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2.13改/子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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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笙一如往常,背着手在教室里逛着。她最喜欢让这群小孩读课文,因为这时候她可以发会呆,这听起来像是玩忽职守,但于她而言,这并不整齐还略显嘈杂的读书声,却是难得的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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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别人家的孩子”,多少得承受点邻居、亲戚家小孩的敌意。
笙是自小被供奉在名为“好孩子”的神坛之上的,作为邻居亲戚家小孩的公敌,每次乖顺地站在母亲背后,听母亲满脸自得又要故作谦虚还明里暗里挖苦一下别人小孩的样子,笙都是满心委屈与不解。
哪个小孩不喜欢父母夸赞自己?但我们不能回家夸吗?
但母亲从不赞同她的提议:“在外面夸你不是给你长脸吗?难道你考试是抄的?”
当然不是,母亲自然也只是随口一提,此后数年没有再发生像这样的无效谈话,毕竟笙算是明白,不论什么提议,都没有她商量的余地。
中考成绩的公布骤然打破了这暗流汹涌的平静。
老师的震惊、父母的怀疑、同学的讥笑,她在痛苦之中熬过了那两个月。最开始那些填错卡带来的自责,都被父母絮絮的唠叨熬成了焦躁和烦郁。
确认了成绩以后,班主任惋惜地摇头:“以后考试注意一点。”
“注意什么?注意抄人卷子别被发现吗?”母亲讽道,“考成这样有什么用?早点打工嫁人去吧!”
可惜笙早已养成了不擅辩解的性子,嘴唇微微颤动,颤了半天也没能说出半句话来。心里山崩地裂,表面上却是默认一般的死寂。
班主任好声好气地替她解释,说笙其他科目都发挥得不错,即使第一志愿报了一中,顺着下去,三中也肯定能考上。
“考三中顶个什么用?”父亲极为嫌弃地扯了她一把,随即朝着母亲吼道,“还不走?在这丢什么人?”
笙看着班主任被堵了话的无奈模样,小声地给他道了谢。
跟在父母背后一直走到楼梯口,笙也没敢把一开始就使劲憋着的眼泪放出来。父母似乎是骂她骂到没了词,又不甘就这么翻了篇,连着班主任都好一顿批判。
一言以蔽之,当时怎么夸,现在怎么骂,末了还带上一句“亏我当初还以为他教得很好”。
一路上,笙都在想,父母是真的无法理解现在的阅卷体制,还是无法接受自己就这样被驳了脸面的事实,毕竟在中考以前,母亲就在各路邻居亲戚面前放了话:“这孩子说了,不是一中,绝对不上的。”
尽管“这孩子”其实啥也没说。
两个月以来,笙都闷在房间里,一来,没有什么朋友约得出来到各处去逛,二来,每每想出去,母亲都要用那句“还有脸出去”来泄一泄气。
到了开学那会儿,她还是去报道了。
“哎呀,这孩子,考试太紧张涂错卡了,这不,非说不上了,闷了自己一个暑假!还是我们好一顿劝,她才出来的。”
“哈哈,就是嘛,学校哪有不一样的!”在班门口碰到的阿姨笑得尴尬。
过了一会儿,一个女孩子走了过来:“妈,还没聊好吗?我这边兄弟姐妹都认识了一大——圈了!”笙看着她的马尾,走起路的时候,几乎要甩出个圆圈。
“你这丫头,没礼貌!”阿姨嗔笑着点了点女孩的脑袋,女孩嘻嘻笑着向母亲问了好,随后缠着阿姨,直嚷着自己白颜料画光了,要阿姨带着去买。
那阿姨便顺水告了辞,笙松了口气,报了道、领了书,跟着母亲回了家。
第二天,来学校分了座位,好巧,正是昨天那位母亲同事家、“没礼貌”“不乖巧”“可别跟她一起玩”的女孩。
笙不由叹了口气,她料不定母亲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小孩,自家的、外家的,好像没有一个她看得上眼。
“怎么啦?”女孩转过头来朝她眨眼,“和我做同桌,开心得都冒气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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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和学校没什么不一样的。
这句话她重复了两个多月,可还是觉得——不一样。
在心里就不一样。
即使平心而论,三中并不算坏学校,甚至在这座城里,能排第二,每年向一流高校输出学子的数量也颇为可观。只是“三中”终究被“一中”压了一头,又在名字上输了气势,才让部分人戴上有色眼镜。
