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漪拼了命地挤进人群,终于见到了她日思夜念的父兄。在一排被反剪了双手捆绑着的死囚当中,两个形销骨立的囚犯垂着头跪在斩台中央。寒漪挥着一只手臂,呼喊道:“阿爹,哥哥......”
两人似是听见了,可又像毫不在意一般,木然地抬眼看了看她,随即又低下眼帘。袒着胸的红衣的刽子手将这些囚犯逐个提到断头台,只待午时三刻一到,监刑官扔下行刑签子,刽子手便端起酒碗含上一口酒,快速地喷在鬼头刀刀刃上,接着大喝一声:“恶煞都来!”
扬手落刀,人头滚落,鲜血霎时从死囚的脖子上朝天喷出。寒漪眼睁睁看着父兄身首异处,她大叫一声,晕死在地下。
睡梦中,有数不清的恶鬼朝她抓扑而来,她大声呼救,挥着手驱赶,绝望中,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焦灼地呼唤她,“寒漪,醒醒......别怕,有我在。”
她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却只看到一个模糊又熟悉的轮廓,接着又陷入昏迷。不知过了多久,她渐渐苏醒,再次睁开眼时,她看到的是允恭充满担忧的脸。允恭见她醒了,忙向门外的丫鬟道:“你们快去把粥和药都热了。”
寒漪虚弱地问道:“允恭,怎么是你?这里是哪儿啊?”
允恭笑了笑,眼中充满温柔,说道:“这座别院是我在京中的私产,没有人知道,你安心住下,先把病养好。”
寒漪环顾了四周,见室内布置十分雅致整洁,还设了香案,上面供着两个牌位,她忽觉目眦疼痛难忍,一面抬手按揉一面问道:“我病了吗?”
允恭点头道:“你已经昏睡了两日两夜。你不告而别,我一直在找你,我去刑部查阅了你父兄的监斩日期,料定你必会去送他们最后一程。”
寒漪听他提到自己的父兄,便欲急急坐起,口中慌乱地道:“是了,我还未给他们收尸,我怎么能睡过去了。”
允恭按住她的肩膀,道:“我已经为他们收殓了尸身,送出城外安葬了。香案上暂设了你父兄的灵位,待你身子复原,我自会领你去他们的墓地祭扫。”
寒漪这才平静下来,允恭将绣枕垫高,扶她靠坐下来,她感激地看着允恭,道:“你替我安葬亡父亡兄,还为他们设了牌位,我都记下了,大恩不言谢,我必回报于你。”
允恭轻叹一声,摇首道:“终究是我无能,未曾助你脱离贱籍,无力帮你赎身,也救不出你的父兄,你该怨恨我的。听说,有位公子替你去了贱籍,他还真是神通广大。”
寒漪见他提及那个虚无的公子时,脸色竟变得不自然起来,知他心中十分介意,遂垂下头不忍再看向他。丫鬟将热好的粥饭并汤药端了来,允恭接过,执意亲手喂到寒漪口中。
加急快马驰奔在魏国公府外步道上,府门处,信使跃下马来,手持一卷信筒三步并作两步地登上汉白玉石阶,喜形于色地高声呼告道:“喜报......漠北大捷......”
府门护卫均识得报喜信使,连将道道府门次第洞开,信使一路奔行过游廊穿堂,在正房大院前止步,他将那信筒高高呈在额顶,再报道:“徐元帅喜报,漠北连连大捷,呈送夫人观览。”
妙弋正陪着夫人在房中刺绣,听闻漠北传来喜报,忙放下绣绷,扶了夫人急往正厅行去。高堂之上,谢夫人郑重其事地打开信筒,取出一卷信函,展开来细看,正是徐元帅亲笔。妙弋站在夫人身侧,与她一同观阅毕,母女二人相视开笑靥。
谢夫人吩咐家仆款待信使,加以恩赏。又对妙弋道:“这真是大喜,叫上允恭,咱们娘仨这便去宗祠进香,将这捷报告知先祖。”
妙弋面露难色,道:“娘,还是女儿陪您去吧,允恭不在府中。”
夫人问:“他去了哪里?着人去叫。”
妙弋摇摇头,道:“女儿已寻了他半日,还未知他去了何处。”
夫人皱了眉吩咐丫鬟道:“将允恭少爷房里的伴读,贴身的小厮,丫头统统给我传过来。”
不多时,丫鬟小厮便传到,跪伏于地同夫人小姐请过安。夫人含怒道:“你们伺候少爷多时,竟都不知他去了哪里?国公府还要你们何用?不如命管家取了你们的身契找下处发卖了罢。”
众人一听忙忙地磕头告饶,都道:“夫人息怒,少爷近来一向独来独往,不许小的们跟着,小的们也是没有法子啊。”
夫人勃然变色,道:“他不许你们跟着,你们倒乐得清闲自在了?少爷年纪尚轻,若是沾染上纨绔子弟的诸般恶习该如何是好?你们一个个都脱不了干系!”
