的房间,时辉父母没有留意到她,半开着门在房间里聊天。
时辉妈妈的声音传出来:“昨天王绪红留意让我给她女儿找个对象。可惜咱们家小辉谈恋爱太早了。”
欣阳拿了水杯正转身想回房间,听到这话立时停住了脚步。听墙角这种事她原本从来不屑于做,但时辉是她什么人哪,听关于时辉的话不能算偷听。
时辉爸爸问:“哪个王绪红啊?”时辉妈妈说:“就是我们单位出去自己开公司的那个,现在都发了,每年至少有好几百万呢。她给我看了她女儿的照片,不算漂亮,不过也还过得去,还是名牌大学毕业的。要不是小辉早早就和小许谈上了,我说不定就跟王绪红做亲家了。”
欣阳把水杯抓得死死的,生怕自己一个泄气水杯就会脱了手摔碎在地上。
时辉的爸爸一向寡言,对欣阳通常只是点点头,这时竟说了句让欣阳感动得要红了眼睛的话:“小许也还行啊,知根知底,在事业单位上班也不错,稳定。”
时辉妈妈说:“那点工资还不够养她自己的,以后要买房买车养孩子,咱们小辉负担多重啊。他们家应该也会出点吧。看小许平时穿得那么差,她爸妈肯定不太舍得为她花钱呐。”欣阳看不见时辉妈妈也能想象出她一脸的不以为然。
欣阳呆立在客厅里挪不动脚,不知怎样才能从时辉父母半开的房门旁回去而不被发现。都已经在讨论婚纱照了,时辉妈妈仍然对时辉的归宿多少有点不情不愿。儿女就像爸妈精心养出的果子,挂在树上还没能多欣赏几眼,就平白地让一个寻常人无需付费地摘去了,那种失落和心有不甘,想来也是痛的。
时辉在房间里大声叫:“欣阳,还没找到水杯吗?”
时辉父母的房间骤然安静下来。欣阳抓起水杯疾步走回了时辉的房间。
接下来几天欣阳都埋头在单位面无表情地做报表。时辉打电话来抱怨她太狠心,4天不接他电话。
欣阳撇着嘴说:“我惊喜地发现,4天不和你说话,我也活下来了。”
时辉叹气道:“看来你是不准备管我的死活了。”
欣阳没精打采地说:“我知道你活得好着呢。我还有活要干,先挂了。”
时辉抓紧时间表忠心,说明天下了班就过来看她。欣阳扁了扁嘴,停顿一下,说:“我明天没时间,你别来了。”
时辉似乎恼了:“你还有完没完?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根本就不认识那个什么王绪红还是王绪蓝…”
欣阳的部门主任走了进来,问欣阳:“小许,这个月的统计报表做好了吗?”
欣阳赶紧不由分说挂了电话,恭敬地站起来,说:“主任放心,明天早上就好。”
主任让她抓紧一点,欣阳连连点头。
单位班车5点40分准时到了楼下,欣阳上了车,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昏昏欲睡。旁边几个四五十岁的女同事家长里短地聊着天。
一个说自家媳妇才刚怀孕,现在什么都不愿意干,成天让婆婆伺候她,哪像自己年轻时候那么能吃苦。一个说某位处长的女儿嫁了个老外,生的外孙长得完全是个老外,以致于处长半点也找不到有了外孙的感觉。旁边的一个讪笑着小声说:“他女儿以前谈了好几个都吹了,都30好几了才嫁出去,也只有老外肯娶年纪这么大的老姑娘。”
欣阳在半梦半醒中,隐约看到20年后自己40多岁的时候,一副中年女干部的样子,跟旁边的女同事家长里短地聊着天。班车突然一个急刹车,欣阳从幻觉中跳出来,猛地抓紧扶手,惊魂不定,吓出一身汗。
她陷入一个新的苦恼。时辉妈妈的抱怨也不是没有来处,她虽然捧着一个事业单位的铁饭碗,可是这饭碗别人看着是用优质材料制成,里面其实没装几颗米,这顿饭吃得多了下顿饭可能就要闹饥荒,这让她的生活和消费一直保持着十分理性的状态。
有一次月底单位组织去昆明旅游,提前交完各种公摊的费用,她翻翻钱包里只剩下50多元了。她每月强制自己存下一半的工资,也不打算让存折里的数字为了旅游减少,想着吃住都既然都已经订好,只要自己不在昆明买什么纪念品就行,于是携一张50元钞票就大着胆子跟同事们出远门旅游了。后来因为酒店不好,同事们张罗着要补差价换几天好酒店的时候,她只能拿出50元,成为大家的笑话。
她完成一场尴尬的旅行回到家,翻出存折又有些欣慰。毕竟已经工作了,她不愿意伸手找爸妈要钱,得学着靠自己的收入精打细算安排好现在和将来的日子。
至于时辉,他上班的主要工作是开着单位的小车四处上门为客户维修崩溃了的通讯线路,他的业余爱好除了帮她找韩剧DVD之外就没有一件能让她真正看得上的,她并不能完全地爱屋及乌。
每次看到时辉在电脑前奋力拼搏,她就要问:“你是不是该考职称了?”
时辉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上的游戏,手指跳得飞快,竟也还能腾出耳朵和嘴巴应付她,随口说:“再过两年吧。”
欣阳唠叨着那也要开始准备了,时辉笑笑说有那个职称工资也不高多少。见欣阳许久不说话,担心要大难临头,赶紧表个态一定追求上进,不仅要考职称,其他能拿的证都必须得拿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