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暗营。
已是辰时,人界这个时候天早已经亮了。然而魅族永夜的世界里,除了清冷的月光,天空永远都是黑沉沉的。
一轮厮杀刚刚结束。
小女孩站在满是尸体的营房里,从门口开始,认真仔细地检查每一具尸体的心跳和脉搏。自从某一次厮杀时,被一个诈死的孩子从背后偷袭后,她便养成了这个习惯。
要确保同一间营房里没有一个活口后,才开始吃饭睡觉。
从进来到现在不知道已经过了多少日子,一开始的慌乱随着一次次的杀人消失了。
脑海中渐渐也只剩下一个念头:活下去。
她已然清楚,永远不会有人救她了。
想活着,就要听那些人的话,杀了所有被带进来的人。
不想死,不能死。
这个念头仿佛是黑暗中远远的一线光芒,让她空茫的内心始终存着一丝模糊的渴望,已经成为了她本能的一部分,支撑着她面对再强大的对手,也不肯放弃。
她不愿杀人。
只是,为什么宁愿杀人也不想死。
女孩儿下意识攥紧了心脏位置的衣物。
为什么。
她不知道。
每每想到这个问题,心里就像出现了一个无底的黑洞,被洗去所有记忆的她,不知道该怎样去填满那个洞,反而被那黑暗吸引,想要放弃这样令人作呕的生命。
与其这样的生,还不如死了轻松吧。
女孩的指甲深深刺破了掌心。
不可以。
不能死。
要活着,得活着。
女孩缓缓松开手,眸子里的茫然和惶惑渐渐被死寂的平静所代替,走到门边拿起聚生提前备好的棉布和伤药,看了眼掌心翻着白肉的伤口,草草裹好。
食物没有像往常一样送过来,她也不急,只是站在尸体间的空地上,仰头看着小窗外那轮亘古不变的明月。
“又结束了啊。”铁门外,藤透过缝隙看到独自站着的小女孩,表情有些感慨。
聚生看了一眼放在脚边的沙漏,“比昨日还快。”
“只是解除了不到一半的灵力压制。”藤倚着墙壁,“若是让她将全部的灵力释放出来,这座暗营都可能会被她杀光了。”
“如果不是有君妃的压制,恐怕用不了多久,你我都不是她的对手。”
“对了。”藤神色一转,“你昨日去见君妃,关于这个孩子,君妃如何打算?”
聚生语气沉重,“君妃说,就按照她此刻的能力,继续安排更高阶的对手。”
“接下来的对手就不是这种毫无章法的打法了。”藤皱眉,“她进来才两年。”
聚生摇头,“你还有心思担心她,恐怕你我这几十年培养的人都要折在她手上了。”
“君妃竟不担忧这些损失?”
“君妃说,”聚生想到昨日觐见那个自魅君离世、就将整个魅族握在手中的强大女人,“这也许是枢家族百年难遇的奇才,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培养。”
藤叹了口气,“也难怪君妃如此命令,实在是这些年,家族在六大贵族中的声望不如从前啊。”
“这些不是你我该议论的。”聚生见走廊有人拎着食盒过来,截断了两人的谈话。
待那人走近,藤接过食盒从铁门下方的小洞放进去,和聚生一起离去。
这一整排十五间营房里,只剩下小女孩一个人和没有处理的尸体。
整个暗营的每一间营房都由君妃亲自布置了用来禁锢的结界,且不说里面每个孩子的灵力都被压制了大半,单是君妃的结界,就没有人能破得了。因此,他们这些负责训练的人,丝毫不必担忧里面那些灵力惊人的异类逃跑。
等聚生和藤已经走远,小女孩才慢腾腾地走到门口,将所有尸体摞到角落里,坐下来开始吃饭。
在充满着血腥气味的营房里,一口一口将饭菜一点不剩地咽下去,小女孩整理好食盒,又回到窗前的空地上,抬眼,表情木然地看着天空。
这栋半地下的营房,窗子的位置比外面的地面高不了多少。以往,除了月亮便只能看到偶尔经过的人的腿脚。看得累了,便就倒下睡了。
今日却不同,她才站了一会儿,已察觉到有气息朝着这小窗靠近过来。
两个人,其中一个灵力深厚。
是要来杀她的人么。
雪亮的杀气自眼底浮现出来。
枢蔷趴在小窗边上,第一眼便看到了那令他终身难忘的一双眼睛。
不过一个眼神,却好像形成了实质般,锋锐冷酷,挟着冰冷的寒气,仿佛这世间最锋利的的剑,在对视的瞬间洞穿心脏。
虽然有强大的结界相隔,女孩的杀气丝毫没能散逸出去,枢蔷还是被吓得退了一步,跌倒在地上,下意识捂住了心口。
柠盼随后赶到,飞掠至枢蔷身边,将他拢进怀里。
因枢蔷昨日说想吃白玉酥,今日她便趁着枢蔷还未起床去厨房做糕点,不想这孩子竟将前几日紫砚随口的戏言放在了心上,没等她回来,自己套好衣裳就跑来暗营了。还好她一直用心盯着,发现他的气息往这边移动,否则等做好糕点,要到哪里去寻他!
