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河梦见了自己的义父,梦见了观澜山庄。
秦观潮是个严厉的父亲,但是他睿智,强大。从秦河的视角上看,秦观潮有着一个伟岸的背影。
还有那位总是神出鬼没的大伯,那个脸上永远挂着微笑,平易近饶秦观澜。
他梦见了秦观潮将他带回观澜山庄的那一日的情形。
也梦见了无数个酷暑寒冬,秦观潮、秦观澜,陪伴他练剑的场景。
他还梦见了,他拔剑杀人,抖落剑锋上的滴滴鲜血,收剑归鞘的那一幕幕。
秦河很少做梦。
像他们这种修为深厚,气息绵长的人,总是能获得质量最好的睡眠。
何况,从前秦河是有意压制自己的情绪,只想做好一把冰冷锋利的快刀。
是这一段时日以来,他才逐渐地变得像是一个正常人。
会做梦,会悲伤,会愉悦,会满怀愧疚,充满仇恨。
在他的梦境中,观澜山庄,还有他的义父,他的大伯,他熟识的家仆……所有人,所有熟悉的场景,都被一把大火烧光了。
隐隐约约间,秦河似乎听见了他们在烈焰中哀嚎哭剑
他似乎看见了那被火光照亮的夜空。
冷汗从秦河的额头上沁出。
他紧闭双眼,躺在床上,身子微微颤抖。
床边坐着那个鬓角发花的中年男人,正卷着袖子,在铜盆中揉搓毛巾。
这个中年男人是坠龙山的二把手,雾锁神龙,方不忌。
坠龙山也是在揽月楼登记过的,可以到英雄宴上领取赏钱的一波儿。
方不忌正是带人前来拿钱的。
此前他同几个弟兄在楼下吃酒,不经意间看见了坐在角落里的秦河。
一开始方不忌没把秦河当回事,可后来见秦河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喝闷酒,而且瞧他那样子,分明酒力很差劲。
方不忌只是觉得有趣,多看了两眼,正好瞧见秦河半起身歪倒的一幕。
他也没多想,上前就抄住了不省人事的秦河。
送秦河进了客房之后,方不忌没急着走。
让掌柜的送了水盆和毛巾来。
这个中年男人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突然会对一个陌生的年轻人这么体贴。
他搓干了毛巾,转回身轻轻地替秦河擦干了额头和脸面。
这个脸部线条特别刚毅的中年男人,此刻嘴角放松,多了几分柔和。
他瞧着昏睡中微微皱眉的秦河,越瞧越觉得顺眼。
若是他的儿子还活着,现在也应该是这般大了吧……
方不忌将毛巾扔进铜盆里,难以遏制地想着。
想起自己的妻儿来,方不忌的表情渐渐地变得僵硬,眼神中充满悲伤。
如果苍有眼,谁又会愿意上山当土匪呢?
观澜山庄在烈焰中崩塌,秦河伸出手想要去触碰,可是他捉不住。
在那熊熊的烈焰中,沈明月泪流满面地朝他奔来。
她一边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对他“秦大哥,求求你,不要杀我爹!你要杀,就杀我!”
秦河有一瞬间的茫然,接着烈火和观澜山庄都消失了。
他站在了沈府的院子里,沈万山立在他的面前,朝着他瞪眼呲牙。
沈万山冲着秦河疯狂地大笑道:“观澜山庄是我烧的!秦观潮是我杀的!哈哈哈哈哈哈!你,也得死!”
下意识地,秦河挥剑直刺。
但他没有刺中沈万山,因为沈明月先一步拦在了沈万山的面前。
剑锋刺破肌肤,刺入血肉的触感是那么真实。
甚至连喷溅到他脸上的血液,都带着滚烫的温度。
“秦大哥……”沈明月的声音变得微不可闻。
秦河松开剑柄,他往后退,他不敢相信。
到最后他还是亲手杀死了沈明月……
秦河猛然坐起,双眼圆睁。
他的内衣已经被冷汗打湿了,黏黏的,贴在身上非常不舒服。
秦河伸手松开领口衣襟,闭上眼用力喘了几口,调整了一下因为噩梦变得有些不稳定的情绪。
突然,他的动作静止住了。
他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之前分明是在酒楼角落中吃面饮酒,可现在却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
而且……
秦河慢慢地睁开眼,慢慢地转动脖子,看向了自己的右手边。
床边,摆着一只板凳,凳子上,坐着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
秦河的视线刚一接触那男人,他的左手立即在床上飞快摸索。
但他没有摸到他想找的东西。
“找家伙?”
床边的男人开口了。
话的时候,他举起了手,而他的手中,握着秦河的剑。
秦河吞了口唾沫,眼皮微垂瞧了眼方不忌手中的剑,然后将视线挪到了方不忌的脸上。
从没见过。
秦河的第一印象是这个。
“妃子醉比烧刀子还醉人,只是它尝起来不像是这么有劲儿的酒而已。”方不忌微笑道,同时他将手中的长剑轻轻一抛,扔到了床上。
秦河下意识地伸手抓过长剑。
剑不在手中,秦河会慌。
他已算是一流的剑手,但他对剑的依赖,依旧很严重。
毕竟如今,他只有这把剑可以依靠了。
“阁下……前辈是谁?”秦河开口问道。
他嗓子干哑,语声低沉。
“坠龙山,方不忌。”
秦河微垂的眼皮张开,他眼睛睁大,上下打量了方不忌几眼。
“雾锁神龙?”
“是我。”
“您……将我送到客房来的?”
“对。”
秦河瞥了瞥周围,已经看见了那只泡着毛巾的铜盆。
他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
秦河翻身下床,冲着方不忌抱拳。
“晚辈醉酒失态,劳前辈照顾。”
方不忌摆摆手,“不是什么麻烦事。”
“多谢前辈。”
“再谢就见外了。”
“是。”秦河又行了一礼,才坐回床沿。
“不会喝酒?”方不忌开口问道。
“嗯?”秦河先是一愣,接着才反应过来,摇摇头,“以前没喝过,更不知道妃子醉竟这么有劲儿。”
方不忌勾了勾嘴角,“心里有事,想借酒浇愁?”
方不忌真的看这个年轻人很顺眼,以至于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突然变得多话了起来。若是平常,方不忌和秦河是同一路人,是那种十巴掌打不出个响屁来的人。
当然,没人敢在雾锁神龙脸上随意施为。
秦河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点零头。
他:“前路茫然,不知该怎么走。”
方不忌扯了扯自己的袍脚,低头瞧着衣摆,道:“年轻人,谁没个迷茫的时候。”
秦河苦笑:“前辈,我指的不是那个意思。”
“哦?”
“我姓秦,叫秦河,我义父是秦观潮,观澜山庄二庄主。”
方不忌缓缓抬头,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严肃。
秦河目光飘忽,接着道:“观澜山庄被烧成了一片焦土,但我连谁是仇敌,都不知道。”
秦河不知道为什么会将自己的事情告诉方不忌,但他晓得,再憋着,他自己就会不对劲了。
人家是雾锁神龙,这种事情,就算讲给他听,他也不会放在心上。
秦河是这样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