丸楮家族居然将一个连进攻都不会的异类送进角斗场。这样的流言惹恼了自家长老会的人。
花了多少心思培养,却依然是无用的废物。
湿冷的地牢里,响起由远及近地脚步声。
虽是被压制了所有灵力,妖依然听出是铃的脚步。
妖抱膝坐在角落里,有些费力地抬起头,想在丸楮铃看到她之前收拾一下自己,可是扫了一眼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皮肤的手臂,也只得无奈收起掩饰的想法。
她可真是惹恼了那些长老。
那日刚回到丸楮家族就被下了禁制,封住所有灵力,捆进惩戒室。
她本以为那些人就想这么打死她,却不想还给她留了口气,扔到地牢里。
看来毒打一顿还不解气,是想生生饿死她啊。
只是不知他们还让铃来做什么呢。
铃打开锁链,矮身进来,看着妖满身的伤,神色复杂,“他们下了处罚命令……要送你进沙泉,只要你取回炎晶,这次的事,就不再追究。”
沙泉是魅族的荒漠。
若只是自然环境恶劣,对于拥有灵力的魅族贵族,并非不能踏足。然而,只要踏入沙泉地界,所有的灵力便一分都使不出来,就连最基本的瞬移都无法使用。因此不论灵力多强大的魅,一旦进入沙泉,便只能如普通魅族一般,弱小而无力。
传说中沙泉的中心,有一件名为“炎晶”的宝物,拥有炎晶可使魅不再畏惧光。不知多少魅因此进入沙泉,却无人带回那件传说中的宝物。
依赖灵力的魅,根本无法在那种黑暗中生存。
莫说妖此刻已经被酷刑折磨,就算是没有伤,要带回炎晶也根本不可能。
“几时出发?”妖神色平静,嘴角甚至牵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分明就是想要了她的命,而同时对其他异类起到威慑作用。
“你竟还笑的出来。”铃第一次对着妖板起脸来,气的指尖都在微微颤抖,“为何不还手,凭你要化解她的进攻是很困难的事么!”
妖静静垂下眸去,“铃,这样是不对的。”
“怎样才是对的?同情对手却让自己承担惩罚?妖,枢西凌是从暗营中出来的,她早已没有感情了,你也看到她是怎样利用一切可利用的东西来取胜,为何还要放过她?”
妖脑海中滑过角斗场上,静静立于血泊中的同龄人。
没有感情的么?
若是你真的没有感情,会在乎那么漂亮的花瓣?
会因为被桃花吸引而错过了躲开包围的时机?
我不信。
“异类不应该是自相残杀的玩物。铃,我们不应该以这样的方式生存。”
丸楮铃美艳的脸上现出讶然的神色来。
不过是去了一趟角斗场,妖怎么变的如此陌生?
为什么?
妖七岁被发现,回到魅族后便由她一手照顾训练。
七年了,妖的品性也被她了解——她善良乖巧、聪慧努力。
却绝无这般倔强和偏激。
“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话……”
妖默然垂下头。
铃,你不会想知道,你所了解的我,不过是因为不愿过早的让你和我陷入危险中的伪装罢了。自看清这个魅族的一刻起,我就已决意舍弃服从于他们。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不代表就是对的。
残喘的活着,失去了身为生灵的意义,这般的行尸走肉,与死去又有什么区别呢。
因此,虽然也会不舍,我却是不畏惧死亡的。
铃,抱歉。
我注定要辜负你。
***
沙泉外,那些名为送行实则是监视的族人停下了脚步。
妖回头,看到站在那些人之中神色哀伤的丸楮铃,无视那些人警告的目光,走过去拥抱着她,“别难过啦。”
丸楮铃听着她轻松的语气,却忍不住红了眼圈,“为了一个杀人武器,你傻不傻,啊?”
妖柔柔地笑起来,“铃,你当为我庆幸,不必再忍受这种人生。”
妖转身进入沙泉。
伤痕累累的少女没有流露出一丝的脆弱,挺直的脊背仿佛是对那些魅族最直接的嘲讽。
失去了灵力的保护,在冰冷的黑暗中,妖冻的瑟缩了一下。
想不到,居然是这样的死法。
妖摸索着找到一处凹处,抱着膝盖坐下去。
因为有灵力的保护,她一直不曾感受过寒冷的滋味。
妖吸了一下鼻子,瑟瑟发抖的同时却又想起那个叫西凌的女孩子。
一直听紫砚和柠盼提起你,总想着见一面。
却不想一见面竟成了最后一面。
我还没来得及认识你,就要死了啊。
妖抱紧了胳膊。
你是否,一直在这样的冷寂中呢?
这么差劲的寒冷如果呆的久了,也会习惯么?
如今我都要冻死了,你是不是还在角斗场上用你那吓人的长戟在杀戮?
