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月见来者不善,护在妙弋身前,将手架开绿裙女子的手臂,嗤笑道:“你这话好没道理,这满室琳琅满目的古玩珍品,你若说你都早已看上,不许这个买不许那个买,那还让不让店主开门做生意了?你莫不是古玩店的同行,专来寻衅滋事的?”
绿裙女子被盈月揶揄得怒从心头起,她倒竖了柳眉,提高了嗓门道:“分明是我先看上的,我方才站此处看了许久,店伙计可以作证。”
站在一旁的店伙计未料会被点出来作证,连忙摆手,道:“姑娘你是看了挺久,可你每一件看的时间都不短,也没事先告知小的看上了哪一件,让小的替你预留下。要不,你再看看其他的?”
绿裙女子狠狠剜了店伙计一眼,道:“我只要这对犀角杯。你是觉得本小姐付不起还是怎的!”
争竞之声传上了古玩店二楼一间修缮考究的贵宾厅,厅内,燕王朱棣正细细赏鉴一套唐朝越窑青瓷的茶具,店老板垂手侍立在侧,门首的护卫居放请示燕王道:“殿下,需不需要属下将争吵之人赶出店门?”
朱棣目光不离茶具,道:“且不去管它。”
楼下的绿裙女子叫嚣得更甚,引得店内顾客纷纷侧目,浅色袄裙的姑娘拉了拉她的衣袖,怯怯地道:“长姐,要不算了吧,咱们再选其它的。”
“怎么能算了,我看上的东西,何时能被他人抢去。”绿裙女子将袖一甩,冷笑一声,冲妙弋和盈月道:“你们敢跟我抢,你们知道我父亲是谁吗?我父亲是可是太常寺卿吕大人!”
盈月假意掰着手指算了算,故作震惊道:“太常寺卿啊,是多大的官儿?正三品?”
绿裙女子以为当真震慑到了盈月,趾高气扬地道:“怎么样,怕了吧。快把犀角杯还回来,本小姐可以既往不咎。”
盈月一撇嘴,漫不经心地道:“正三品就能拿来压人了?你以为自己是公主还是郡主?我家老爷的大名,说出来......”
不等盈月把话说完,妙弋忙制止住,将她拉到一边,她不卑不亢地道:“这位,吕小姐是吧,你方才说这对犀角杯你看了许久,想必很懂它,不如我们都来说说它的年代,特点,谁说对了就归谁,如何?”
绿裙女子本不懂这些,只是见不得妙弋不论姿容气度都高过她许多,又被盈月一顿抢白,更是惹起了争胜之欲,才一心想要夺回犀角杯。她支吾着道:“这,不就是普通的犀牛角制成的酒器嘛,若说年代,它又不是瓷器,器物底下才明明白白写着,你知道你来说啊。”
贵宾厅内的朱棣听得真切,三品太常寺卿的女儿言行无状,见识浅薄,还浑然不自知,不由摇首一笑。
妙弋手执一杯,娓娓而谈道:“此杯的全称是高浮雕蟠螭纹犀角杯,小底,侈口,纹饰高高浮出壁面,雕工精美细致。犀角有清热凉血定惊解毒的功效,用它做酒杯,药性便能溶于酒中。犀角杯的记载最早出现在《战国策》中,楚王‘遣使车百乘,献鸡骇之犀,夜光璧于秦王。’只是,那个时代的犀角杯早已不能见存于世,只因它的特性易遭侵蚀,不易保存。凑成这一对大小相仿的犀角并非易事,它的图案布局繁复,又匠心独具,当是宋代早期国力最强盛之时的珍品。”
绿裙女子听后自是哑口无言,她眼见妙弋结了账,将盛了犀角杯的锦盒从她身旁带走,末了,盈月还冲她做了个鬼脸。她怒不可遏又无处发作,便扭身对自己的妹妹吼道:“你刚才哑巴了吗,怎么不帮我说一句话,听凭她们这么羞辱我!你有什么用!”
