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走开啊!可别在这撒尿啊!去!去!”和声琴行的门口,一只灰色毛发蜷曲的流浪狗刚要蹲坐下来,便被满脸怒容的健三赶走了。
“要是在这撒尿,客人恐怕老远就绕道而行了,我这一天都不会有生意做啦。”健三看着灰狗离去的背影,自言自语着。其实本来生意就不景气,别说买钢琴,最近连来买把口琴的人都没有。
“喂,大叔,这么早就开门啦?”
健三转过头循声望去,身后站着一个穿夹克衫的年轻人,他微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看样子是客人,绝不能放过这次机会。健三立刻满脸堆笑:“哦!客人哪,欢迎光临,请进请进。”
不由分说,健三拉开玻璃店门,挽着年轻人的胳膊往店里走。玻璃门开启的同时带动着装在门口的风铃,那声音犹如少女的笑声。
“要买钢琴嘛?小兄弟,一看你的气质就知道,音乐家哦!”健三向来都是这样,不管客人需不需要,他总先对客人吹捧一番,谁还不喜欢听恭维的话呢。
“看你的手指就知道了,细长而有力,练钢琴得有几年了吧?”
“大叔您可真会开玩笑。”
年轻人并不在意健三的话,而是在店里转悠着,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看来是在挑商品!不能放过这机会!健三暗自忖度,赶紧介绍起来:“啊!小兄弟,真有眼光!这鲍德温钢琴是爵士音乐的代表者,它可是曾跟随六位美国总统入驻白宫的……”
“那,是林肯对吗?”年轻人打断了健三。
“什、什么?”健三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个留着山羊胡的,是林肯总统,对吧?”年轻人指着为钢琴宣传的海报上的人像说。
“啊,对!是的。旁边的卡尔总统,还有杜鲁门,尼克松,都把这钢琴带进过白宫啊!要我说,你买这牌子就对了,它的音质可是全球最棒的,价格么,好商量……”
“对了,您这边有卖吉他么?我好像没有看到呀。”
“吉他?小兄弟,不要惊讶,这里只有你想不到的乐器,没有我们不卖的乐器。来,请移步。”
在健三的带领下,穿过钢琴的展品区后有一扇小门,原来门后又是一个商品展区。这里吉他、架子鼓、甚至口琴,应有尽有。
“真没想到啊,大叔!从外面真看不出来!”
“是啊,要是从外面可以看到的话,我的客人也不至于这么少。”健三叹了口气,”唉,格局不好啊,影响生意。”
“也是。”
“小兄弟你要买吉他吗?一看你就是个行家,刚刚我就说过,看你手指纤细有力,一定练了好几年的吉他了。”
刚刚明明才说是练钢琴,看来满嘴跑火车也是本事。
“没有没有。”年轻人笑了,“我对音乐所知甚少。”
“小兄弟,你就别谦虚了,这把莱德里奥就很适合你。你要是抱起它弹起来,那将是古典美淋漓尽致的体现!”
“好了,大叔!”年轻人有些无奈,“您就别说得天花乱坠了!我不是什么搞音乐的。自我介绍一下,敝姓加贺。”
健三看着年轻人从口袋里掏出警察手册。
“这手指从来没碰过钢琴,不过拿枪倒是一点儿也不手抖。”加贺笑着说。
“刑、刑警?”
大概看惯了一脸惊愕的表情,加贺只是微笑着,继续说道:“不好意思,实在受不了大叔老是喊我‘音乐家’什么的,只好亮身份了。”
“出、出什么事儿了吗?”健三一脸疑惑,好不容易造访的顾客居然是警察,这让他哑口无言,半天才问了这么一句,“您,您不买琴吗?”
即便这样,还是只想着生意,加贺觉得有些可笑,摇摇头说:“没事儿,大叔。本来只想打听一些事情。原期盼可以碰到懂音乐的行家,没想到只是碰到个尽心尽责的推销员而已。”
加贺的语气中似乎是失望中透着嘲讽,健三低下了头。
“算了,大叔。看来我还是去其他琴行打听打听吧,祝您生意兴隆。”
说着,加贺便穿过小门,准备离开和声琴行,健三也迎了上去。
穿过一排排钢琴,加贺用手推开了玻璃门——又是“叮叮咚咚”的风铃声,“咚~”,不!其中夹杂着一个音符,那不是风铃能发出来的声音,是钢琴!
