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栋她去过无数次的住宅楼,此时像一个黑幽幽的堡垒矗立在她面前。并没有人在楼下等着她,拥抱她,帮她拿行李,她握着行李箱拉杆的手心微微有些出汗,凉凉的潮潮的。
她抬头看了看四楼的灯光,深呼吸了一下,按下对讲中的房号,竟还记得。
对讲器的那头传来时辉欢快的声音:“你上来吧,你上来吧。”
欣阳拉了一下铁门,脚却不想挪动,如同被心头的一凛给冻住。她向来是不爱提要求的,也不愿意麻烦包括时辉在内的任何人,能自己做的事都自己做,在美国搬家都是靠自己,现在拎行李箱上四楼不算什么。
既然她自己拎行李不算什么,时辉想必也认定了让她自己拎行李不算什么。
所以,她到底算什么?
有住户从楼上下来,欣阳知道自己不能一直站在铁门边上,她把门再拉开大一些,等住户出去了,她定了定神,终于将脚步向楼梯迈去。
四楼的那个门紧闭着,欣阳放下行李箱,敲了三下门。
门开了,出现在面前的时辉只看了她一眼,就转头向屋内兴奋地大喊一声:“妈!您看谁来啦?”
没有人接过行李,甚至没有人拉她进屋,她肩上背着一个,手里抓着一个,尴尬地站在门外,等着时辉妈妈来发现自己。
时辉妈妈脚步急急地走到门口,看见欣阳,惊讶得脸色都变了,连忙一边伸出手示意,一边招呼着:“欣阳,你快进来!”
欣阳低头进门的当口,时辉妈妈低声喝了时辉一句:“你怎么这样,欣阳回来都不去接?”
时辉仍是意满志得地笑着,仿佛没觉得这算什么事。
欣阳进屋略坐了坐,水都没有喝,时辉便跟他爸妈说要回宿舍了。欣阳并不想说一句话,横竖这并不是自己的家,他要走便跟着走。
又是到门口,出门的刹那,时辉妈妈语气忧伤地说了一句:“早点回家看看你妈,她也不容易。”
欣阳感激地点点头,凄凉笑了两笑,一为自己,一为妈妈,笑毕迈出门去。
她默默地跟在时辉后面下了楼,走出小区,往路边公交车站走去。时辉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她为什么不说话。他神态轻松,大概觉得去到宿舍哄一哄她,便什么都无妨了。
欣阳停住了脚步。
时辉却一直没发现,等到了公交车站一回头,才发现欣阳远远地站在路边一棵芒果树下,任他怎样示意和叫嚷都不肯上前。
他走过来,有点不耐烦地大声说:“又怎么了?”
他是不知道又怎么了吗?欣阳感到心里的绝望已无法翻身。她的脸在路灯下一边亮一边暗,没有一处线条是柔和的。
“所以,你其实是希望我晚点出海关,好让你顺理成章地回家,再让你全家看看我是怎么从美国不远万里回来,再从关境打车过来,再一个人拎着行李爬四楼送上门吗?”欣阳一口气说完,忽然不敢相信自己就是这个悲惨场景的女主角。
时辉略略一怔,收敛了一下方才不以为然的表情。
“时辉,你全家怎么轻视我,哪怕作践我都可以,但是你不可以。”欣阳大口地喘气,不让眼泪奔涌出来。
时辉伸手想将她的肩揽过来,她奋力挣脱了。时辉有点恼火,语气生硬地说:“你能不能不要在路边跟我闹?”
欣阳转过身去,不想看时辉,冷笑一声,说:“我为什么要一直那么乖,那么听话呢?我爱在哪闹就在哪闹,犯着你什么了,你在乎的永远是别人,我偏不在乎。”
路边有行人投过八卦的目光,时辉用了一倍的力气扳过欣阳的肩膀,把她搂进怀中。
“让我赢一次,在所有人面前赢一次,就不行吗?”时辉目光里的焦灼烧痛了欣阳,她一直努力冰镇在眼眶里的泪水顿时落了一脸。
“你想向所有人证明我有多爱你,唯独不屑于向我证明你爱我吗?”欣阳哽咽道。
“我爱你为什么还需要证明,我有多爱你你难道不知道吗?”时辉把她箍得紧紧的,仿佛这就能让自己的话更有说服力。
“我不知道,不知道这叫什么爱,我爱一个人,不会忍心让他难过,不会舍得让他辛苦,更不会践踏他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欣阳的眼睛模糊得看不清时辉的样子。
“这怎么就是践踏了,这不正能说明你是多好的女孩子吗?”时辉努力的辩解听起来只觉得气急败坏。
欣阳拼命摇着头,把一嘴的咸涩咽下去,自言自语道:“我是有多蠢,才会允许自己这样糟践自己,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7年了还改不掉,出国了还改不掉…”
她像祥林嫂一样重复着这些话,神思渐渐地就有些恍惚。她努力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过来,把发软的身体强撑起来,缓缓说:“我累了,叫个出租车吧。”
可是为什么还要清醒过来?时辉的脸仿佛幻化成了一幅她完全不认得的样子,令她不能再看。不知道被雷击中是什么感觉?此刻欣阳真希望自己被雷劈一下,如此便可以获得重生。可是不仅没有雷,这冬日的晚上连一丝能量都没有。
时辉松开了胳膊,欣阳轻轻一挣便挣开了,她慢慢挪到马路边上,挥手拦车。记得从前出租车难等,此时竟有一辆正好飞驰而来,在她面前停下。
时辉将行李放进后备箱的当口,她坐进后排座位,关上了车门。听到后备箱“砰”地盖上的瞬间,欣阳对司机说“马上开车”。
司机快速踩下油门,时辉吃了一惊,连拍车窗的时间都不够,他追着车跑了一段,终于停了下来,呆立在马路上。
欣阳在出租车里放声大哭,她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她只是觉得,这辆正好停在她面前的出租车是命运的安排,要带着她永远地离开时辉。
哭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司机问她:“美女,你要去哪里?”
欣阳用手背擦了擦脸,不假思索说:“去火车站。”
话音刚落她又想起什么,把手伸进口袋,摸了摸里面仅存的一点人民币,叹了口气,说:“不去火车站了,去火车站旁边那间酒店吧。”
她不打算住酒店,这个城市她多一分钟都不想待,去酒店换些钱,她还是要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