吕二小姐委屈不已,咬着唇隐忍。
朱棣从屋内走出,从雕栏间向下看去,只见到款步离开的一抹曼妙倩影和她月白色的裙裾消失在正门外。此时吕二小姐也正偏了头往楼上看,朱棣银冠嵯峨,丰神俊逸,眉宇间透出几分冷傲,令她生出可望而不可及之感,也正因这种感觉,仅一面,她便被深深吸引住。
暮色四合之际,妙弋坐在闺阁的书案前,案上除了那对白日里淘来的犀角杯,还摊放着鬼皮面具。她托腮凝思,目光掠过不远处的鎏金灯,最后停留在雕花窗棂上,窗外已是夜色深沉。她忽而眼中一亮,从抽屉的暗格内取出太子赐予的令牌,起身将盈月唤来跟前,道:“盈月,快帮我改换男装。”
盈月问道:“这么晚了,小姐要去哪里?”
妙弋道:“大理寺。”
虽已夜深,可大理寺内外依旧灯火通明,正门两侧各蹲伏一头神情威严的大石狮子,值夜的军士往来悛巡,一派肃穆庄严景象。妙弋手持东宫令牌,一路畅行无阻地来到大理寺刑狱,轮值的大理寺少卿一面正着官帽一面从外间小跑而来。
妙弋抱拳见礼,出示过令牌,便开门见山地道:“劳烦大人了,在下东宫幕府徐弋。得太子殿下令,特来提审犯官韩承业。”
大理寺少卿回了礼,道:“既是太子殿下下令提审,卑职便舍去上报大理寺卿的程序,现在便去安排,徐大人这边请。”
阴暗潮湿的刑狱内,散发着一股经年不散腐败发霉的气味。妙弋随狱丞进了一间略整洁的提见室。不多时,便有狱吏将韩承业带到。韩公也曾显赫一时,此时却落魄以及,他须发皆白,佝偻着背,许是戴了手镣,脚镣的缘故,他的行动显得迟缓笨拙,仅能从他沉稳寂静的眼神中看出他曾历经官场浮沉。
妙弋对狱丞狱吏道:“二位受累,徐弋奉命秘审韩承业,还请二位移步外间稍作歇息。
那二人躬身退出,回禀大理寺少卿去了。韩承业挪着步在一张墩椅上坐了,定睛将妙弋看了一看。妙弋走近前,拱手俯身向韩公施了一礼,韩公未料到眼前的俊秀少年竟会对他如此礼遇,心中暗暗纳罕,面上却毫无波澜,他冷哼一声,道:“年轻人何必如此假惺惺,你也是为秘本而来,不要以为老夫不知道。”
妙弋道:“韩公错了,我并非为秘本,而是为了洛儿。”
韩承业面色一凛,声音有些颤抖地道:“洛儿,你知道洛儿?我的孙儿,他现在怎么样了?”
妙弋道:“半月前,我为接应莫玄,曾与他并肩抗击过不明来历的一帮鬼面武士。后来莫玄被杀,洛儿也被掳走,不知所踪。”
韩承业狐疑地道:“你莫不是鬼面武士的同伙,来诈我的?”
