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琳没有回答，神情呆滞，目光穿过欣阳的肩膀，直勾勾地盯着不远处来来回回的人，既不眨眼皮也不转眼珠子。

欣阳转头看看身后并没有什么异常，叉开五指在时琳眼前晃了几晃，时琳收回视线，眼睛改为盯着桌面的水杯，欣阳将水杯拿开，拍了拍时琳的肩膀，问：“你想什么人生大事呢？”

时琳回过神来，没有眼泪地用鼻子长长抽泣了一声，说：“我喜欢一个师兄好几年了，他说不行，每次去找他都说不行。他说过今天来看我演出，可是他没来。”

原来还真是人生大事。这事跟她那个成天拌嘴的哥哥说不了，跟爸妈也说不了，这时候凸显了欣阳存在的必要性。

时琳握住了欣阳的手，说：“欣阳姐姐，幸亏你来了，不然我就更惨了。”

欣阳觉得手上的热量太强，并不能适应这突然获得的荣宠，很想缩了手，知道不妥，不如反其道而行之，将自己的另一只手也热烈地盖了上去。

果然，失恋可以让时琳对自己增加一只手的密切程度，两只手就太多了。时琳的手在欣阳的两手间挣扎了一下，便兀自离开拿水杯喝水。

恋都没机会恋，似乎不能被称为失恋，但失去恋爱机会，或者也可以并入同一类事情。

失恋并不似摔跤有看得见的伤口，可以用清洗、敷药、上纱布等一系列步骤来表示关切，欣阳诊断不出伤在哪里，感觉无从下手，又想到时琳这么多年也没跟自己提过暗恋某人之事，定是爱着面子，若非实在难受辛苦，无人可讲，也不至于让自己知道，估摸着内伤不轻。

欣阳找了个中规中矩的问题给时琳清洗伤口，问：”师兄一定很帅吧？“

时琳说：”不算很帅，还不如我哥。“

欣阳又问：”师兄一定性格很好，特别幽默吧？“

时琳摇头，说：”不怎么幽默，说话很少，很成熟。“

不帅，不幽默，还不爱说话，到底有什么好的？

欣阳纳罕道：”那除非有钱和有才华占了一样吧？“

时琳不满地白了欣阳一眼，说：”喜欢一个人必须有什么理由吗？“

欣阳意识到自己的双重标准，评估别人的爱情都可以当作是去市场买菜，鲜嫩好吃、有营养、便宜总得占一样。只有自己的爱情是场因缘际会的殊胜，只有春日里走过树下时恰好落在发梢上的花，或是秋天在小溪边嬉水时不经意飘至手中的红叶，才可以略微形容其中的玄妙。

欣阳咳咳干笑一下，说：”你说得很对，我完全可以理解你，而且越是这种没来由的爱情，越是让人痴迷，难以抽身。所以，你一定很伤心。”

对失恋中的人，只需要肯定她的无限伤心和她对爱情的奉献精神就好，其他的话都有风险。欣阳虽然没有失恋过，但过去几年做了无数次失恋的准备，顺便学习了失恋领域的心理学知识。

时琳不久前拿到了在Z市当编制内小学音乐老师的工作。她原本不喜欢当老师，但她妈妈喜欢，而且那工作仿佛为她量身定制，要求声乐系毕业，Z市生源不需要另外解决户口问题，活泼开朗。靠着第二点优势，她几乎被推动着参加了几轮考试，很快在并不激烈的竞争中胜出。

找到工作的时琳面无喜色，欣阳以为她是不乐意当育人的园丁，现在才晓得她是不能跟师兄在一个城市里了。

“他说话总是很有哲理，”时琳得到肯定，眼中闪起光芒，说：“我跟他说过，如果他让我毕业后留在这个城市，我就不回去了。他说，每个人都要先爱自己，先过好自己的生活。“

欣阳吃了一惊，这话不是赤裸裸的拒绝吗？时琳听在耳中竟然以为是哲理。

“你喜欢他多久了？”欣阳问。

时琳犹豫一下，说：“我刚上大学就喜欢他了，不过那时他刚毕业。”

欣阳更好奇了，问：”都毕业了还怎么喜欢？“

时琳脸上红涨起来，说：”他毕业了就在我们年级做辅导员。“

欣阳手里快送到嘴边的烤鱿鱼被晾在了空气中，许久去不了该去的地方。

作为一位刚加入高校教师队伍的年轻人，这位老师是有多么不容易，拒绝了学生4年，还要担惊受怕学生不要有过激情绪。

想到时琳已经毕业，如今可以完全合规地追求爱情，欣阳把烤鱿鱼放到桌上，果断地说：“他没来看你演出，并不一定表示拒绝了你，也可能是刚好有事，也可能还要再想一想。总之，只要你不放弃，就仍然有机会。“