众所周知,三中排第二,二中排第四,第三是五中,这样的排名已经稳定了好几年。
“没准它们有天会相约去改名。”同桌倩笑着给纸上的学校拟人填了几笔。
倩漂亮的画风没能把笙的心收回来,怀着“我不属于这里”的想法,她很少主动和同学说话。
她对谁都平平淡淡,自然也没人主动来找她说话。
除了同桌。
同桌名“倩”,这一单字名在这个年代可以说是泛滥,但其他人觉得这名字平常甚至俗套,并不妨碍笙想起“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倩也不负这名字的灵动美丽,唇红齿白,明眸善睐。
可惜会说话。
哦不,可惜不会说话。
然而,就像“关关雎鸠”声中采撷荇菜的“窈窕淑女”,没有谁规定了一定是吟唱者爱慕的女郎,“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也未必只有一种模样。
笑得是文雅、是妩媚,还是神采飞扬,“倩”之“美好”二字实在太难概括。
自中考成绩出来以后,她就一直觉得家里充满了阴郁压抑的气息。当时家里人不让出,收了她的诗集和画笔,换了一堆高中课本和辅导书。
她自己涂错了卡,理亏,也就乖乖写了两个月的题,再加上开学以后拼了劲,期中考的成绩便相当漂亮。父母的眉头松了,表示,果然专心读书不搞那些有的没的是有用的。
本来应该和往常一样忍下去的,她是这么想的,可不知是什么东西忽然刺激到她,和父母吵了一架,笙就跑出去了。
天有点阴,她想了想,不想去太远的地方,免得回家的时候再记一过,但思来想去,就是找不到目的地,正巧走到公园大门口,便进去了。
公园有座木亭子,前年新建的,没什么古风古韵,倒是三年风雨让木柱子上密密麻麻长了黑色霉斑。不知是循着黑斑裂了木纹,还是黑斑顺着原有的隐裂,木柱上斑驳着略显狰狞的纹路,像是挣扎得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的疯狂恶灵。
但这儿人少——清净。
走到亭子前,无意间一转头,一抹明艳撞入眼中。
她看见路边的石椅上坐着一个人,抱着块画板。
倩。
她顿了顿,不知该不该问好,却见倩抬了头,眯着眼朝她这边瞅了好一会儿,又埋头苦画。笙心情猛然一沉,悲伤愤怒冲上脑门,本想快步离开,却听对方一声大喝:“别动!”
一瞬间,笙的语言系统和情绪管控系统齐齐罢了工。
我以为你不想理我,但其实你在画我?
在经历了好一番该笑该哭该说啥的纠结以后,倩收了东西,抱着画板噔噔噔跑过来,笑得像阳光。
“同桌你来这干嘛呀?”
“心情不好,走走。”
“发生什么事了吗?”
笙摇头,没说话。
“那我陪你走走吧!”
笙犹豫片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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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一阵,倩没有追着她问什么事,反而找了些有意思的事情讲给她听,听着听着,笙的心情竟也渐渐明朗起来。
忽地见倩浑身一个激灵。
“怎么了?”
“下雨了!”
“雨?”笙下意识伸手探了探,“没有啊?”
“不是……诶呀,又来!”倩抱紧了画板,“这地方这么空旷,总不会是我那逢水必滴的体质发作吧?”
正要笑她,雨忽地下大了,笙赶紧拽了倩往离她们最近的亭子里跑去。
跑进亭子里,俩人松了口气。倩相当大方地抽了两张纸出来,给二人作垫子。
“这么豪气的吗?”笙有点惊讶,“说好的美术生十几块一张的纸呢?”接过纸捏了捏,又觉得确实不像是昂贵的那款。
“要是它真的十几块一张,可能会引起我的怜惜之心,”倩铺了纸坐下,“可惜它们一块钱几十张。”
“哦对了,我不是美术生啊。怎么你们都觉得我是美术生?”
“呃,大概是……画画好?”笙回想,似乎同桌确实没有表示过自己要艺考。
“我是要把画画当作终身爱好的。”
“你爸妈不会觉得画画浪费时间吗?”
“会呀,”倩把头发都撩到背后,“别说他们,我都觉得画画浪费时间,啧啧,就那么一小幅,我一下午都画不完。”
“噗,”笙无奈,“我是说,你爸妈不反对吗,你花这么多时间、花那么多钱学画画,最后没用上?”
“不反对啊,再说,怎么会没用上?”倩咯咯一笑,“让我开心,不就用上了吗?”
“他们没说,等你毕业了再画?”
“没啊,毕业了再画,就不花时间、不花钱了吗?”
一时间,笙羡慕得委屈,没有对比,果然就没有伤害啊。
正沉默,忽然倩递来画板:“同桌,我请你画画,不画就是不给我面子!”
笙接过画板,纸已经换好了,拿着笔,父母的话蓦地在她耳边响起。
“画画有什么用呢?”
“你的主要任务就是学习,画画连次要任务都算不上!”
“你看看你,画画画画,画到三中去了,再画,是想直接嫁人吗?”
才要推脱,倩又道:“我可看见阿笙在草稿本上画的小人了,画完还要拿数学公式造个金屋藏起来呢!”
