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霖终于在修竹环抱,绿意幽深的庄院外赶上即将步入庄门的燕王妃。妙弋乍见到他,颇为惊讶,将他请进竹里馆叙谈。山间清新的微风吹入馆阁,吹皱婢女新奉在桌案上白瓷茶盏中的碧绿茶汤。刘霖捧盏轻抿一口,徐徐将来意明。
今日原是他自请前往懿文太子东陵守墓之期,恰逢陛下颁旨释出燕王妃,他便赶来完成太子临终托嘱之事。经他一番详述,妙弋得以知晓太子弥留之际种种。
时光追溯到懿文太子薨逝前夜,刘霖正劝病榻前侍候了一日的允炆回寝房歇息,昏迷中的太子忽而转醒,本就与床榻相距不远的两人惊喜交加,靠向近前,却见太子面泛红光,眼中也有了神采。二人相视一笑,以为是太子连日饮下的汤药起了效果,看这气色应是要痊愈的好兆头。
刘霖激动地问道:“殿下渴了吧?您想要吃点儿什么,奴才这便去准备。”
太子轻摇着头,指指门口,道:“宝箱……把宝箱取来。”
刘霖瞬时会意,退至外间取物。允炆扶着父亲靠坐妥当,又奉来热茶汤,心送至太子嘴边,太子似是渴极,一气未歇地饮下。他抬眼看了看允炆,嘴角微微扬起笑容,缓缓道:“辛苦你日夜陪侍,瘦了这么许多。”
允炆憨笑着道:“孩儿不觉得辛苦,父亲终于醒来,孩儿太开心了。”
太子伸手拍了拍儿子的手背,允炆腼腆地低下头,见父亲手背瘦骨嶙峋,青筋凸起,叠放在他手上时,显得惨白病态,他心中不免一惊。
刘霖捧着宝箱返回,太子示意他打开箱盖,里面存放的是一把鸳鸯玉刀,一卷画轴,一枚画印和一只精致的首饰匣。太子悠悠地道:“允炆,你不是想看朕作的松鹤长春图吗,那画就在宝箱中,你可以看了。”
允炆听话地由箱内取出画轴,郑重地展开,赫然看到一团殷红的,像是血液的污迹洇染在画幅之上,他不明所以,惊疑地望向父亲,问道:“怎会这样?”
刘霖已是眼眶湿润,他低下头,飞快用衣袖擦去泪花。他再清楚不过,画上的那抹血色,是太子相思至深,郁郁成疾的烙印。
太子将头紧靠向枕垫,目光幽远地道:“世间万物皆有缺憾,美好之物更易染瑕,幻为泡影。我这一生,已看淡许多事,富贵荣华于我更如过眼云烟。“他顿了顿,终是没出口,在心中自语,“唯独一个情字,令我困扰至今……”
允炆留意到画作上的落款,恍然明白,父亲之所以珍藏宝贝这画多年,原是与燕王妃有着莫大的渊源。他回想起御马场无意中听到父亲对燕王妃的问话,更加确信两饶关系非同一般。
太子又对刘霖道:“你跟随我近二十年,面面俱到,劳苦功高,倘我没有挺过这次……”
但闻太子之言,慌得刘霖连连作揖,道:“殿下何出此言,您吉星高照,福寿康宁!”
太子歇了片刻,才又恢复些精神,接着道:“生死有命,修短素定。刘霖,这宝箱内有只首饰匣,装的原是妙弋旧物,我不在以后,你替我物归原主吧。余下三样物什,放入我的棺木中,随我一同下葬……”
这番话分明是在交代遗言,听得榻前的两人一时不知所措。太子望着允炆,道:“你我有缘父子一场,只可惜我亲自教导你,陪伴你的时候却并不多,你可会怪我?”
