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欣阳在RISD校区旁找到丁薇薇的时候,丁薇薇正躬背持手,恭恭敬敬端立在一位中年女性旁边。
欣阳留意到这位陌生女性,是因为从未见过丁薇薇这么低眉顺眼的样子,她一向明朗而神采飞扬。她旁边的陌生女性大约40岁左右,从头到脚的装潢无处不写着“我是贵妇”四个字,脸上却没有半点衣食无忧该有的舒展,眉间紧锁的竖纹极深,脸颊的肌肉在脂粉下紧绷着,浓烈的眼妆让原本已不清明的目光更现出凶相。
欣阳迟疑一下,不知该不该走上前。丁薇薇抬眼之时看见欣阳,求救似的招手让她过去。欣阳义不容辞地到了她们跟前,丁薇薇介绍说:“许小姐,这是惠惠妈妈,惠惠爸爸去停车了,很快过来。”
贵妇目光略带狐疑地向欣阳扫了扫,并未正眼看她。
丁薇薇又向贵妇介绍说:“惠惠妈妈,这位是许小姐,她是惠惠原来音乐老师时老师的朋友,在本地读研究生,今天抽空来陪惠惠了解学校。”
她又躬身对欣阳说:“许小姐,今天辛苦你了,非常感谢。”
这几句下来,把欣阳供在了一个身份舒服的位置,欣阳暗暗叫好。
贵妇听到欣阳跟时老师的关系,总算抬了抬眼皮,慢悠悠说:“你好,时老师教惠惠合唱教得还行。”
欣阳也客气回一句:“惠惠妈妈你好,时老师说惠惠有艺术天赋,应该好好培养。”
惠惠妈妈微微点头,神色却仍是紧绷着的。她额上一缕头发不合时宜地耷拉下来,她抬手整理头发,一言不发随手把包往丁薇薇面前一递,丁薇薇忙弯腰接过来小心拿着。
“温总,惠惠!”丁薇薇看见温旭带着闺女走过来,躬身隆重地打招呼,仿佛她平日里一向这般恭敬似的。
欣阳笑着说:“几个月不见,惠惠长高这么多了,越长越漂亮了。”
温旭眉开眼笑的,几个人开始往学校里走。丁薇薇陪着惠惠母女走在前面,趁着欣阳还没往前走,温旭低头小声说:“我不知道惠惠妈妈今天也非要来看大学,不然就提前跟你说一声。”
欣阳在心里翻个白眼,自己跟他又没啥小秘密小默契之类的,想想还是正色说:“温总,妈妈陪女儿看学校不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吗?干嘛需要跟我说。”
说罢她快步上前走到惠惠旁边,跟小姑娘边说边聊。惠惠言谈仍是乖巧懂事,眉眼间仿佛比上次见面时多了些许少年的心事。
“你自己的学校看了吗?”欣阳问。
惠惠点头:“看过了。”
“你喜欢来美国读书吗?”欣阳继续着常规问题。
“挺喜欢这里环境的,但其他方面还不了解。”这话回答得真实又老道。
“有爸爸妈妈陪着你,很快就适应了。”欣阳鼓励她。
“我妈下星期就回国了。”惠惠扁扁嘴。
欣阳吃了一惊,惠惠妈妈在旁,她不好再详细询问。
小路有点挤,丁薇薇从并排走着的四个人中退到后面。温旭正好想跟丁薇薇讲讲等下见代理商的事情,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得热闹。
惠惠妈妈脸色难看,突然停下脚步,转头冷着脸对丁薇薇说:“把我包里的墨镜给我。”
丁薇薇忙停住话,低着头把包捧到惠惠妈妈面前。所有人驻足等着,惠惠妈妈慢悠悠地从丁薇薇手上的包里找着墨镜,目光严峻地狠狠盯了丁薇薇片刻,才把墨镜戴上继续走路。
丁薇薇不管温旭有没有别的要说,也不管路挤不挤,赶紧上前紧紧跟着惠惠妈妈。
欣阳见丁薇薇小心翼翼的样子,心想幸亏自己的容貌跟她不在一个量级,惠惠妈妈看都懒得看自己一眼,更谈不上心生敌意。
她提前做过些功课,主动跟惠惠妈妈分析这间大学的录取要求及必要准备,也不忘提醒还有周边藤校可以提前布局。惠惠妈妈听得仔细,不时点头,神色略放松了些。
温旭在后面搭了句话:“孩子不要太辛苦,也不用非去追求那些名校,惠惠喜欢就行。”
惠惠妈妈猛地又停住脚步,转过身对温旭横眉怒目说:“你少在外人面前装慈父,你陪过惠惠几天?你知道惠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惠惠脸上露出惊慌之色,欣阳偷偷抓住她的手。丁薇薇低头站着大气不出。
惠惠努力镇定地说:“妈,爸就是随口说说,您别跟他生气,我会争取考上好学校的。”
惠惠妈妈双眼泛红,眼睑上浓浓的睫毛液仿佛已微湿了,她深深吸一口气说:“要不是你外公外婆这两年身体越来越不好,妈妈实在照顾不了你的学习,怕影响你升学,耽误你前途,我会把你送到美国来读书吗?”