“娘,我房里的这些奴才怎么惹您生气了?孩儿替您来惩治他们。”允恭高声说着,一步跨入正堂内,风尘仆仆来到夫人身前,躬身下拜作礼。
夫人见允恭安然回府,便消了些气,道:“你这小子,一声不吭是去了哪里?也不许下人跟着,害得我与你姐姐焦心。”
允恭呵呵一笑,上前一步蹲身在夫人膝前,握住她的手,道:“娘,您大可放心,我不许他们跟着,自然有我的道理。如今我已是太子辅臣,近些时日太子有意调遣我去大都督府供职,因忙于交割事务,才时常不在府中。”
谢夫人惊喜道:“大都督府甚好,那可是军队的指挥机关,有统兵权和调兵权,如此,将来便可襄助你父亲了。”
允恭笑着道:“正是,常言道子继父业,孩儿会恪尽职守,不会让爹和娘脸上无光的。娘,孩儿答应您,今后出门不再独行便是,让他们都散了吧。”
说着回过头朝仆从们使了个眼色,众人会意,躬身退出堂外。
妙弋笑着道:“娘,今日有爹的捷报传回,允恭又要入职大都督府,真是双喜临门。”
谢夫人不住地点头,看着身旁的一双儿女,笑得合不拢嘴。堂外又闻传报之声,原是宫中赏赐已至,御前太监说话间便到堂外,夫人命设下香案,在案前接旨,御前太监宣旨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中书右丞相魏国公徐达,治军严谨,屡立战功,朕心甚慰。特赐黄金千两,锦缎百匹,五色玉如意九柄,野山参,灵芝各十支,各式瓷器美玉,珠宝首饰计十箱。钦此。”
夫人携了妙弋,允恭再拜谢恩。御前太监笑眯眯地道:“夫人大喜,老奴这厢给您道喜了。明日午间,陛下和娘娘设家宴款待夫人,请夫人同小姐,少爷入宫赴宴。”
谢夫人微微点头,口中称谢,道:“劳烦公公亲至,明日必准时进宫向陛下和娘娘谢恩。”
花枝之上,白色的蝶茧中,一只蝶蛹正挣扎着破茧而出,它休憩片刻后,终于羽化成蝶,光线下蝶翅斑斓,炫目动人。它忽而振动双翅,翩然高飞,飞过重楼殿宇,环绕着正在御道上款步而行的妙弋,上下翻飞。妙弋停下脚步,伸出手想要触碰这奇异的彩蝶,它竟真的停留在她的指尖憩息,妙弋不觉展颜而笑,她对着彩蝶轻轻一吹,蝶儿飞掠过她云髻间绮丽的花簪,直上碧霄而去。
允恭返身唤她道:“姐,快来,该进殿了。”
妙弋提裙紧走几步,跟在身着了华贵命妇冠服的谢夫人身后往内殿行去。
帝后已在殿上安坐,右下首依次是太子及几位亲王公主。妙弋行经宝硕公主席前时,侧眸对她莞尔一笑,宝硕正呆呆地看着她,见她对自己温婉地笑着,便挤出了一个不自然的微笑来。她第一次见妙弋女装打扮,一身藕荷色曳地望仙裙,素纱轻罩在曳地褶裙外,腰间系着金色绮云绣带,更显身段婀娜。竟是她所见过最明丽动人,风姿绰约的女子。宝硕不明白,为何她女扮男装时令她着迷,可她恢复女儿身时依旧能吸引她的目光,或许,这种能够触动心灵的美才称得上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吧。
妙弋随在母亲身侧向帝后行礼请安已毕,帝后相请入左下首安座,仪态雍容的马皇后独唤了妙弋到她身前,携了她的手,慈爱地道:“妙弋都长成大姑娘了,算来也是将笄之年了,让本宫好好看看你。”
朱元璋在一旁道:“天德的女儿果然不俗,皇后若是喜欢,干脆认作义女也好。”
马皇后忙道:“不可,这丫头啊,臣妾可是另有打算的。”谈笑间她朝着右下首太子及亲王的坐席望了一望。
朱元璋看在眼里,似乎明白了皇后的用意,笑着对谢夫人道:“朕听天德说过,徐丫头尚未婚配,谢夫人可莫要着急,让朕和皇后做一回月老仙师。”
谢夫人笑道:“全凭陛下和娘娘做主,妾身便只安坐家中静待陛下为妙弋赐婚了。”
妙弋听到要为自己赐婚,颇觉羞涩,她从未想过将笄之时也是将嫁之年,可她还未找到子夜哥哥,怎么能被赐婚呢。马皇后抬起手抚了抚她的脸颊,亲昵地道:“丫头害羞喽,咱们可别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了。来,坐到哀家身边来。”
妙弋乖顺地侧身坐在马皇后身畔,皇后搂了她,悦然道:“真是花儿一样地可人疼,本宫越看越是喜欢。素闻你自幼便在家塾中念书,你的学究老师也曾入宫给公主们讲过学,因此本宫知道你的诗词文章也是可堪夸耀的。不知你对佛学经典可有涉读?”