长久的杀戮,你是不是已经对死亡没有任何的感觉了?
所以,即便日后有万分之一的机会让你知道,曾有一个会使用漂亮花瓣的对手因不肯对你出手而冻死在沙泉,你也不会产生一丝的动摇吧。
……
妖胡思乱想着,意识渐渐模糊下去。
其实……要感谢你给了我一个逃离的机会呢。
逃离这样了无生趣的生命……
***
暖。
妖无意识地向着那温暖贴的更紧些。
这种陌生的暖,并非灵力在体内产生的属于她自己的温度。而是一种类似于在人界时,那种阳光的温暖,即便是拥有灵力的妖,亦会被那热度吸引,和伙伴们躺在草地上,晒的脸颊暖洋洋。
“别动。”头顶传来极其不耐烦的低沉男声,不过两个字,就能让人感受到发出声音的人脾气有多暴躁。
都已经死了,怕什么。
妖迷糊地向着那温暖又靠了靠。
“别动!”
声音更加不耐烦了,妖恼怒地睁开眼睛。
还让不让人舒服一会儿了!
然而一睁眼,漂亮眸子里所有的不满和残余的困意全被冻住了。
借着火把昏暗的光芒,妖一个激灵跳起来。
为什么浅薇家的少主会出现在沙泉?
他出现也就罢了,为什么自己会在他的怀里!
被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浅薇焰怔了一下。
在看清妖如炸了毛的猫一般羞愤欲死的神情后,他挑起了一丝笑意,“还挺有精神的。”
妖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是在嘲笑自己。
不远处黑压压站了一片的魅族,没一个敢上前说半个字。
妖慢慢收了防备的姿势。
身上的伤已经被处理过了。
她被这个传闻中不可一世的跋扈少主救了。
“多谢浅薇少主救命之恩。”妖恭敬行礼,垂下的眸子掩住了所有的情绪。
既然暂时没死,就要继续执行这个世界的规矩,才能少些麻烦。
浅薇焰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就你这副孬种的样子,居然也敢在角斗场上一招不出,落了丸楮家那些老头子的面子?”
妖不动声色地吐了口气,神色更加恭谨,“让浅薇少主见笑了。”
“你们这些异类就是讨厌。一个个装得乖顺无比,却当真以为,我们都是傻子?”
妖被浅薇焰的话刺得微微皱起了眉,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却没有再搭话。
“你知道,我为什么从来不用异类么。”
妖继续沉默。
十几年前,都城异类发动了一次反叛。
那次反叛的规模虽不大,也很快就被镇压,却让浅薇焰的父亲被异类所杀。
浅薇焰的祖母勉力和家族长老会的人周旋,好容易才让不足十岁的浅薇焰继承了家主之位。但长老会的人以他太过年幼心性不定为由,只称之为少主,直到如今,也不肯松口让他正式成为家主。
浅薇焰又岂是受人摆布的性子,这些年暗自布置,竟也让长老会一直未能只手遮天。
不仅如此,他还定下了浅薇家永不使用异类的规矩。利用这件事,激起和长老会的矛盾,从长老会手中抢回不少权利。
这虽是浅薇的家事,却并不是什么秘密。
浅薇焰此时这样问妖,为难之意不言而喻。
“浅薇少主若无事,我便告退了。”
妖转身要走,却冷不防被一柄剑拦住了去路。
“我允许你走了么。”
妖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落在浅薇焰脸上,“还请浅薇少主不要欺人太甚。”
“欺你又如何?”
“我一个卑贱的异类能如何。”妖有些自嘲地笑了,“这条命浅薇少主救了,再还给你就是了。”
浅薇焰眯起眼睛,“不想活了?”
“还望少主成全。”妖答得干脆。
“你们这些异类,为了活下去,连激将法都使出来了。”
“少主想多了。”妖抬手握上拦着她的剑柄。
浅薇焰挑眉,却并没有阻止她。
“铮”的一声清鸣,浅薇焰的剑被抽出了一截,妖将那冰凉的剑锋抵在自己的颈侧,白皙如玉的皮肤立时被割出了一道血痕。
“少主不曾见过阳光,自是不知,你口中的异类有多想念那样的温暖。与其永远被困在这黑暗中,生而无望,还不如死了的好。”
妖说着手指用力,竟是真的要将剑锋割入自己的脖颈。
浅薇焰立时察觉到她的用意,手腕一抖,妖不敌他的速度和力气,被他的力道震得松了剑鞘,一个趔趄跌倒在地。
“倒是个有骨气的。”浅薇焰收剑,“若没救你,反而是成全你了。”
妖默然攥紧了拳。
浅薇焰以为她会继续忍下去,却不想妖不知想到了什么,猝然弯嘴笑了一下。
这一笑,让妖本就美丽的面庞犹如倏然开放的极妍花朵一般,整个人都散发出让人无法忽视的耀眼光芒。
浅薇焰不由得一怔,“落到如今境地,你竟还笑得出来。”
“是呢。落到如今境地……”妖没有站起来,而是仰起头看向浅薇焰,“多谢少主提醒了。”
仰视本是落于下风的姿势,但不知为何,浅薇焰却敏感地察觉到自那一笑开始,这异类周身的气势都起了变化。以至于她虽是仰着头,却丝毫没有本该有的弱势。
为何?
