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阳好像几天之内,就被这纠结弄得老了几岁。
去美国之前她每天继续去上班,像敬业的工蜂一样来来回回仔细地交接工作。小孔从走她身后走过,大呼小叫地说:“许欣阳,你怎么都有白头发啦?”
欣阳吃了一惊,下意识摸摸后脑勺。旁边的中年女同事大约是太久没干过啥有意思的事情,此时雀跃得如同发现了掉队敌寇的战士,趴过来一顿猛看,一边捏着手到擒来的白头发一边啧啧道:“还真是有3根白头发呐,从头发根白到了头发尾。小许,你还这么年轻,很操劳吗?办个美国留学这么辛苦的!”
女同事为她悉心传授了从吃黑芝麻到花椒水泡脚等一系列的防白发秘诀,强调都是验方,仿佛她自己头上比欣阳多了数倍的那些白发都是听信了游医而意外长出来的。
三根白发让欣阳好生气馁,立刻毁掉了她做工蜂的干劲。25岁大概是女人一辈子里最容易觉得自己老了并难过伤心的年龄,等真到了30多40岁反而对韶华流逝这事想开了,各种化妆品总能让她们得到“你看起来比年龄小多了”的评价,虽然那时比实际年龄小再多也不会有半点像20岁的样子,但40岁有机会显小总比25岁无可挽留的变老要稍感愉快一点点。
欣阳并不讨厌工作,随着在单位上班的机会一天天减少,每天的上班时间也如同被调了两倍速度的时钟,好像没开工多久,接他们回家的班车就忽闪着到了楼下。欣阳下了班车往家走,想到自己就要离开这熟悉的城市到遥远的异乡去,意识中自己已变化成了一片孤独的树叶,毫无根基地在空中漂泊着。
还没开始远行她就感觉到了疲惫,大概是用猛火爱了那么多年,把她的心提前蒸熟了,即使是没出意外翻车的感情也让她有了沧桑感。她想起刚上大一时有位大四刚毕业的师姐来找她和几位女同学做市场调查,师姐一毕业就结婚了,只比她们大4岁,却言之凿凿地说跟她们有代沟。所以,虽然女人有18-98岁的岁数区别,实质上却只存在没男人和有男人两种年龄段。
欣阳在马路上晃荡着往家走,脑子里突然就蹦出一个疯狂的念头,这念头让她一下子激动起来。对啊,如果那样的话,她就像风筝,无论飘得再远总有根线牵着她,她不会再是真正漂泊无依的一片树叶了。她不知道时辉会不会同意她的想法,但她相信他会同意的。他说过一定等她回来,与其让他等,不如在走之前,把他们绑在一起吧。
欣阳回到家,妈妈正春风满面地端出一盘白切鸡,看到立在门口的欣阳,欢笑着说:“回来啦?你去美国之前,妈妈每天都会给你做好吃的。你站着干嘛,快去把包放下,洗手吃饭。”
欣阳等妈妈把白切鸡放到了桌上,才拿出不知哪里借来的十个胆子,小声说:“妈,我想和时辉结了婚再出国。”
妈妈以为自己没听清楚,但看着欣阳那副低眉顺眼不争气的样子,知道自己没听错。她瞪大眼睛看了欣阳半天,终于爆发出长长一串:“你到底想干什么呀?你还有没有一点出息,谁家养的女儿象你这么没用?又要出国又要结婚。结了婚就让他家给你出学费吧!你们两个二百五,正好凑成一对,我看你们能过出什么好日子!”
欣阳恐慌地思忖自己之前因从未有过这个念头,自然无从跟妈妈透露半点,而妈妈竟能够在第一次听到之后的不到一分钟之内,酝酿出内容这般扎实,情感如此丰富的一段吼叫,真的是太专业了。
欣阳知道,妈妈对她找时辉这个男朋友多少有些不满意和不甘心,觉得以女儿的条件可以找个更好的,但是这么多年来欣阳和时辉怎么也分不开,妈妈也就认了。欣阳以为妈妈已经认可她和时辉的将来,没想到,提出结婚会让妈妈有这么强烈的反应,看来妈妈是一心希望她还能在国外另外找一个男朋友。
都说女子嫁人是第二次投胎,妈妈既掌管了女儿的第一次投胎,便觉着对她接下来的继续投胎也负有责任,唯恐女儿自己第一次靠碰运气随便投了个胎,第二次还大着胆子随随便便去投。
姐姐欣平担心欣阳一根筋,特意打来电话,说:“2年时间很长的,就算你不变心,你能保证时辉在这边也不变心么?”