妙弋道:“回皇后娘娘,臣女略读过些经书,诸如《大藏经》,《华严经》,《金刚经》,阿含部的《佛说斋经》及般若部的《般若波罗密多心经》,臣女觉得时常诵读经书,抄录经文能令心情舒畅,减少妄想,也可积无量功德。”
马皇后满意地笑道:“甚好甚好,本宫近来在钦安殿延请了法师讲经论道,你若无事时可时常来陪本宫听经闻法,提炼修为。公主们顽皮竟都坐不住,不知丫头会否觉得枯燥乏味?”
妙弋抿嘴微笑,道:“娘娘抬爱,我朝素来礼佛敬佛,臣女愿意陪伴娘娘参悟佛法。”
马皇后喜出望外,又拉着妙弋闲话一回家常,才放她入席。传过膳食后,司礼太监又传舞姬进殿献舞,一时间鼓乐齐鸣,伴随伶人轻步曼舞,彩袖殷勤。
与妙弋对席而坐的正是燕王朱棣,他在军马场得知徐弋便是妙弋的真相后,曾大为震撼,思及自己率鬼面武士抢夺洛儿及秘本时,曾对她狠下杀手,甚至将她丢弃给贪恋女色,意图不轨的从属。还在明月楼对她假扮的明月娇出言轻薄,他本意虽为救护,却在幽篁山庄的寒潭与竹里馆中惹得她误会重重,终至他断发盟誓,却也不能弥补于万一。
朱棣阒然发觉,妙弋似乎总在刻意回避着他。看她进殿后端庄从容,落落大方地与帝后问安,得皇后娘娘青眼闲叙家常,却从未与他有过一次照面或是眼神的交汇,她一定是介意寒潭所发生之事,若是告诉她自己便是与她幼时相知的子夜哥哥,她是否会选择冰释前嫌?
一道道的菜品陆续被太监宫女们捧着膳盒送上膳桌。太子命开爵注酒,众人起身向帝后敬酒。朱元璋举起金爵,道:“此为家宴,诸位不必过分拘礼。魏国公乃朕的布衣兄弟,也是我大明开国第一功臣,他助朕驱除元贼,扫平漠北,尔等才能在京师高枕无忧,得享太平。这第一杯酒,敬远在漠北荡寇,屡立奇功的徐元帅天德。”
众人虔诚道:“敬徐元帅。”
侍酒的太监们及时将酒爵注满。朱元璋又道:“这第二杯酒,朕和皇后要敬天德的夫人,天德比朕小四岁,却也到了子女绕膝,安享天伦的年纪,可为了军国大业,黎民百姓,他常年驻扎北平府军营,不能享受合家团聚之乐。谢夫人无怨无悔,将阖府上下打理得井然有序,朕今日一见徐家丫头和公子皆是人中翘楚,出类拔萃的好孩子,谢夫人功不可没。朕和皇后敬你。”
“敬谢夫人。”众人转向谢夫人齐道,夫人微躬回礼,满饮了爵杯中御酒。
朱元璋高擎了酒杯,声如洪钟道:“第三杯酒,愿我大明江山皇图永固,福寿长臻。”
列席诸人俱三呼万岁。筵宴正入酣时,妙弋见宝硕公主扶了宫女离席出殿,她便也悄然跟随而去,在御园中,她将宝硕唤住,趋身向前福了一礼,道:“公主何以提前离席,这便要回寝宫了吗?”
宝硕见是妙弋,便停住脚步,道:“我有些倦了,回宫歇息一刻。那样的筵宴,我不在也无甚关系,父皇和母后根本不会察觉。”
妙弋盈盈一笑,道:“我见公主闷闷不乐,竟与从前无拘无束,载笑载言的性情大相径庭,心下难免失落。”
宝硕笑叹道:“我哪里有闷闷不乐,我只是......觉得物是人非而已,早前常唤你徐弋,如今见你这番打扮,竟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儿,美得我都要嫉妒了,还是从前的徐弋好。”
妙弋忍俊不禁道:“我便知公主还是极会说笑的,你若觉着徐弋好,下回我再扮回来陪你玩儿,好吗?”
一番话说得宝硕也乐了,不觉笑出声来,含嗔道:“你骗得我好苦,说好了,下回你不但要扮回徐弋,还要教我易容之术,我也要扮作翩翩的少年公子,招摇过市!”
妙弋笑道:“是,徐弋遵命。”
宝硕公主重启笑颜,活泼再现,让妙弋深觉慰藉。辞别过宝硕,她面含笑意,独自走在返回筵宴的游廊下,不远处正迎面走来一位身着紫绣团龙云肩袍服,腰束犀纹带的男子,他身形如玉树修竹,神清目朗,丰姿俊雅,正目光灼灼,一眼不眨地看着她。妙弋很快认出来人正是朱棣。
她忙左右看寻,游廊两侧皆是绿植繁花,竟无他路可退,只得硬着头皮将身侧让在廊边,微微屈膝行礼,心中暗暗催促他快些走过,她好抽身离开。岂料朱棣走到自己身前时竟止了脚步,她低眉垂目眼见他的靴履停在与她一步之遥的位置。既已无可避让,免不得换上一副从容不迫,浅浅微笑的模样,她向朱棣盈盈施礼,道:“妙弋见过燕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