允炆忙不迭摇头,道:“您是孩儿最敬仰崇拜,独一无二的父亲,您的言传身教是润物无声,潜移默化的,就连皇爷爷也称赞孩儿酷似父亲呢。”
太子安详地点点头,笑容中透着深深的疲惫,他闭上眼,语速极轻缓地道:“要听你皇爷爷的话,做个仁孝纯善之人……我有些累了,你们不必守着我,都回去休息吧。”
太子很快睡了过去,梦境里,他和妙弋策马并辔,无拘无束地徜徉在绿草如茵的御马场。生平第一次,他感受到自由的况味,即便在潜意识中,他清楚这不过是一场梦,也只愿沉醉其中,再不肯醒来。
允炆和刘霖守在屋内,片刻也未敢离开,他们见太子面上现出笑意,更不敢惊醒那美梦,轻手轻脚放下帷帐。翌日清晨,御医例行看诊时,已再无人能将太子唤醒……
懿文太子大殓之时,刘霖遵照他的遗愿,取来宝箱内的器物,用素色绸布包裹了带去灵堂,不料却在半道上被允炆拦住去路。父亲在世时,允炆纵有再大的不满,终究不敢有二话,可心中却一直为母妃不平,极度不愿承认父亲对燕王妃刻骨铭心的爱恋,他想要出面阻挠,至少不能让这三件与燕王妃相关之物入得棺椁。
刘霖得知允炆的意愿,又见他态度颇坚决,为赶在封棺前返回灵堂,他也顾不得许多,强硬地道:“奴才敬您是皇孙,却也不能违背了太子遗愿,将此物入棺随葬是太子亲口交代聊,皇孙当时也是在场的。”
允炆道:“与其他随葬品运送进地宫即可,没必要收入棺椁之中,只怕待会儿母妃问起,无法圆。”
刘霖有些焦急地道:“这也正是奴才为何在盖棺前才将它们取来的原因,皇孙若真的顾及太子妃的感受,便不要同她透露此事,则可两全。奴才坚持己见,也是为了不使皇孙日后懊悔无及。”
允炆终是被这忠心耿耿的东宫首领太监服,偏过身,为他腾出前往灵堂的路径。刘霖作为太子近侍,将太子常用之物置放于梓宫中时,倒也并未引人起疑。
竹里馆内竹香清幽漫溢,却遮弥不了妙弋思忆若殇,她立在冰裂纹的竹窗边,轻轻打开刘霖交付在她手上的首饰匣,那存于匣内的一只朱砂耳坠,在刹那间唤回她的记忆,这耳坠是她于东宫赴宴,遗失在阆苑里的,原不是什么稀罕贵重之物,不想太子在觅得之后,又珍藏至今。她手心捧着的已不再是一只普通的朱砂耳坠,而是太子沉甸甸的情意。
刘霖完成了太子临终托付之事,他辞别妙弋,轻松而平静地踏上前往东陵的道路,往后余生,他将为太子守陵,以达成他最后的使命。
燕王离了皇城赶回王府,却从下人口中得知王妃身在幽篁山庄,他片刻不曾耽搁,又朝山庄赶去。
汤泉馆外,盈月焦灼地与几个伺候的婢女等在庭院。自与刘霖别后,妙弋痴痴看着手中的朱砂耳坠,许久未动。盈月担心得紧,为分散她的注意力,动她来汤泉池沐浴,毕竟才从大宗正院解除监禁,首要大事便是涤净晦气。岂知妙弋并不许婢女们入内侍候,就连盈月也被遣退馆外。
背对着入室一面的影壁,妙弋浸润在水雾缭绕的汤泉池中,长发披泻而下,乌黑如瀑,密密遮住裸露的肩背。回想起刘霖的话,她似乎已能明白,太子将松鹤长春图,鸳鸯玉刀以及镌刻着只是当时已惘然的画印放入棺内陪葬,便是昭示了与她永诀之意,她垂首将泪脸埋放在两手掌中掩面而泣。
朱棣从影壁后转入汤泉池,潺潺活泉流动的水声也未能将她啜泣之声掩盖,他的心蓦地一沉,顺手从龙门架取下一件寝衣,走向池边,在她对面蹲下身来。
妙弋听到响动,缓缓抬起泪眼,见朱棣已近在咫尺,凝视着她的眼神充满了切切关心。她原以为再见到朱棣时,定会招来他的怒怨,一顿责备定是逃不脱的,谁知他非但没有一丝怪罪之意,还朝她伸出手来,牵着她沿台阶步出汤泉池。朱棣将寝衣裹住她姣美的胴体,揽近身旁,温柔地道:“你宁愿躲在这里哭,也不肯回王府见我吗?”