“盼……”枢蔷见到柠盼,不禁一瘪嘴,就要哭出来。
见他这副被吓坏的模样,柠盼也不忍再责备,抚着他的头安抚,“没事了,别怕。”
枢蔷紧紧抓着她的衣襟,安心地点头。
察觉到有人在盯着他们,柠盼低头向小窗看去,正对上营房里女孩淡漠的目光。
那样无机质的眼神,仿佛泯灭了所有的感情,根本不该出现在一个孩子的眼睛里。
晦暗血腥的营房里,背后是堆成一堆的尸体,她就那么站在那里,满身满脸的血污,定定地看着柠盼。
柠盼心底狠狠地滞了一下。
“紫砚骗人。”枢蔷窝在她的怀里吸了吸鼻子,“这里好可怕,一点都不好玩。”
柠盼一怔,想起前几日去书阁的情景——
“真无聊啊。”紫砚看着玩积木的枢蔷,打着呵欠道。
“身为异类,能如此安稳生活,你知足吧。”柠盼一边看着枢蔷,一边道。
“异类……呵。”紫砚短促地笑了一声,斜着眼睛看她,“你知足么,盼?”
柠盼沉默了。
“按照你这种恬淡的性子,理应当是知足的。”紫砚柔白的手指翻弄着书卷,“然而你并没有。”
的确。
如紫砚所说,身为不被魅族接受的异类,却能够一出生就被君妃带在身边,不必去暗营训练,在小公子出生后,还获得了贴身侍卫的殊荣,这是其他异类想都不敢想的幸运。
如果不是她知道身为君妃的枢萝这样优待她的原因,她大约真的会对此感激不尽。
只是从一开始,她就不可能沉溺在这种幸运的假象中。
“生为异类,在魅族这种地方,若是贪恋安稳,大约就离死不远了吧。”
“就算是异类,他们也不敢把祭司怎么样。所以你无需担忧。”柠盼不知紫砚今日是怎么了,但一向谨慎的她并不愿继续这个话题。
“但他们杀了我爹娘啊。”紫砚嗤笑,“为了活下去,我却不得不护佑他们。”
这是魅族一向的规矩。
拥有灵力的魅族,不止寿命会随着灵力的强大无限延长,就连阶层也是根据灵力划分,已经掌握魅族数万年的六大贵族自是灵力充沛,而后根据森严的等级向下,直到数以亿计、没有丝毫灵力的平民。
魅族与人族生存在两个独立的空间,灵力达到一定高度的魅族,能够使两个空间产生短暂的连接,形成暂时的通道。但大多数贵族一向自视甚高,除非不得已,是断断不会前往人界的,而那些不能以常理判断的魅族也不在少数,向往人界又灵力充沛,这数万年来,开启通道去往了人类世界的魅族也是数不胜数。
这些不能见阳光的魅族源源不断地去到人界,隐姓埋名,其中很多不仅适应了人族的生活,还与人类产生了感情。
他们诞下的孩子都灵力惊人,不再畏惧阳光。然而却仿佛是对他们的诅咒一般,在孩子出生的时候,身为魅族的父亲或母亲就会失去所有的灵力,成为只能生活在黑暗里的普通人类。
贵族们发现这一规律后,对逃往人界的魅族开始了大规模的搜索和屠杀。杀死父母后,将孩子带回魅族进行训练,成为各家族生存在阳光下的低贱武器。
几万年了,几乎每一个孩子都是亲眼看着自己的父母被杀,一夕之间失去所有,在长久的训练中,失去自我,成为魅族口中所谓的异类。
原来紫砚并没有忘却。
虽是借着祭司的身份安然无恙地活下来了,可是心底的那一份不甘和愤恨却并没有消逝。
这么多年了,不是没有异类组织反抗贵族,只是无一例外都被镇压了。甚至近几百年,连一次大规模的反叛都没有再出现了。
“与其坐以待毙,将生死的决定权放在别人手中,不如自己拿回来,才是真正的安稳。”
柠盼一惊。
不想紫砚平日里看起来懒散随性,却暗自在做这样的打算。
“可是我们没有力量。”
“我们?”紫砚弯起眸子,“盼,你确定么。”
“就算没有你,我自己也是要做的。”柠盼神色微微冷下去。
“你信任我?”
柠盼笑了,“你已经是最适合的同伴了。若你只是试探,我也没什么好失去的,大不了送一条命而已。”
“够爽快。”紫砚难得提起精神来,眼底浮起一丝暗沉沉的笑意,“那么,你有机会去暗营多走走吧。”
“你说得是我们家的暗营吗?”一直在玩积木的枢蔷突然听到一句自己听得懂的话,立刻插嘴道。
“是呀。”紫砚假笑,“枢蔷还没有去过那里吧?”
枢蔷摇晃着小脑袋,“盼和哥哥都不许我去。”
“他们太坏了。”紫砚当着柠盼的面说着人家的坏话,“那里可是很好玩的,有很多特别会打架的哥哥姐姐。”
“真的吗?”
“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