欣阳琢磨了一下，觉得刚才说的哪里有点不对，补充道：”当然，你也完全可以放弃，让他以后大大地后悔。“

时琳摇头说：“他不会后悔的，我还轮不到让他后悔。”

时琳的眼神又飘向了刚才一直盯着的地方，欣阳满腹狐疑地顺着时琳的目光再次转头，看见隔了几张桌子的座位上，有一个戴着黑边眼睛的20多岁男青年，一张平常的不太黑也不太白的脸，双颊有一点微微地凹下去，更显得额头很宽，头发没有仔细梳过，不长不短的铺在脑袋上不属于任何发型之列。桌上放着许多吃的，他却没怎么吃，一口一口喝着茶，像是长了年轻人面孔的中年人。

坐他旁边一直在吃东西的，是个女生，正往嘴里塞着大块的烧鹅，烧鹅才咽下去，大概是听男子说了什么趣闻，大笑起来，笑得眉眼弯弯。是个能吃能笑的美女。

欣阳转过头来，跟时琳确认了眼神。时琳笑了笑，笑得像个苦瓜一样，每一处肌肉都情非所愿。

时琳说他不幽默，那是在时琳面前不幽默，在喜欢的女子那里想必是极幽默的。

“你今天才发现他有女朋友么？”欣阳问。

时琳摇摇头，说：“他很早就跟我说过他有喜欢的对象，但是对方去法国留学了，他等她回来。这就是他喜欢的那个女的。”

其实就算没有喜欢的对象，时琳也未必就是他的心头好，不然一个嘴甜的专业优秀的姑娘表白4年下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她用了4年，他用了4年，人生有多少个4年，就这样耗在等待上？欣阳想起时辉那个甲女甲男乙女乙男的剧情总结，觉得电视剧里那些故事放在现实中的模样实在狰狞得很。

她又偷偷歪头瞥了那女子一眼，依然是吃得放肆、笑得豪迈，半点没有需要让男子觉得自己优雅斯文的心理负担。旁边的男子喝着茶，默默看着她，眼睛里快溢出的柔情，仿佛她满嘴的油腻都跟清晨的茉莉花一样可爱。

欣阳看看眼前的时琳，为了今天的盛装出场，从头发丝到脚趾甲都一丝不苟。而得到爱的女子，却让人完全不必留意看她的衣着，那一张笑个不停的脸，就如同爱马仕的围巾和香奈儿的包包一般彰显了她的金贵，虽然这金贵只对某一个特定男子有效，却因为无法用钱买到而显得奇货可居。

欣阳幽幽说了一句：“看不出你心里还挺能藏事儿的，这么多年，也没让我们帮你想想办法，近水楼台的白白丢了。如果这女孩儿确定回国，那你跟师兄确实基本没戏了。”

时琳的眼中雾蒙蒙的，说：“为什么偏偏选我快毕业的时间回来？我不相信我会输，我以为师兄忌讳师生恋，我以为只要我毕业了就可以放心大胆去追求他。”

所以，过去4年暗自积攒了浑身的本领和力气，就在雄心勃勃整装待发要上场之际，发现这比赛被取消了，她根本没有上场资格。

欣阳明白了这伤痛，心里一震，仿佛将时琳此刻的意识换到了自己身上，这震动从地底向地表蔓延，转瞬便是山摇地裂。平静恢复得很快，然而物是人非，满目苍夷，尽是断瓦残垣。

”所以，你是因为已经放弃，才接受了回去当音乐老师？“欣阳的声音很急促，带着责备的语气，让时琳吃了一惊，脸上僵硬着无法回答，茫然地点了点头。

欣阳迅速站起来，推开椅子走到时琳旁边，拉起时琳的手。时琳还不能反应，就被她一把拽离了椅子，拉着一路在拥挤的空间里闯过了几张桌椅，蹭得衣裙上都是猪油菜汁，转瞬到了那男子和女子的桌边。

时琳惊魂未定，听到欣阳大声对那男子说：”老师您好！“

男子神情微微有些讶异，但很快恢复了原先那四平八稳的样子，招呼时琳和欣阳坐下。

女子收敛了恣然笑意，改为客客气气的微笑。

欣阳依然将嗓门抬得很高，说：”老师，请问这位就是您从法国回来的女朋女吗？”

