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长坤拎着两盒补品,在方圆楼下徘徊了半天,思量再三后,终于进了门厅。这处物业位于罗湖绝佳位置,离江氏不远,附近有很好的医疗、教育资源,小区内环境清幽,花草绿化清新。江长坤有些不明白祖母的用心,明明说是她手中的棋,却处处给予亲孙般的待遇,比起对贞真来可是要好多了。
而母亲呢,更是过分,态度前后180°转弯,刚知会自己的时候,各种被逼无奈,心疼自己,话里话外全是对方圆的不满。可自从知道方圆怀孕后,那是越看越喜欢了。看了眼母亲为她准备的礼物,一斤上等雪燕,一斤上等花胶,怪道老人家常说“母凭子贵”。
其实对于母亲的心思,他多少了解。母亲陈心念的为人,他很清楚,充分继承了外祖家的虚荣圆滑、左右逢源。在方圆身上,她定是看到了利处。江长坤暂时放下情绪,用数学模型冷静分析起了这个妻子。
如母亲自己所言,祖母的意思是让方圆和孩子独占一房,虽然明面上看,他们长房里平白被多占去了一份家私,由原来二分之一的继承变成了三分之一,不用怀疑,虽然现在姑姑身份行踪成谜,但以祖母的心意,她是肯定会替女儿留一份的。但是实际来说,方圆所占的那三分之一,其实是留给她和自己的孩子的,从血缘长远来看,还是他们长房占了便宜,由原来的二分之一,占到了三分之二。
可这个多出来的三分之一是有变数的,变量就是方圆。祖母在,母亲自是不敢插手,以祖母的精明威重,自会牢牢掌控住这个平妻。可祖母毕竟受限于年龄,若她老人家他日仙去,能与方圆和孩子保持亲密关系,又有血脉牵绊的自己一房,自然会受益颇多。向来会来事的母亲,自会从现在起就做足功课。
除去这层显而易见的好处,方圆怎么也是她实质上的儿媳妇,虽说只能以伯娘、侄媳相称,可关系上跟贞真一样般近般远。更遑论方圆、贞真不管谁生的孩子,都是她的嫡亲孙辈,自是谁生,她都喜欢了。
江长坤再次感觉到了家族关系的微妙和魔力。与祖母而言,多少这一房,都无所谓,反正都是自己的血脉后代;与父母而言,虽说亲孙变侄孙,有些微词,可也能接受;与自己,尤其是与贞真来说,却才是真正牵涉痛感的委曲求全,认一个不爱的女人为妻,跟一个陌生的女人分享丈夫;而与自己的孩子们来说,却是荒诞的命定造化。
江长坤还没来得及再往下细想,便来到了方圆的家门口。轻轻叩门,开门的是宋妈,乍见江长坤她有些认不出来。自从搬来后,因为方圆想要刻意隐瞒身份,便很少跟人交际,除了公司里与同事照明,下班后便稳稳窝在这个家里,松雪绒的几次邀约逛街都被她给推了,更别说客人登门拜访了。
江长坤小时候在叔叔那里是见过宋妈的,白胖喜庆的样子,20来年也没有很大改变,尤其是做菜的手艺,至今想起她的古老肉还会流口水。“宋妈妈,您不认识我了?”江长坤笑着打招呼。
“奥,长坤少爷吧,快请进请进。”宋妈妈脸上笑开了花,不免打量起了这个多年不见的青年人。白皙干净的面皮,比方小姐都白,五官精致立体,很有他母亲大太太的影子,可脸盘却是江家人的模子,下颌角不突出却也线条分明流畅,平盛和平世都是这个样子。见她觑着脸打量他,青年人回以灿然一笑,星亮的眸子和清扬的嘴角说不出的舒服漂亮。
“江总监过来了啊?请坐。”
听见动静的方圆已经走出了卧室,一身居家装,宽松舒适,头发绾成一个花苞,利落地束在脑后,脂粉未施的脸上比上次见略显苍白。此刻她已经倒好了一杯花茶,轻轻放在了沙飞几上。
“吆,长坤少爷带来了血燕和花胶啊,我这几日正想着跟老太太要呢,方圆这几天脸色不好,我正要给她弄些补气血的佳品呢。有了少爷这些东西,我就不麻烦她老人家了,少爷费心了。”宋妈高兴地把东西收到了厨房里。
“你先吃着,如果不够,再跟我说。”江长坤没有指称,方圆却晓得他是在跟自己说话。
“你别听宋妈夸张,我天天按着她的食补方子在吃,身体好着呢,哪里还需要补气血,告诉陈董不用挂心。”
“什么叫我夸张,少爷您看下方圆的脸色,刚来那会,面色红润瓷实,前几日也还面若桃花的呢。不知道这几日怎么了,脸色明显不好,老太太让我来干嘛的,我可不能越照顾越不好了啊。”宋妈从厨房里端出了两个果盘,很担忧地看着她的脸色。
“可能工作累些,我注意些就好了。”方圆也隐隐觉着这几日容易疲乏,她想着孩子慢慢长大,母体承重大的原因。
“您可是怀着双胎呢,若有个闪失,我可对不起老太太、少爷和整个江家啊。少爷您看着奶奶些,让她在公司里别那么卖命,有什么大不了的工作,您多替她担着。”
宋妈说的理所应当,她照顾方圆这些天,对这个少奶奶好感倍增,不娇气不做作,对人体恤尊重,为人柔和大度却又极有分寸,真真是可圆可方,不辱没了她的好名字。也怪道老夫人喜欢她,为着她舔着老脸,巴巴把她请来代为照顾。
宋妈虽然出身是江家世仆,可在林澜沧进门的时候就早已随着家人脱了奴籍。自己母亲念着江太夫人的恩典,再说除了帮佣也没什么安身立命的本事,便依旧留在了江家,只是关系从原来的依附变成了合同雇佣。林夫人进门后,据说她是在大陆受的高等教育,特别讲究人身平等,对待这些下人分外尊重,母亲很喜欢她。
