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宏家的果然有鲜见之明。端雅堂次日便听到一个消息,一向深居简出的严家二郎竟与石天府书院的纪先生说,他希望能到石天府书院协助先生的教学。名义上是协助,实际上是督促。
纪先生本是国子监的副监,京都有名的老先生,所教学生遍布朝野,荣休后退居故里扬州。因与严大老爷有故情,才到严府来任教。他一向看好严二郎,只觉这个神采飞扬、天资聪颖的学生日后的前程必定无可限量。只可惜那一年因为一场战事,便改变了他的命运。虽然表面上他对命运带给他的灾难云淡风轻,但实际如何,一看他自双腿不便以后,便闭府不出就知道了。
自从大老爷过世,严二郎离群索居后,石天府书院的风气已悄悄地变了。虽然纪先生在课堂上非常严厉,功课亦要求严府子弟做得一丝不苟,但他终究只是一名先生,管得了课堂,管不了课外,更管不了人心。而石天府书院除了严府子弟外,还有些请不起先生,读不起书的远房族里人。
当初严老太爷一心想将严氏发展成为钟鼎之家,簪缨大族,因此,对于严氏门下的各子弟,无论是近亲还是远房,只要请不起先生的,都可以申请进石天府书院就读。这样一来,给了好些寒门子弟极大的‘蟾宫折桂’的机会。的确,这十几年石天府书院就出了两位状元,三位探花,五位榜眼。这让石天府书院在全朝的书院中名声大噪。有的不是严氏子弟的,甚至左托右托,拐了个十八里的亲方进了书院。
不过,“龙生九种,各有不同”。任何地方,有好木,自然有烂木;有高才,自然有庸才,亦会有纨绔。因此,书院里除了那些专心读书考学的学子,也有一些不喜读书,或喜古画钻研,或喜货物买卖的子弟,比如严鹤雷;更有甚者,喜欢走鸡斗狗,整日里只知道会酒观花,聚众嫖赌。这些纨气习者,又常常聚在一起,越发乌烟瘴气了,而严鹤印便是其中之一。
严家二郎要来书院坐镇的消息,仿如一阵风般,瞬间便吹遍了整个书院。但奇怪的是,竟似乎个个听而不闻,该读书的读书,该会酒的会酒,该聚赌的聚赌。
严武将打听回来的消息报给严二郎知时,亦是万分不解,直到严力敲了他一脑壳子,叹着气道:“你呀,怎么总是看得这么表面,你再去打探一下,读书的人数是否多了起来,会酒的人数又如何?聚赌的又是哪几家的子弟。”
严武给敲得跳了起来,刚要嚷嚷喊冤,但见到严二郎只是抿着茶不吭声,心里一凛,忙道声知道了,又一溜小跑地向书院跑去。
果不其然,他近照严力所说的,细细观察了一番,便知道书院里的风气与前相比已大为不同。无论是小房,还是堂屋,抑或是亭子,都见有捧着书本摇头晃脑的学子在背着‘之乎者也’;而那些纨绔子弟们日常会酒聚赌的地方人数少了一大半,剩下的面孔甚是陌生,连熟知严氏各子弟以及十八里亲的严武都不认得,再凑上前一听那口音,大多数都不是扬州口音。严武便知道,这些人恐怕是十八里亲之外的人了。也许是无知者无畏,也许是仗着家里财大势大,照样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
严二郎听到严武的汇报,‘啪’地便盖上了手中的茶杯,叫严力捧着一叠纸张跟在身后,竟直奔那些会酒、聚赌的地方去了。
当然,这些未能瞒得过严府的有心人,柳士元便是其中之一。当他听到身边的小厮过来低声汇报时,把手中的扇子一收,用之顶着下巴,冷笑了一会,低低喃语道:“想不到他竟站了出来,我还以为他这一辈子都会深居简出,不闻世事呢。若是如此,这严府,恐怕也到头了。没想到,竟因为一个丫头,他便下了这样的决心。看来,这丫头在他心中的份量不少啊。”
他的脑海里又闪过那小小的脸,每次见到他都紧抿着的小嘴,那双幽深的丹凤眼似乎一眼便看穿了他,却又装作无动于衷。这让向来在小娘子前擅长舞袖的他渐渐地心浮气躁起来,心中异样的感觉一点一点地闪了过去。
他就不信了,难道他还比不上一个残了的人?