浅薇焰不懂,不过是妖想到了如今她所处的境地。
她不知为何浅薇焰撞见已经昏死过去的她,没有一剑给她个痛快,也没有放任她冻死不管,而是裹了伤,还抱在怀里。
只是,这些都不重要了。
她无法出沙泉。
出去了,丸楮家的那些长老不会放过她。
困在这里,没有灵力没有食物,死不过是迟几日的事罢了。
浅薇焰虽不想要了她的命,但要她为了活命而一直受这样的羞辱,她还真没把性命看的那么重。
既如此,她为何还要忍下去?
已经无可失去、无须忌惮,在死前随着本性任意而为,又有何不可?
“少主,咱们耽搁太久了。”一旁终于有人出声,提醒浅薇焰此行目的。
“要你多事?”浅薇焰扫了那个仆从一眼。
那人赶忙低下头,不敢再言语。
“少主还有要事在身,就别在我这个异类身上耽搁时间了。反正,”妖抬起头来,依旧是平静到让人觉得无趣的眼神,却刺得人心脏莫名一缩,“你永远都不可能见到阳光,就永远心安理得,做你的魅族少主吧。”
浅薇焰狠狠皱眉。
“大胆!”有仆从护主的站出来,“不过低贱的异类,胆敢冒犯焰少主!若非少主大发慈悲救了你,你这烂命早就丢在沙漠里了!”
妖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一反方才的忍气吞声,斜斜看向出声的仆从,撑着地站起来,拍了拍手掌上的沙粒,慢悠悠地走到高大的仆从面前站定,声音轻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呢。”
高壮的仆从扬手。
周围其他人都暗暗冷笑,沙泉里是没有灵力的,这一巴掌下去,这异类万幸捡回的命大概就真的要留在这沙漠中了。
然而,不过电光火石的瞬间,失去灵力的众人都没看清少女的动作,那高壮仆从腰间的弯刀是怎样握在干涸了血迹的手上,冰冷的刀锋压在片刻前还叫嚣的咽喉上。
少女的眼睛没有半分杀意,仍旧一副厌倦淡漠的模样,“我没听清呢。”
安静中,一向以脾气火爆著称的浅薇焰却放任着妖这“大逆不道”的行为。
“低贱的——”
血从脖颈喷溅而出。
随着高大的身影颓然倒在沙漠里,没有风,周围照明的火把却齐齐一颤。
“好兵器。”借着火把明灭不定的光芒,妖看着只染上一丝血迹的弯刀,“怎么都不说话了?”
看了一圈神色各异盯着她的仆从,妖蹲下来,用已经死去的魅的衣角,将弯刀擦拭干净。
枢西凌,不得不说,虽然讨厌这样的血腥和暴力,但许多时候,你的这种方式却是最直接有效的。
这些蔑视我们的魅族,只不过是死了一个,就变得畏惧了不是么。
“口口声声异类低贱肮脏,”妖轻笑了一声,开口,语气仿佛梦呓,“但你们哪一个敢说枢兰低贱,哪一个敢说凰家族的家主凰颜肮脏,哪一个又比得上凰斫的灵力?你们谁能比枫绻紫砚更熟悉魅族的历史和古籍、谁能赢得过角斗场里的枢西凌?”
妖一边说着,一边漫不经心地用手指轻弹着弯刀的刀身,在冷兵器的轻吟中,看着周围的魅一个个脸色渐渐接近土黄色,“你们这些魅族,口头禅似的异类低贱,哪来的根据,说说看啊?”
明灭不定的火把光芒中,容颜极盛的少女神色睥睨地看着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魅族,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周身旁若无人的气势,竟把一群人都比了下去,许久,无一人开口。
妖回头看向神色莫测的浅薇焰,“多谢少主救我一命,若你不想替手下讨个公道,我便不多陪了。”
她说完,也不等浅薇焰回答,摇晃着手中的弯刀,迈着随意的步子就要离开。
“你孤身一人留在沙泉里,就这么想死?”
妖却是连回答都懒得给他,继续往黑暗深处走去。
“给我把她绑回来!”
那些仆从得了命令,离妖近些的,立时就要一拥而上。
在没有灵力的沙泉里,即便妖再厉害,也敌不过这些人在数量上的优势。
打不赢,这弯刀至少还够锋利,在他们捉了她之前,足够她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