后来夫人跟江老爷闹翻,太夫人又过身了,林夫人既要经营家业,又要照顾年幼的孩子,真真是有心无力,母亲看不下去,便荐了自己来照顾二少爷和三小姐。当时自己两个儿子都大了,家里有婆母帮衬。她看三小姐和二少爷可怜,便过来帮佣。她到现在都记得二少爷偷偷跟她说“怕妈妈也不要他和妹妹”的可怜心酸。江海那会真是混蛋,若不是林夫人撑着,哪有江家今天。
林夫人也是命苦,年轻丈夫不成器,中年又丧子,现在小女儿也生死未卜。哎,想起英年早逝的平世少爷她就伤心,那么才华出众、英俊儒雅的一个人,自己从小看起来的,比自己亲儿子还贴心,走哪都会记挂她,自己本想着照顾他到成亲。哎,别说,长坤少爷气质倒很像他叔叔,温和亲切,比他那个沉闷的爹强。
这样想着,宋妈便忍住不多看了江长坤几眼,这男人好看起来,也很养眼:“少爷,都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我看您也不差,这身体眉眼长开了,比着小时候的包子样可好看多了。”
方圆这段时间处下来,晓得宋妈的爽利能干,见她如今丈母娘看女婿般地打量江大少,很是想笑。但碍于江少爷的面子,只能忍着。
“是吗,我小时候贪吃,很胖的。”这倒是真的,自己是从中学玩棒球那会才开始瘦下来的,随后个子猛长。记得自己还是小胖子的时候,就只有贞真乐意跟自己玩,还偷偷送好吃的给被母亲禁食的自己。
“其实,小孩子都没有什么好样子的,我小时候常被人认成是男孩子,又黑又壮,有一次带领一群小孩去偷瓜,还被人当成男孩送到我奶奶跟前告状去呢。”方圆不自觉地讲起了自己的糗事,大笑着替江长坤解围。
如愿转移了宋妈的注意力,宋妈笑着给她斟上一杯黑莓果茶,亲昵地打趣她:“还多亏那会的壮实,要不能这么好生养嘛。可别说,依着你俩的长相,我看将来宝宝们肯定漂亮的很。”
方圆笑着看向江长坤,阳光下的他温暖英俊,周身镀了一层光,真真是天之骄子。想到年少时的自己,挽着袖子和裤腿露着黑黝黝的胳膊下水捉蝌蚪。把这两个不和谐的形象放在一起,任谁都觉得是她在暴殄天物,自己想想都有些替他委屈。她知道今天他上门来,肯定是受陈董支配,也好,有些话需要开诚布公地说出来,以后相处起来才不别扭。
“宋妈,中午留江总监在这吃饭,您看看去超市买些菜吧。”
宋妈说话爽利,却是个有数的,她知道方圆是要跟长坤少爷说些知心话。也好,都做了夫妻了,孩子都有了,总不能这样搁着。
等宋妈走后,方圆也不待江长坤发话,便自顾自地说:“你知道吗,我刚才一直想笑,你容我笑会。”说完便很没形象地依着沙发背笑了起来,一直到笑出了眼泪,她才擦着眼角,重新坐好。
“人就要多笑,这样一笑,心情好多了。你也别老是锁着眉,没人敢把你吃了。”
方圆的一通大笑,也感染了江长坤,他不自觉牵扯嘴角,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容。方圆不由感慨,他真是一道风景。
“知道我刚才笑的时候,脑补的什么吗?”方圆促狭地问他。
江长坤一脸懵懂,试着猜测:“我小时候的包子样。”
方圆使劲摇头,笑着说:“你还真是很会背责的人,是跟你有关,但不是你的包子样。而是你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然后旁边一个黝黑土包的小村妞在上赶着上你身上粘。你说在外人看来,这个画面好不好笑。”
江长坤敏锐地感觉到了方圆笑容里的失落,他当然知道,方圆的所指。
“你现在不是土包村妞了。”他竟然心有不忍,想去安慰她。
方圆心里一阵叹息,真是个好人,可惜……
“土不土,无所谓,只是别人眼里,我就是这样一个笑话般的存在。”方圆顿了下,忍住鼻腔里泛起的酸,她吸吸鼻子,继续说:“但这些都跟别人无关,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怨任何人。”
“我今天跟你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你不用在意我的存在,祖母怎么安排的,我们就怎么走。知道自己的身份,你和你妻子都放心,我不会逾越半分。跟我见面的时候,不管是在公还是在私,都坦然去做就好,你越表现出在意回避,别人越想促狭取乐。至于我,你只管做好自己,我知道怎么去配合应付。”
费了很大的力气,方圆说完了第一层意思,她喝了口水,真诚地看着江长坤:“江少爷,我很抱歉,虽然事起不由我,但毕竟是我自愿介入的你们的婚姻。还有,请代我向你妻子道歉。我方圆不是多么崇高的人,但是活到现在,她是我最对不起的人。如果说在这件事情里,我有伤害到别人,那只有她,你算是半个。”
方圆把这么久来想说的话通通说了出来,她的心里一阵清亮,果然自己是做不得亏心事的,不然良心也能把自己憋死。
江长坤很吃惊,他突然发现,她真是一个特别的女子,磊落坦荡。话已至此,自己所有担忧都烟消云散了。话好像都让她说了,自己作为一个男人,也理应有所表示。想了想,江长坤展颜一笑,伸出了手:“方小姐,请多多指教。”
方圆一笑,握上了他伸过来的手,嗯,他果真比自己白,方圆心里吃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