她继而又对温旭怒吼一声:“我辛苦养大孩子,你倒捡个现成的慈父当!”
温旭仿佛习以为常,面色如常不说什么。
相比温旭之前气定神闲、头头是道讲的那些关于家庭和情感的种种理论,女人对婚姻的愤怒表达得多么直接而强烈。
这全不在乎尴尬与否的吼叫,旁人已经被当成透明,显而易见就是她和温旭的生活日常了。欣阳紧紧握住惠惠瘦瘦的小手,纳闷这姑娘是如何出落成这般温和平静的模样。
丁薇薇打圆场说:“惠惠妈妈,您和温总都是为孩子好呢,咱们继续参观学校吧。”
惠惠妈妈双目一瞪,呵斥说:“我跟孩子爸爸讲事情,轮到你说话吗?”
欣阳吓一跳,将目光扫向丁薇薇,却见她仍然笑得温柔恭敬,云淡风轻。
好不容易她们一行人才继续往前挪了脚步,磕磕绊绊的到了参观结束,走出学校的时候,欣阳松一口气,提醒自己这种事情以后不要干第二次了。
温旭送温惠母女俩回住处,丁薇薇开另一辆车先送欣阳,再去工作。
坐在车上,欣阳感叹着:“薇薇,我今天可长见识了,你还真是能屈能伸,那幅宫女对着妃嫔主子的姿势,我之前是打死也不会相信你能做了一路。你对你老板都是大大咧咧的。”
丁薇薇笑说:“老板再三交代别惹她,万事顺着她,好歹把孩子按计划留下念书,不能出什么岔子。”
“再说了,一个自己活得不痛快也没法让别人痛快的女人,你忍心跟她计较吗?尽量让她高兴呗,也算是做件好事。”丁薇薇神清气爽,心情大好。
欣阳说:“佩服佩服。”
丁薇薇说:“你知道吗?贺之均明天到美国。”
“真的啊?!”欣阳张大了嘴,转头看着丁薇薇。
正好是红灯,丁薇薇刹住车,也转头迎着欣阳的目光,甜笑着说:“真的啊,他到了我们一起请你吃饭。”她满目柔情,看得欣阳就要酥倒。
难怪了,还有什么值得她不开心的吗?哪怕全世界的人都给她脸色看,有贺之均既无上限更无底线地宠着她就够了,别人的脸色都可以当成空气。确切说,对于氧气供应无比充足的人,别人连空气都算不上。
”我跟温总说好了,学校放假的时候,让之均给惠惠做小提琴家教老师,惠惠之前有基础,而且以后想报好学校,十八般武艺都得练上。”丁薇薇说。
欣阳笑说:“贺老师倒是放得下身段去挣温总的家教钱。”
丁薇薇说:“我当年在法国读书还去路边摆过摊儿拉二胡呢,他当个家教就叫放下身段啊。”
“有个手艺真挺好的,我就没有。”欣阳莫名有些羡慕。
“之均从小到大没出过国,出省都很少,生活环境特别简单,不知道他来美国这一年会不会水土不服,他把时间安排得忙一点,教教中国孩子,又充实又可以舒缓新环境压力。”丁薇薇说。
“有你在,他还有什么新环境压力?”欣阳说。
“我可没多少时间陪他。”丁薇薇笑说。
欣阳感慨说:“我其实很好奇,你到什么时候才会安顿下来,你会在哪里安顿下来呢?”
丁薇薇在人车稀少的路上默默开了好一会儿,说:“这么多年在国外兜兜转转,我不相信运气,我希望在我把自己的一生跟另一个人关联在一起之前,我能够先对自己心里有数,我的能力区间,我继续成长的路径,我需要知道。
我跟你这样从小无忧无虑岁月静好的姑娘不一样,我从小到大关键的每一步,都是自己竭尽全力拼来的,我对未来的选择也保持同样的警惕,不会因为有幸得到的东西,就对以后的人生心存侥幸或想当然。”
欣阳不知她是如何判断出自己从小岁月静好的,说:“你这算是焦虑吗?”
丁薇薇又思考一下,说:“从小时候到现在,我的焦虑是在减少的。你一定也知道,自己能把控的部分越多,焦虑就会越少。”
欣阳提醒说:“以后你有了自己的家庭,又会有许多其他不在你把控范围内的人和事。”
丁薇薇说:“当然,不过我还是相信,人在对自己的方向心中有数之后,能更好地处理一切感情和家庭关系。被别人或者被生活推着随波逐流的日子,我一天也不想过。”
“老天爷对你还是很好的,贺老师就这么耐心地等着你。”欣阳感慨。
“所以,我更不应该辜负这样一份厚爱。说了那么多大话,简单一句就是我希望把从前生活的那些千疮百孔尽量地修复修复,不要让他跟一个那么多窟窿的人在一起。”丁薇薇神色有些凝重。
“贺老师根本不在意。”欣阳说。
“我在意。”丁薇薇转头看着欣阳嫣然一笑。
欣阳最初的提问仍然没有得到一个回答,但欣阳猜想,丁薇薇离她愿意安顿下来的日子,不会太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