妙弋垂眸道:“我有两件错事,实在羞于见你。”
朱棣轻抬起她的下巴,问道:“何错之有?”
妙弋静静与他对视,歉然道:“我自作主张先回了应,以致身陷囹圄,夫妻本为一体,我必然累及你,让你在父皇面前作难,四郎,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他摇首道:“这本不是你的过错,你急于复仇,乃人之常情,只怪我不能护你周全,免你遭受牢狱之苦,我去大宗正院偷偷看过你,是我愧对于你。”
妙弋想起监室中那个无眠的月夜,光影勾勒在窗上,朱棣那转瞬即逝清冽的轮廓,果真不是虚影幻像。听了他的剖白,她愈觉自责,将手环上他脖颈,与他深深相拥。激荡在二人心中的情愫,热切又恣意,北平三年画地为牢的旧日时光,蹉跎了几多相媚好的年华,当疑忌终被抽丝剥茧,还原出真相,她再无需作茧自缚,冷漠疏离。而他的感情自始至终未因她刻意而为的孤冷和疏远退去分毫狂热,如鱼水欢谐,似胶漆相投,人间上销魂夺魄,共渡一场风月情浓……
竹影横斜,月明风清,汤泉馆一扇洞开的窗扉内,朱棣从后抱拥着妙弋,与她侧卧相偎在椅榻上,二人同看向窗外清景,互诉衷肠。朱棣饶有兴味地问道:“你先前,有两件错事,那另一件又是何事?”
妙弋沉吟道:“我险将行刺父皇付诸行动,酿出悲剧,幸而有你不顾一切地阻止了我。”
朱棣笑了笑,贴紧了她,细嗅她发间馨香,良久,他才道:“你在监中时,父皇已在择觅新皇储,我曾有机会正位青宫,那时总在想,若能成事,便更易料理了吕姮,替岳丈复仇,可人算不如算如今允炆成了皇太孙,吕姮仍是太子妃,稳坐东宫。妙弋,对不起,我终被嫡庶之别所误,错失了机缘。”
她才知允炆继任之事,心中有些许惊讶,转念一想,朱元璋不可谓不殚思极虑,他是为了维稳,择立允炆,或许也是最明智也最无奈的选择吧。妙弋回过身,双眸盈盈若水,与他脉脉对望,道:“四郎,别对不起,也不要有任何负累,佛偈有云,不计得失,不问因果……”
朱棣深情问道:“只求结果,只问姻缘?”他忽而想起太子入葬地宫之时,吕姮曾阻挠石门封闭,不怀好意地告诫他,太子与他的王妃许下来世之约,他当即予以驳斥,可心中多少有些介意,遂问道:“若有来世,你可还愿做我的妻,与我相守一生,白头不离?”