妙弋扬唇一笑,压低声音道:“韩公莫要疑我,您最信任的莫玄是我在濠州结识的至交,我不是官家的人,并无官职品衔,只为完成莫玄临终托孤的遗愿。”
韩承业目光灼亮,他突然大笑出声,继而又被一阵剧烈咳喘所代替,平复了半晌才停下,他以手指门,示意妙弋谨防隔墙有耳,妙弋悄然移步至门口,确认了安全才又返身回来。韩承业哀叹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我为朝廷鞠躬尽瘁了一辈子,到头来连自己孙儿的命都保不了。当今圣上,杀伐果决,心狠手辣,寒了多少老臣的心哪。年轻人,你未入仕为官,实在是明智之举,官场凶险,切勿轻入,伴君如伴虎啊。”
妙弋显得若有所思,听了韩公一席话,竟生出唇亡齿寒之感。韩承业接着道:“我曾嘱咐洛儿,将真本藏在他处,贴身放着的必得是假秘本,这样才不会被别有用心之人一搜便得。他既被掳走,想必那些人一时半刻也得不到真本,洛儿性命也可无虞。”
妙弋道:“我一直在寻找鬼面武士的线索,韩公在官场多年,可曾听说过哪位王公豢养的暗卫或死士行事之时有戴着鬼面的习惯?又或者,韩公在野时开罪过哪位当朝显贵?”
韩承业略微活动了下戴着镣铐的双手,道:“你怀疑掳走洛儿的是当朝的某位王公?若说谁最想得到秘本,除了皇上,恐怕便是秘本上载入名号的官僚,可是,秘本之事所知之人甚少,那些个有过劣迹的官僚也不会敢在锦衣卫眼皮底下硬夺,否则岂不是暴露了自身……”
妙弋也是百思不得其解,韩承业忽道:“将我出卖下狱的是刑部主事任弘,他想坐实了我的罪,将我和我的族人赶尽杀绝,而且,我听说他入仕前曾是燕王的暗卫,会不会是........”
燕王,又是燕王。妙弋几乎可以确定鬼面武士隶属燕王统辖,她道:“韩公提供的线索会是我下一步追查的依据。若有洛儿消息,我定会全力搭救。”
韩承业感激道:“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却重信重诺,侠肝义胆,老夫深感钦佩。只可惜韩府被抄,不能许你金银钱帛,少侠,请受老夫一拜。”
说完,他从墩椅上起身,艰难地伏地要拜。妙弋忙扶起他,道:“韩公快请起,不可如此。”
韩承业扶了妙弋手臂缓缓站直了身子,恳切地道:“拜托少侠了。若能顺利找到洛儿,请少侠替我告诉他,不要报仇,一定想方设法好好活下去。”
妙弋应诺告辞离去,韩承业望着她离开的方向,喃喃自语道:“我不会看错,这少侠分明是个女子,她能救洛儿?不,她绝非普通女子,入大理寺刑狱如入无人之境。她到底是谁呢?”
妙弋连夜去了朱崇岐府上,她将提见韩公之事告知了崇岐,要他务必将刑部主事任弘近几日的所有行程摸查清楚。崇岐知事关重大,当即点头应允。送妙弋出府时,恰巧遇见夫人从佛堂出来,拉了妙弋家长里短地说开了,将崇岐撇得远远的。妙弋问道:“姨娘,我听娘说表哥的亲事说的差不多了,是哪家的姑娘?”
姨娘乐呵呵地道:“是高阳郡侯王鼎家的嫡女,乳名芊蔚。我将他二人的生辰八字拿到祭庙里占卜,你猜怎的,大吉。”
妙弋笑着道:“果真是良缘,那姨娘当快些纳征请期了。”
姨娘拍着妙弋的手背,笑得合不拢嘴,“那是自然,芊蔚那么好的闺女,我得替崇岐抓住喽。对了,明日我受芊蔚之邀到西郊马场看她打马球,你陪姨娘一同去吧,你们妯娌间也好热络热络。”
妙弋见姨娘兴致盎然,便道:“明日我陪姨娘去。”
姨娘揽住妙弋肩膀,喜形于色。
次日,西郊马场。
天空万里无云,湛蓝得让人心醉。马场一侧的帐篷中,妆扮清新得体,气质温婉娴雅的芊蔚正忙着招呼女宾,她将姨娘与妙弋请到上座,吩咐丫鬟上茶传果品,又拉着妙弋的手赞道:“我在闺中素闻徐妹妹大名,都道妹妹天资聪颖,崇文尚武,是我闺阁女儿们的榜样呐。”
妙弋谦道:“姐姐谬赞了,盛名之下其实难符的。”
芊蔚莞尔道:“妹妹不但貌美,还这般自谦。待会儿与我一同上场打一场马球热热身可好?”
