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杯下肚,公道杯里的金色已是残茶,衰败的黄色早没了二泡的橘红,陈家山轻轻把余下的半盏倒入了茶海里,茶的涩感拉回了陈知慧的神游,她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对面的泡茶人。
“茶败了,我给你再泡壶新的。”陈家山不急不躁地重新起火烹茶,他烧水用的是红泥小火炉,炉里烧着松霜炭,用银筷子一拨,红明的炭火便隐隐散发起了松香味。此情此景,比之日本茶道表演,清韵也较之更显足,可惜眼下陈知慧如坐针毡,没有闲情来欣赏。
“家山哥,张启明会什么时候出手?”陈知慧像是在问陈家山,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保养得宜的脸上难掩倦容。
“这个,他是不会跟我说的,产物上的事情,他不瞒谁也得瞒我。这次他私下稽查我名下的业态,还多亏以前的同僚通信,好在我账目一向扎实。”
“也多亏是你这边,要是我三个哥哥那,二哥还好些,大哥、三哥,只能是一个比一个烂。”陈知慧提起自家兄长,总有种英雄气短的无力感。
“估计张启明手上没什么实在东西,所以才想到从外围我这样的人身上下手,一时半刻他还不敢发难陈家,你也不急在一时。”陈家山避重就轻地安慰她。
“等他真有了把柄,以李家对我们的忌惮,那还有机会吗,所以现在首要的就是堵上大窟窿。经营好经营坏先放放,眼下最最重要的是把账面先给抹平了。”
陈知慧坐镇产务总制多年,就没见过账面能混乱过陈家的。陈氏遵循祖训,分家但不分产,历代陈氏祖产都是以长房为主,余下再由各房得力人员来共同管理经营,然后盈利扣除成本后,统一划入家族信托,再按人头来配给。老祖宗的这个规矩在那些动荡年月里,很好的保存了陈家的实力,使得陈氏一族自有华族起便始终能跻身于世家财阀。
可事情都有两面性,凡事走公也难免有人存私心。于是陈家各房争先恐后地在外搞起了自己的小九九,不只从知子辈起,往上数早就有了先例。大家都把公中的祖业当成了肥肉,本着多咬多得的心态,假公济私、挖自家墙角这些让外人看着颇感匪夷所思的事情便在陈家屡见不鲜地上演着。
“李家跟咱们也没什么商业上的竞争,大家市场不重合,他们在狮城,向美洲、日韩走,咱们在半岛,向欧洲、澳洲走。业态上,他们家多偏向金融、IT业上寻突破,咱们还多是传统产业。要说非要为敌,也不过是最终位子的争夺。”
陈家山很快就点到了事情的关要,嘴里说着,却并不妨碍他的闲情雅致,鹅毛扇送出最后一阵风,泥炉上的陶壶里便咕咕地冒起了热气。他轻提起陶壶,沸腾的热水直冲到紫砂壶上,待到砂壶表面变干,他才从一旁的陶罐里用木茶匙舀出了两匙细长的针状茶叶,手背轻轻一抖,茶叶便应声落到了紫砂壶肚里。接着再提起陶壶冲水,这一遍水洗茶,倒掉,然后再冲入新水。
陈知慧这次看得赏心悦目,等到陈家山拿起公道杯分茶给她的时候,她不仅闻到了醇厚的果香味,更看到了那令人满意的橘红挂壁,茶水沿杯壁下落,竟如糖浆般浓稠。
“羽扇纶巾,家山哥哥真如周瑜般儒雅潇洒。”陈知慧由衷赞道。
“茶能清人心,地道的祁山小种红茶,对胃也好,正适合你喝。”知道她有胃痛的老毛病,陈家山今天便特特备了红茶来招待,可惜前一壶被她给牛饮了。
“真香甜,就是我这个不懂茶的人,也能喝出它的好来,温和绵密,果香浓郁。”
“你能有心赏茶,我也就能跟你好好聊下了,就你刚才那心浮气躁的样子,我的话说了也是白说。”给她续上杯,陈家山继续分析起陈李之争:“很显然,谁最有希望坐上那个位子,谁就是李家的眼中钉,这才有了江家大小姐的事。现在换成你了,他们必然也会寻你和你周围人的麻烦。眼下时间不多了,家主熬得,堡主熬得,可汇通却怕熬不得,也就再有个两三年的事……”
陈知慧猛然拿起手机,迅速拨了个号码:“父亲,这个周末,由你发起家族会议,各房能理事的都必须到场。我找他们,他们一个个推脱,若是这次还不来,我会让家族信托冻结他们的户头。”
也不等待陈老爷子的回复,陈知慧径自挂了电话。
“还跟老爷子置气呢?”