笙扑哧一笑,推了倩一把,接下纸笔。
笙是喜欢画画,时常会随手在草稿纸上勾几个小人,原来她成绩优秀,父母都没说什么。笙又埋怨起中考考场上,不仔细的自己。倒并没有想要从事相关行业,只是在画画的时候,会感觉,仿佛自己轻了。
握起画笔,她手心微微出汗,“像在做坏事一样”,紧张、紧张得几乎要发起抖来。她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呼出。
落笔生疏,但几笔过后,手感很快敲了门。
“好看。”笙停下笔,把画板递回给倩,倩仔细端详一番,赞道。
听到倩的评价,笙舒了口气,她画的自然比不上倩,倩这一句简单的肯定,也并不证明她的水平,但她却蓦然有了流泪的冲动。
“你这画让我想起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是吗?大概……就是吧。”笙微微笑道。
谈起《关雎》,笙自然而然地提到自己的观点,不想倩一拍手:“我就知道,肯定有人和我想得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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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笙笙长大以后想做什么呀?”
“妈妈,我想做……”
“一定是想做老师对不对?女孩子做老师多好啊!”
“嗯……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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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朝一暮,飞去如梭,抱着厚厚的志愿填报指南,笙心里忽生惆怅。
“同桌,你以后,想做什么工作啊?”因为忐忑与踌躇,她语气微沉。
倩侧过头来:“我想做历史研究员。”
按笙父母的想法,依倩的成绩,绝不该去做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工作。
为什么成绩较高的人,做出“任性”选择时,家长的反应会比较大?
是原先以为自己种的是苹果树,一路风调雨顺种到开了花,结出的果子确实橘子?
可事实上,没能拿到高分的学生,未必有机会任性。
“为什么啊?”笙还是这么问了。
“因为想啊。没准以后有了什么成果,还可以画个漫画宣传一下哈哈。”
早该知道的,她谈起千年春秋时,骤然认真起来的模样。
“你呢?”
笙沉默片刻:“老师。”
气氛陷入沉寂,倩是知道她的情况的。
“对了,以后你要是真画了漫画,可要把你的作品寄给我。”走到分别处,笙扬起笑容。
“那肯定没问题啊!”倩答应了。
很开心地答应了。
笙向上弯着嘴角,眨掉了眼里的泪。
忽然倩转过身来,揉了把她的脸,没说多余的话,拍拍她的肩。
随即,二人道别,各自走向远方。
笙高考又考砸了。不算太坏。
对于她考试时那极度紧张混乱的状态来讲。
她听话地报了师范学校的师范专业。
她顺利地成为了一名老师,也顺利地嫁了人。
学生一届一届换,她从未刻意去记住谁。她莫名地觉得,铭记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情。
只有一个女孩,平常考试成绩很好的一个女孩,中考出人意料地掉了名次。
“说!你平常是不是抄的?”
“让你写那些乱七八糟的小说!”
“关键时候就掉链子!”
“不是的,不是的老师……我平常不是抄的!跟写小说也没关系!我只是……太紧张了……”
“嗯,”笙绕开质问着她的某某,走到她面前,轻轻地环住她,拍着她的肩,“老师知道,我们都知道。”
女孩似乎感觉到笙手指的微微颤抖,抬起头来。
“以后,大考前要注意调整心态哦。”笙安慰着她,也只能想起些轻飘飘的场面话,毕竟她从未学过如何安慰一个考试失利的孩子。
“老师……”
“谢谢老师……”
“老师!老师!”
“啊?怎么了?”笙回过神来。
“我们念完了。”课代表看起来因为她的走神而有些诧异。
“哦,好。接下来……”
《关雎》,透过课件,她看到,那个天落了泪的下午,画纸上的“窈窕淑女”,想起那些在安逸年华里,她勾画在草稿纸上的形形色色的人。看到那个终究有人落了泪的下午,一个笑容明媚的少女高高举着卷起的画纸,说着要把它放到数学公式背后藏起来。
看到有人高唱着“关关雎鸠”,目光却羞怯地游离在荇菜之间;听着有人低吟着窈窕淑女,却始终凝视着天上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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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里,孩子抱着一个盒子扑向她:“妈妈,有个人给你寄东西!”
“什么东西呀?”
“不知道,爸爸说,给妈妈的包裹要妈妈才能打开。”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是寄到你爸妈那的。”丈夫从厨房走出来,“我刚好在那儿,就拿回来了。”
是了,按爸妈的性格,肯定要拆了包裹的。
笙看了看寄件人,猛地瞪大了眼睛。
倩。
拆开包裹,是一个精致的盒子。打开盒子,是一张相片。
是一张装裱起来的画,金色的画框上印着几道数学公式。
笙失笑,这个幼稚鬼。
她看着那张线条稚嫩浅拙的画,竟有些舍不得放下。
“是漫画书诶!”那边女儿早已按捺不住,把箱子里的漫画拆了出来,递给笙。
她接过来,翻着,却没有看进去一点内容。
眼泪一点一点地渗出眼眶。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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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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窈窕淑女,君子好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