妙弋点头笑着道:“昨日姨娘告诉我姐姐这儿有马球赛,我便开始技痒,一会儿我要同姐姐并肩作战。”
姨娘私下里悄悄问妙弋道:“你看这郡侯家的小姐如何啊?”
妙弋附在姨娘耳边道:“我看不错,热情有礼,落落大方。表哥好福气呢。”
说话间,她一眼看见由丫鬟引导到左下首入座的两名女子,那不正是在古玩店与她争购犀角杯的吕家两姐妹。那两姐妹也看见了妙弋,似乎有些惊疑她为何被郡侯千金请在上首就座,吕大小姐目光躲闪着,别过脸看向他处,二小姐则向妙弋礼貌地点点头,微微一笑。妙弋亦对她报以一笑。
燕王府射练场。
朱棣正专心致志地完成他每日的习射功课。一名护卫匆匆而来,向朱棣行礼后回报道:“禀殿下,西郊马场发现风神翼踪迹,它的主人是魏国公长女,闺名正是唤作妙弋,似是殿下要寻之人。”
话音落时羽箭离弦射中靶心,朱棣立时将长弓往随侍一旁的居放手中一扔,转身往场外大步行去。
西郊马场上彩旗飞扬,鼓声大作。众女宾由郡侯府掌事丫鬟请至观礼台入座。妙弋已换上马球服,足蹬马靴,她跨上风神翼,绝色配名驹,更显风姿翩翩。
芊蔚纵马到妙弋身侧,将一杆银白色球杖交予她,道:“徐妹妹,你试试这杆球杖,可还顺手?”
妙弋将球杖在手中试挥两下,道:“适手,不错。”
芊蔚又道:“我们的对手是执了黑色球杖的五个姐妹,她们其中的两位是太常寺卿家的姐妹花,姐姐名唤吕姮,妹妹名唤吕嫣,那两姐妹头一回上马球场,若是一会儿触犯了规则,也不必奇怪。”
妙弋道:“京师会打马球又能上赛场的官宦女子本就不多,她们有勇气尝试便值得尊重,触犯规则是小事,一回生二回熟嘛。”
芊蔚笑容明朗,回道:“妹妹果真大气,我这便去告诉她们,让她们放开了打,我们方能尽兴。”
开场的号角声响起,马球腾空,两方人马挥杖竞逐,妙弋眼疾手快,率先击鞠凌空,令己方得控马球,芊蔚跃马上前,控住马球,打马向对手球门飞驰,妙弋纵马从一侧赶上。吕姮见状,打马挥杖去断,芊蔚举杖相拦,马球急速向前方飞滚,妙弋马快,已奔跃到球门附近,她截住马球挥动球杖,手起杆落时,马球已打入对方球门。马场边锣声一响,妙弋一方球进,先得一筹。观礼台上响起女宾们拍掌雀跃之声。
芊蔚与妙弋互击球杖相贺后,马上又投入到第二场的赛事中去。吕姮暗暗卯足了劲儿,想要从妙弋球杖下截下马球,她专盯住风神翼,使尽全力以腿打马腹,马儿吃痛,便奋蹄向前狂奔,怎奈风神翼是少有的良马,如迅雷闪电一般,总甩出吕姮一个马身的距离。眼看着又将打到球门,妙弋有意将马球击传到芊蔚球杖下,芊蔚会意,接住马球打向球门,与此同时,吕姮的马也赶到,她急于截断马球,也不管那马球已率先从妙弋杖下飞出,她的球杆挥起落下,不偏不倚落在妙弋小腿一侧。妙弋只觉腿上传来一阵剧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