“懒得生气,时间不多了,李家对付我,定会是一招致命,旁枝末节的来来回回撕扯也没什么意思。平盛那边的漏洞必须堵上,不然陈家决堤恐不久矣。”
陈家山胸腔里闷着的一口气顺畅了许多,江家好贞真才能真的好。想他与父亲一辈子给陈家卖命,连带着唯一的儿子英年早逝,自己这辈子算是下不了陈家这艘贼船了。以他70古来稀的年纪,早不再在意那些名位虚的了,他现在的唯一所求便是安置好一双孙儿孙女,这样往生后也有脸面见他们的父亲。
孙女能嫁入江家,是他最满意放心的事情。江家人口简单,产业向来稳健向上走,林澜沧虽然强势,却是最为明理高德的人,平盛夫妇又都年富力强,长坤那孩子虽然锦衣玉食地长大,却是个好学有脑的,最最难得的是跟贞真二人青梅竹马、感情深厚。虽说林澜沧生生弄出个平妻来,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家大业大自然想着子孙旺盛,江家人口太单薄些,长坤一辈又只有他一个独苗。华族世家子养情人外室的多的是,明目张胆三妻四妾的也大有人在,比如江长坤的大舅陈心君,就养了三房,逢年过节的竟还带着集体团聚拜客。一提起陈氏一族,陈家山就不由叹气,以后定要孙子孙女远着他们些。
陈知慧当然不知道他的想法,连喝三杯茶后,便邀请他周末也去参会。
“不去了,难得求真回来度假,他周一就飞回伦敦了,我得跟他们姐弟吃个团员饭。”提起孙子陈求真,陈家山胸口又是一阵熨帖,孙子比孙女大两岁,却更为懂事省心。他从小志不在经商,上中学后更是醉心于理化,现在在牛津攻读材料博士,研究新材料。具体科研陈家山不懂,但他知道自己孙子要比陈家那群米虫有出息的多,当年大先生就说求真小子有前途,现在来看大先生眼光果真不差。
陈知慧眼神一暗,有些了然地笑说:“我们家那些烂事,连我都想躲……”
陈家山却看开地安慰她:“我说要跟陈家撇开关系就能撇开的吗?就说你吧,跟义父的关系还不如我跟他老人家好,更别说你那几个兄弟了,可说出去谁能代表陈家,还不是你。要说陈家产业有什么事情吧,应该去找知文他们,可外人首先想到的却是找我。可见血缘亲疏,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咱们已经给整个族里形成了这个印象。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想解冻,恐怕用时比之更久,我是没那个时日了。所以,还是好好地推眼前车吧,车轮不倒继续推啊。”
陈知慧有些愣怔,没想到他会跟自己说这么一番推心置腹的话。谁说不是呢,原本年轻的时候,她还会一厢情愿地以为轻松解决问题是自己能力出众,随着年岁渐长,她慢慢也清楚很多的时候,不过是别人卖她姓陈的面子。离开了庞杂的陈家,她如何在华族立足,更别说是声明地位。
“是老爷子让你做说客的?!”陈知慧总归有些心有不甘。
“义父跟我说过,不过这也是我这个哥哥的忠告,毕竟我看着你长大的,不想你到头来费劲心力却是一场空。独木难成林,况且是你我这种从小就在树林里长起来的树。”
“你还是多陪陪求真、贞真兄妹吧,毕竟是个寄托,”想到陈家山还有孙子女挂念,她突然前所未有的感到孤独无望,她呢,没有丈夫没有孩子,如果再失去权力,当如何自处,不敢去想,陈知慧忙转了话题:“对了,清扬太太呢?上次见她还是贞真出嫁的时候。”
陈家山还没回答,陈求真、陈贞真兄弟便带着一位面相温婉略显哀戚的中年妇人说笑地走了进来。三人见到陈知慧俱是一滞,显然没想到她会在这里。三人里,陈贞真首先反应过来,面带雀跃地奔到了她的面前,很是亲热的寒暄起来。
“美芝过来了啊,我刚还跟家山哥念叨你来,这么久没见了,你也不来曼谷走动,老是憋在农庄里,也该出来透透气了。”陈知慧上前轻轻携手陈清扬遗孀汤美芝,连带着招呼贞真兄妹坐下。
汤美芝也是出身陈家世仆,是与陈家山父亲同过事的旧相识家的女儿,废除奴籍后,汤家没有留在陈家,而是拿着遣散费在乡下置办了个小农场,后来陆续并了多个农庄,显然是一方小地主的样子。汤美芝丧夫后,心情抑郁,家翁又是鳏居,住一起不便,便带着孩子回到了娘家陪嫁的庄子上,待到儿女上学才重回城市,但却公开是习惯了乡下日子,甚少在曼谷露面。今天儿女齐聚,接了她来,一家人好高高兴兴地欢聚段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