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期而至且不知疲倦的雨水从清晨下到了快吃晚饭的时间,好好的一个周六泡在了水里,外出计划不复能够执行。欣阳不得不重拾了韩剧的光盘,靠在床头看张东健和各路美女电光火石。
时辉在旁边翻看汽车杂志,两只耳朵同时兼职地学习那些爱情对话,因为现实中恋人并不那样说话,故而必须专门学习。他很支持欣阳迷恋张东健,因为这种时候她便没有功夫关心自己要不要考职称。他怀疑男人只要好看到一定程度,女人是不会向他要职称的。
不料今天连张东健也不能将欣阳的注意力保持到晚上。欣阳按了遥控器,没有继续往下探求电视里永远也不肯结束的男女交叉错爱,例如乙男非要爱甲女,甲女却不能控制地必须要爱甲男,乙女更不容易,为了获得乙男的爱简直要与甲女拼了...更精彩的是,这样的故事打乱时空重新排序,竟又成为另外一个个精髓不变而外观各异的长篇。
这让时辉想起自己读大学时的一位同学,每逢要写东西时,便准备一堆打印好的素材,然后用剪刀和胶水将素材的顺序重新排列组合,再把文字用自己的语言修理一遍,文章便可妥妥地以崭新面目示人。
时辉正想用自己的这个发现嘲笑欣阳,却见欣阳下了床,从包里拿出了她的小笔记本。这笔记本如同小婴儿睡觉前总要抱着闻味道的小被被,每次欣阳把笔记本拿出来,时辉就知道她的心灵又需要安抚和镇静。
欣阳没看时辉,没有发现他绷紧的一张脸。她在书桌前坐下,打开笔记本,开始写些什么。
只写了几个字,欣阳仿佛突然想起来时辉也在屋里,她转过身来看着时辉,说:“既然我真的要去美国了,...”她顿住,娇柔的声音里带着些嗔意,显示出她的郑重。
时辉想到两只耳朵适才刚学到的台词“既然你决定去美国,我们还是做个了断比较好。”心里一个晃悠,不能相信韩剧竟这么快这么有效地把人教坏。
幸而,欣阳毕竟改了台词,让时辉松一口气。
欣阳说:“我们得做一个共同进步的计划。”
时辉对“进步”二字唯有苦笑,他们俩本来一起走着路,若是其中哪个往前跑了几步,另一个加紧追上几步便是,可是如今另一个忽然变成火箭发射,不仅脱离道路,甚至还抛开了地面,这种进步让他如何“共同”?
时辉想起有一次他们一起走在马路边人行道上,欣阳穿一条白底蓝色印花连衣裙,披着长发,走着走着,她忽然就往前跑去,跑出5米开外,又一个转身看着时辉灿然一笑,随即朝时辉跑过来,撒娇地抱住他的脖子,扑进他怀中,全不顾旁边还有许多路人。她那时痴迷着他,断然不会舍得跟他分开5米的距离,可如今,她已忍心和他隔上一个太平洋。
欣阳不知道时辉的头绪此时正盘旋在太平洋上空,她用笔敲了一下时辉的脑门儿,提醒她自己正在编写共同的进步计划。
欣阳将笔头在下巴尖上戳了一会儿,酝酿得差不多了,一边写一边念着:“我呢,第一是要拿到硕士学位,第二是要进大公司实习,第三......”她发现时辉的眼神游荡在窗户那里,仿佛有好看的姑娘随着大雨降落在窗台上,又猜想是雨声太大遮掩了自己的声音,于是提高了语调,说:“你是在听我说话吗?”
时辉把目光收回来,低下头,交叉双手用掌心搓了一把脸,说:“欣阳,我肚子饿了,想吃你煮的方便面,有香菇榨菜火腿肠的。”
欣阳知道时辉一说饿了,便不能再输入除了食物以外的任何东西。她无奈地把手里的小笔记本放在桌上,站起来,低头看着时辉的脑袋,半是心烦半是甜蜜地问:“在学校里还没吃够吗?”