不过,柳士元也深知这一个残了的人身残心不残,只要他去做,必定是雷厉风行的。果然,很快地,便传来书院开除那几个会酒、聚赌的学子。开除的理由也是正大光明的,因为每个学子在进入书院前都会签订一份保证书和协议书。密密麻麻的几十条条例,其中就包括了不得在书院里会酒、聚赌这些。
这一个举动下来,素日里便恼恨这些子弟带坏风气的正经读书子弟自然个个拍手称快,而那些整日里只知道喝酒聚赌、走马观花、走鸡斗狗的纨绔子弟亦个个夹起了尾巴,终日里惶惶不安的,就怕严二郎秋后算账。这其中亦不凡有几个不怕老虎头上拔须的人,可严二郎无论是谁,皆不给一点情面,一律开除了事,而且明令规定,终身不得再进书院。
当然,那些顽固骄奢的自然不怕没有去处,但严二郎不止将他们逐出书院,更修书一封给他们家族的主事人,语气恭敬,言语间却道尽了他们所做的荒唐事。因此,那些人一回到家中时,便被家法伺候了,打板子的打板子,跪祠堂的跪祠堂,关禁闭的关禁闭。而且,这些人的事迹亦在各书院学子们流传,更有甚者,传及各大世家的夫人们耳朵上。自然的,对其前程、联姻都会有所影响。
这一通的手段下来,纪先生终于再次见到石天府书院的端正风气了,自然甚觉安慰。不过,对于严二郎来说,这远远不够。皆因严家那三个嫡亲子弟虽然没有在这一次的整顿中被捉到犯了错误,但他们的心性如何,严鹤鸣自然心中有数。
因此,这日午饭过后,趁着纪先生休沐,严鹤鸣便让严力推着轮椅转到了三房的院子里。这所院子座落在整个严府的东北角,叫世安院。院里十来间房,前厅后舍俱全。院中处处种栽着菊花,各色各样,在这秋日里拼命地开放着,散发出阵阵幽香,整个院子都充满了花香味。
严鹤鸣是郎君,去的自然是前厅。后院的三夫人听说了,便出来见了一会,看到严鹤雷无精打采地从房里出来,气不打一处来,刚想呵斥,但一想到二郎在此,总得给他些许面子,便将火气压了下去,笑道:“你二哥来问问你的功课,你可仔细回答了。”
严鹤鸣忙拱手道:“三婶子,您这样说,真是折煞侄儿了。只不过是纪先生忙不过来,托我相问一二而已。”
话虽如此说,但严鹤鸣的侯爷身份摆在那里,可以直接上达天听的;又是严府的嫡长孙,将来势必要继承严府的,自然与普通的郎君不一样。加上上过战场,那份沉稳又与同龄的少年不同一些。虽然未成亲,但府里的老爷夫人们却没有谁把他当作小儿看待的。三夫人当然也不例外。当下她与他闲话了几句,也看出严鹤鸣大概是想过来训诫几句严鹤雷了。
有人帮她教育儿子,她当然万分乐意。很快地,她便找了个借口离席了,临走前又再三叮嘱鹤雷要用心聆听二郎的教诲,似乎恨不得让他将严鹤鸣脑海里的东西全部挖过来似的。这让严鹤鸣不觉微微一笑。这三婶子本是个实诚人,为人坦诚耿直,藏不住话。以前常听说她为人跋扈嚣张,想来这是身处深宅大院的缘故吧。在这处处计算的严府里,如果不像一头刺猬般张开全身的刺,又怎能护得自身及家人的周全?
想及此,他的眼神不觉黯了下来。不过,现在这三婶似乎已有所改观,至少在对待某人上不再像以前般剑拔弩张了。一想到某人,他不觉莞尔,眼角是掩不住的笑意。
“二哥,二哥,”直到严鹤雷小心翼翼地叫了几声,他方从思绪中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