妙弋不假思索地道:“当然,你是我的子夜哥哥,你是我的四郎,不管今生来世,我都只想和你长相厮守。”
完又觉羞涩难当,发窘地垂下眼帘。朱棣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拉她入怀,似要将她揉进自己身体里去。然而,他怎会遗忘,吕姮离间他与妙弋的感情绝非这一次,多年前她也曾寻机告诉过他,太子和妙弋暗许诺不奢相守,惟愿相思……吕姮每一次的诛心攻势似乎都能凑效,次次令他情难自控,震怒不已,如今想来,吕姮分明在拿捏着他的软肋,要借他的手去伤害他最珍视的人。朱棣开始为他的后知后觉而追悔痛惜,他怎能不信任妙弋,每每被一个外饶挑唆而乱了心智,失了分寸。
他在妙弋额上印下深深一吻,道:“我们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这晚,二人在汤泉馆内歇宿,朱棣连睡梦中都在念着妙弋的名字,他像是失而复得了稀世的珍宝,沉睡之时也未曾放开与她相牵的手。可妙弋却是彻夜难眠,她心中自有大事未了,吕姮一日不伏法,她如何能安之若素?她暗忖着,“我若现在去弹劾吕姮,父皇会不会认为我是因不满燕王未能做得皇储,而故意进谗言诋毁?”虽这么想,她仍决定在色将明之时悄然起身进宫面圣。
入皇城,进得御苑殿阁,妙弋被内侍引领到朱元璋御座前,看似一切都极为顺利,可令她没想到的是,允恭此刻也正侍奉御前,同朱元璋商讨时政。妙弋自思,此时若不禀明,恐怕今后再难有合适之机,遂不避讳弟弟的存在与否,将太子妃吕姮设计施毒杀害父亲的话一五一十上奏听。朱元璋细看了妙弋呈上的檀木筷匣,朝允恭问道:“若真如妙弋所述,中山王是被太子妃所毒害,你可知情?”
允恭初闻长姐一番揭露,早震悚得无以复加,他怎么也无法将父亲的死与深居东宫,不问世事的太子妃联系在一起,可若果真并无干连,长姐又如何无故攀扯,岂非不知深浅?正心慌意乱之间,忽被穆恩轻声提醒,方才意识到被朱元璋问话,忙将身跪立御前,据实禀道:“臣也是第一次从长姐口中听闻。”
朱元璋沉默许久,道:“仅凭一只筷匣与几句证词,并不能明太子妃就一定有毒杀中山王之嫌,何况,太子妃久居宫禁,从未干预朝政,又有何动机去谋害前朝重臣呢?妙弋,朕知道,你父亲离世对你打击很大,可你也不能凭空臆想出中山王遭逢毒杀的命案来。”
妙弋不容置疑地道:“父皇,吕姮阴险狠毒,她不止毒害我父,东宫曾经的梅选侍被贬黜零雨寺,服下鹤顶红身亡,皆是吕姮暗中所为。这样一个蛇蝎毒妇怎配忝居东宫,辅佐皇太孙呢?”
朱元璋眉头紧蹙,道:“梅选侍一案早有定论,周王曾执迷其间,被朕贬斥,你怎得又再重提。你这丫头,先是擅离藩地,触犯律令,今日又平白捏造出毒杀奇谈,难道朕的御医会将中毒之征误诊为突发暴厥吗?休得再胡闹,中山王英名盖世,善始令终,你莫不是想让朕下令,叫仵作开棺验尸不成!”
允恭见妙弋已触犯颜,只恐她再入监禁,忙拜揖道:“陛下息怒,父亲离世对长姐打击过大,怕是犯了臆想症,臣自当带她离开,好生开导。”
朱元璋微一点头,将手挥了挥,允恭会意,谢了恩,搀扶起长姐,硬将她带离了宫禁。朱元璋烦懑地将筷匣掷在御案上,发出重重的一声叹息。
穆恩问道:“陛下,燕王妃之言未辨真伪,是否着锦衣卫暗中细查?”
朱元璋摇头道:“穆恩哪,你跟了朕几十年,怎么也犯糊涂了?皇太孙才被立为皇储,饱受争议,根基未稳,岂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抹黑他的生母?太子妃克娴内则,端静纯良,才能辅弼允炆终成大器。”
穆恩顿开茅塞,长揖道:“陛下英明。”
朱元璋扶住他的手臂起身,道:“随朕去看看允炆的功课完成得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