时辉抬起头看着欣阳笑,眯缝着眼睛露出一口不太白的牙,目光对视了一会儿,时辉大概是想像从前那样趁势说些诸如“就像你一样怎么也吃不够”之类没正经的话,但却意识到那些语言对于时下光景的毫无用处,又或是那个形象对于眼前形势的不合时宜,他最终只是站了起来,抱住欣阳,在她耳边说:”是。“
欣阳用筷子搅动着锅里卷曲的面条,热气将她的脸颊扑得绯红。面条被沸水催促得逐渐变胖,仿佛努力希望与香菇和火腿肠比试比试体格。时辉从背后搂住了欣阳,欣阳回转头看着时辉笑,说:“我去了美国之后,你要经常给我寄香菇、火腿肠和方便面,还有榨菜。”时辉亲亲她热气腾腾的脑门儿,抱怨说:“不要败坏了我吃面的心情。”欣阳吃吃地笑。锅里已经胖得不成样子的方便面不能开口要求他们把火关了,只得耐心瞻仰着眼前这一对人。有了爱情做味精,大概连调料包也不需要了。
第二天天气放晴,欣阳正打算跟时辉出门去近郊闲逛,接到一个从没联系过的电话。信号不太好,双方嗯啊几个回合,欣阳方搞清楚是自己的大学同学方蓓蓓。
欣阳想起自己毕业之前曾随口跟方蓓蓓客套过,说以后到了她的城市一定去找她玩,但后来真去了那个城市出差好几次,却从未找过方蓓蓓,连她的电话号码也没有从电话本转移到手机通讯录里。她那时还跟其他许多女同学互相客套过,也并不曾接到过什么来访,因而对于自己敷衍了方蓓蓓全无内疚。
方蓓蓓是他们班的班花,在整个学校的姑娘里大概也能排上前三名,来自一个平常小镇,却长成了高挑明艳的模样,大眼睛在气势上几乎占了鹅蛋脸的三分之一,鼻梁和嘴唇自不必说是最佳组合,头发浓密黑亮得在夜里都能反光。普通姿色的女生走过她身边,生怕被她的光芒晒伤了自己原本就平凡的皮肤,都是低着头匆匆而过。男生多数会大着胆子多看她几眼,但也仅限于此,知道她不会是随便下凡的女子,享享眼福便心满意足。
不过她终是下凡过一回,还挺轰轰烈烈的,只恨没有与她在同一宿舍,竟不能知道详情。
此番方蓓蓓主动打电话来,是听说了欣阳就要去美国,特地来道贺。欣阳说了几遍“何喜之有”,不知再说什么,忙打听蓓蓓的情况,在何处高就等等,丁蓓蓓回答得含含糊糊,却问她Z市的一些情况,像是要来Z市发展的意思。
欣阳吹捧蓓蓓如此优秀,无论在哪儿发展必定都是宏图大展,蓓蓓讪笑着说:“展什么展呢,我就像一只家禽时不时动了心思想扑腾一下,然后发现自己那翅膀其实没有什么飞行功能。还是羡慕你,说飞就飞成了。”她说这话时信号很好,欣阳听见了每一个字,觉得这些语言高明得很,却不知她想说明什么。
时辉催着欣阳出门,欣阳也就借势没有再细说。蓓蓓问她要了邮箱,说保不定以后要找她帮忙从美国带东西的,欣阳忙说好好,就此在电话里别过。
离欣阳出发去美国还有三个星期,妈妈说她马上要长途跋涉,不要再劳累往Z市跑。时辉来G市越发勤快,和从前一样住在欣阳家的客房里。
这天晚上欣阳在自己床上正迷迷糊糊地要进入梦乡,觉得被子里多了个人。欣阳吓得一翻身,被时辉搂住了。欣阳推他下床,时辉在她耳边轻轻说:“我太想你了。”
欣阳心里热起来,让时辉去把门锁上。不料门刚锁上,门外就传来敲门声和妈妈的声音:“欣阳你出来,我有话和你说。”
然后就是妈妈的拖鞋“啪塌啪塌”往她自己房间去的声音,欣阳难堪得恨不得去死,她用力地掐时辉的胳膊,时辉疼得要命又不敢叫出声。过了一会儿,欣阳硬着头皮把门打开,把时辉推回客房,自己老老实实去了妈妈的房间。
见到妈妈严肃的样子,她壮起胆子问:“妈,您这么晚还不睡啊?”妈妈鼻子里哼了一声:“睡?我敢睡妈?”原来妈妈是早有防备,等着抓他们呢。欣阳心里的难堪被对妈妈这行为的不满抵消了好些。
妈妈严厉地说:“要是怀孕了我看你怎么办,过几天就要去美国了。”欣阳的脸如同螃蟹在蒸锅里由绿变红,故作不满地抗议:“妈,您说啥呀?”妈妈厉色道:“别装糊涂,这几天不许乱来!”看到妈妈气急败坏的样子,欣阳的难堪和惭愧消散得更快,心里暗笑道:“要怀孕还等这几天才怀孕吗?”
欣阳悻悻然回房睡觉了,刚躺下手机便像蜜蜂一样嗡嗡地低声叫起来。欣阳接了电话揶揄说:“丢脸了吧?”时辉说:“不丢脸啊,我要是不这样才不正常呢。”
欣阳松一口气,说:“我妈以前也没怎么管我们啊,怎么突然操心这个。”
时辉声音里尽是坏笑,说:“你不知道,‘女儿’和‘要去美国的女儿’是不能简单划等号的,加了‘去美国的’,就如同那原本乱长的水稻进了‘优良品种’的实验田,要专人保护起来,以免被鸟儿吃了或是被贼偷了。”
说来惭愧,欣阳每个月存一半的工资,快2年了也没存下学费的五分之一,留学还是靠妈妈花了大本钱赞助,可不是要严防被贼偷了么。
欣阳说:“你说话怎么突然这么有水平了。”
时辉笑笑说:“其实我的优秀只展示了很小一部分,你要是不走,就能进一步了解我的好处。”
欣阳说:“现在还说这样的话干嘛呢。”
时辉说:“我认识的人都说你不会回来了。你知道吗?当原来最确定的东西突然变得最不确定了是什么感觉?生活好像被活生生的撕成了两半……”
深夜的寂静让睡着的人在梦里活跃,却让醒着的人善于沉思,具有把时辉也变成哲人的神奇力量。
欣阳的鼻子酸得紧,她打断了时辉的话,说:“辉辉,我会很想你的,怎么办?”
时辉说:“如果想我,就到离太平洋最近的地方去喊我一声,我会听见的。”
欣阳嘲笑着:“你能别说韩剧台词吗?”
时辉叹了口气,说:“这是我原创的。”
他们各自在被窝里沉默着,沉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