加贺回过头看到了这一幕,健三坐在了钢琴前……
……
那是贝多芬的悲怆奏鸣曲第三乐章,在几个简短的音符过后便是如雨珠倾泻而下的连奏,难以想象,在健三的弹奏下,那曲调是多么连贯,仿佛四手联弹一般。此时健三的指尖流露出的不再是音符,而是洋溢着青春的明快,以及不可抑制的生命活力,而这并不是纯粹的欢乐,欢乐的背后,是微微的不安和骚动。
加贺感觉到了,优美的旋律中带有欠稳定的游移情绪,似乎处于一种徘徊不定的心态之中……
一曲终了
健三站了起来,目光里充满了悲伤。
“我……”加贺感觉生平第一次说错了话,但他还沉浸在方才的震撼之中,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我为刚才的话道歉,大叔,额,不,能告知尊姓大名大名么?”加贺向健三深深鞠了一躬,以示歉意。
健三露出了苦笑,摆了摆手说:“没这个必要,小兄弟,额,不是,刑警先生。”
“再次抱歉,要说我生平最后悔做了什么事,那便是对您说了刚才那番话。”
“别放在心上,刑警先生。”
“啊,对了,大叔,能告诉我一些关于吉他的事儿么?”
“可以,当然可以。”健三不再像之前那副摸样,至少在加贺眼里不再是。
“啊,是这样的。您会弹《旅愁》吗?”话刚说出口,加贺才发现自己又问了愚蠢的问题,他用手猛拍额头,懊悔不已。
健三自然没说什么,加贺跟着他回到了之前的房间。健三拿起了方才所说的那把莱德里奥吉他,他边弹边唱,加贺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年近半百的大叔,唱起歌来,声音竟是这样的空灵。
这空灵的歌声仿佛在诉说一个故事。
健三告诉加贺,音乐本来应该是给人带来欢乐的,却给他自己带来了无尽的痛苦……
“我太太分娩的时候,我却在比赛。我知道,遇到她这是我一生最幸运的事,我把她当作我一生中最爱的人,然而我更爱的是——音乐。以至于我做出了我的选择,当她被推进产房的时候,我却坐在了钢琴面前。我原以为我会心无杂念,事实上我错了。直到比赛结束的那一刹那,我才认清现实,我在弹奏出每一个音符的时候,脑子里装的全是她!我输了,输得彻彻底底,与冠军失之交臂。我才知道,我最爱的不是音乐,而是她……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砸烂这钢琴,回到她身边呀!我是多么愚蠢哪!!!”
说到这里,健三泣不成声。
“她就这样离开了人世,留下我和我们的女儿。说来可笑,我们的女儿从小就有音乐天赋。可我,却一直阻碍她,不希望她从事音乐,因为这正是使她母亲离世的原因哪!我和女儿吵了许多次,直到有一天,我将她母亲为何去世的前因后果告诉了她。我想让她知道,正是我对音乐的执着才导致她妈妈的离去。我原以为她听了会理解我,会为此放弃音乐。谁知道她说‘你爱的根本不是音乐,而是名利!’我幡然醒悟!一切都是我的错啊!并不是音乐害了我,而是我自己!我想要就此悔改,恐怕已经没有机会了。就在那次后,她离家出走,去了横滨。三年了,整整三年了,我没有听到过她的笑声。我知道我错了,我是个不称职的丈夫,更是个不称职的父亲,更别说什么音乐家了……”
之后,健三告诉加贺,他姓矶村,现在在朋友开的这家和声琴行打打工,招揽顾客。还有,就是等着女儿回来。
“没有什么事情是容易的,音乐也是,唯有每天几小时甚至十几小时不断地练习。”矶村健三说,“要熟练弹奏《旅愁》,得有两年的功夫吧。”
“三年了,您不想您的女儿吗?您不想再看见她的笑容,听见她的笑声吗?矶村先生!”加贺皱眉问道。
“无时无刻不想着。可是,她恐怕不会原谅我了吧。不然她就不会迟迟不回来了。”健三无奈地摇摇头。
“您说您幡然悔悟了,我却没看出来,您知道您最重要的人是谁,可您却被动地等待,这可不是办法啊!”
“加贺警官,您、您的意思是?”
“您现在去机场,下午就能到横滨!”
“我、我明白了。”
“对了,矶村先生。”
“嗯?”
“这把口琴,我买了。”加贺笑着说。
“啊?哦!谢谢惠顾!”健三擦了把眼泪。
加贺拿着口琴,推开了和声琴行的玻璃门,带动风铃发出了清脆的声音。是的,矶村健三觉得没听错,那是少女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