女子脸上微微泛了红，用娇羞嗔怪的眼神看了男子一眼，仿佛有些责备他竟让学生们都知道了这事情，但又按捺不住自己有这么个痴情傻瓜追求者的几分得意。

男子看看时琳，猜到欣阳咄咄逼人的来意。女子却不晓得其中玄妙，以为是两个没有分寸的粉丝女学生来八卦老师的恋爱情况。

老师笑得含蓄，说话却露骨：“现在还不是，老师还在努力中。“

那女子忍不住用手捂住了半张脸。

欣阳说：”爱情是可以靠努力得来的吗？从前有男生追女生追不到很难过，您还教育他们爱情是不能勉强的。“

男子笑眯眯对那女子说：”我勉强你了吗？“

女子拿开盖着脸的手，嘴角噙的笑容重得快要挂不住，倒有十分满意于这勉强，说：”你们应该知道，老师总是说一套做一套的。”又将脸转向男子，娇柔地说：“你看，学生都来挑战你的权威了吧？“

临毕业了还能在老师这里学到女子打情骂俏的经验，高明得简直应该付学费。

男子想到自己的身份，正了正脸色，说：”时琳，真不好意思，我答应过去看你们班的毕业汇演的，但她正好今天有事过来。回头我给你们都补个礼物。听说你的演出特别精彩。“

时琳说：”谢谢老师了，还是不要破费。“

老师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是”看你们班演出“，从时琳嘴里说出来，就是”看我演出“。欣阳暗自唏嘘。

老师重整了自己的教师身份，更加气定神闲，补充打量了欣阳几眼，问：”这位同学好像没有见过，也是我们年级的吗？“

时琳赶着答话，嗫嚅着说：”比我高两个年级。“这自然也不是假话。

老师不置可否地笑笑，唤服务员来加菜，像个宠爱学生的长辈。

女子情场得意的幸福正需要有更多人来羡慕赞叹，也巧笑倩兮忙不迭地招呼两个不知轻重的丫头片子。

欣阳镇定打探着：”您从法国回来，看来老师的努力有成果了。“

女子笑答：”我在英国找到工作了，这次回来准备资料的，以后也是有假期才回来。你们劝劝老师吧，我这次回来也想劝劝他。我拿身份不知还要多少年，别耽误了你们老师。“

时琳傻了眼，看着女子边说这话边跟老师甜蜜地交换眼神。

失恋就算了，自己喜欢的男人是怎么能笑着吞下这口窝囊气的，时琳脱口而出说：”你怕耽误他，就把他电话什么的都拉黑吧，他就找不到你了。“

女子脸上的笑容如同展览了几天已到期的黑板报，被用抹布迅速地抹了个干净。她警惕起来，不大相信现在年轻女学生都这么跋扈了。

她大概明白了些什么，又或是不屑于跟学生一般见识，对老师笑笑说：”高徒真令我刮目相看，要不我先回去，不影响学生们向您汇报思想了。“站了起来，身子立出一个曼妙的姿势。

老师不徐不疾地也站起来，为女子拿起她座位上的包，说：”我送你。“

转过头对时琳和欣阳笑笑，说：“我刚才叫的菜等下你们慢慢吃，我会结账的。”转身一瞬笑得越发深邃。

老师陪着心爱的女子走远了，时琳跺脚说：“欣阳姐姐，你干嘛要把我拉过来，脸都要丢死了！”

“丢脸有什么要紧？你要是就这么回去上班了，跟他就永远没机会了！如果他是单相思呢？如果那个女的已经在国外有了男朋友，回来是跟他告别的呢？我不想你没搞清楚状况就随便放弃!“欣阳说得义正词严。

时琳悻悻说：”结果没帮助我，倒是帮助她长了气势，我就像个叫花子。“

欣阳笑说：”是帮助了你心爱的师兄，看到有人抢他，女的会吃醋，这样大概会更紧张他一点吧，不然，到了手的好东西，自己攥着别人吃不到，她也只当是棵白菜。“

见时琳仍然气呼呼的，欣阳又心虚地说：”与其你和老师都惨，不如就你一个人惨吧。老师幸福，你也会开心的对吗？“

不料时琳咬了咬下嘴唇，狠狠说：”姐姐你说得很对，我不应该允许自己轻易放手。“

满目苍夷的断瓦残垣上这么快开出希望的花，让欣阳惊讶得很。

时琳说：“我哥哥以后不会也是师兄这遭遇吧？“

欣阳脑袋转得不够快，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奋勇当先为了时琳强出头，她最爱的到底还是她亲哥。

欣阳冷笑说：”放心。你帮我把你哥看好了，别让他身边出现你这样拼命的小姑娘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