姐姐在这事情上对欣阳苦口婆心让她觉得十分逗趣。事实上,如果不是姐姐的经历堪当范本足为楷模,妈妈大约还不至于对欣阳交男朋友如此上心。姐姐大学毕业不久就得到机会去香港工作,与如今的老公当年的男朋友两地情持续数年。虽然姐夫争气,接送姐姐的交通工具从自行车到摩托车再到轿车,但架不住那个时候大家对两地的感觉落差有一个黄果树瀑布,许多人为姐姐最终放弃香港回内地洗手做羹汤而扼腕,妈妈觉得婚姻登记竟无需提交父母签名的批准就能进行实在是极其不合理的制度。
其实在姐姐打电话来之前,欣阳早已打消了结完婚再走的念头。这个念头来得快去得更快,毕竟念头从跳进脑子里到回家说给妈妈听之间还经历了20分钟在路上走的时间,而念头的消失则是从妈妈的吼叫声落地后不到半分钟就完成了。欣阳在房间里翻着日历,还有一个多月,她就要和时辉天各一方。
欣阳再次去Z市看时辉的时候,时辉的父母和妹妹应该是都已经知道了欣阳要去美国留学的事,屋子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凝重,他们不做声地吃饭。时辉的妹妹时琳打破了沉默,脆生生地说了一句:“欣阳姐姐,你可一定要回来啊,你可别不要我哥了啊!”时辉妈妈说了句:“你别乱说话。”时琳继续说:“我没有乱说啊,你们不是都说欣阳姐姐不会回来了吗?我哥这段时间连饭都吃不下。”
欣阳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对面的时辉父母,小声说:“我当然会回来的。”当她要去美国的时候,她才发现,时辉一家对她依依不舍的气氛,似乎远多于对她刮目相看的气氛,6年的时光毕竟没有白白过去,那一大袋曾经让她丢脸的洗发水沐浴露如今在记忆里可能也变得温暖。
早知道他们其实还是喜欢自己的,她干嘛要走呢?欣阳想起时辉妈妈说过的“没出息”。哎,不知她知不知道,正是这3个字,让欣阳确定地萌动了想去“镀金”的念头。
当天傍晚下起了细雨,欣阳伸手到窗台外面,把早上放出去晒太阳的盆栽拿进来。两个盆栽一盆种着蕨类,另一盆种着多肉。时辉说这两种植物好养,欣阳说这两种植物长久,蕨类都是活着的古化石了。
放好盆栽,欣阳拉开抽屉,里面有一个甲壳虫形状的怀表,那怀表是大一的时候时辉买给她的,有一天突然就不走了,停下的时候,时针和分针任性而完美地以一个直角分别落在了9和12的位置——九点正。她看着那个不肯继续工作的怀表热泪盈眶,连它也知道自己的主人最喜欢跟天长日久同音的数字。时辉嗤笑欣阳最懂得自己感动自己,早知她的需求这么简单,可以买个坏的回来摆弄一下时针分针就好。
细雨悄然离去,瑶光初上,欣阳倚着窗栏,让那皎洁的颜色洒在自己身上,照进自己的心里。在不容染尘的月光中,欣阳深呼吸了一下,此刻她诚实得如同婴儿。她不想自己骗自己,她知道,时辉妈妈说的“没出息”三个字并不是她想逃避结婚的真正原因,而不过是一个幌子。
就在上半年某个周末的早上,欣阳和时辉象平常一样在宿舍里待着,欣阳坐在床边,清理着手中发圈上缠绕的头发,时辉突然就搂住了她的肩膀,说:“欣阳,嫁给我吧。”欣阳顿时吓了一跳,全身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嘴巴抖得厉害说不出话。
时辉把她搂得更紧,她整个人都开始发抖,抖得停不住。时辉以为她太过惊喜,扳过她的脸,笑嘻嘻地注视着她说:“傻丫头,别紧张。”他没有追问欣阳对那个问题的回应,那不过是他的即兴发挥,并没有必要回应,因为还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事实上,他用的是祈使句,而不是疑问句。
欣阳对于时辉因为她的发抖而没再继续说这个话题感到如释重负。她窝在时辉的臂弯里,悲伤地发现, 6年来无数的争吵和赌气让她精疲力竭,她好像已经下不了决心嫁给时辉了。可是同时她又一如既往地无比迷恋着这些温情的时刻,迷恋到连呼吸都不能自主,仿佛这爱是喜马拉雅山上的氧气。
欣阳意识到了自己的可笑,既恐惧于现在跟时辉结婚,又恐惧于因没有结婚而成为缺少风筝线的风筝。她拿起了纸和笔,想写些什么,文字却如同在半空中互相交错打了死结,无论如何无法正常落在纸面上。欣阳扔掉笔,将面前那扇可以阻挡月光的窗户轻轻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