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四十四回:怀疑(1 / 1)江屿湖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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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生在打坐中,进入到一种玄妙的状态,他的神识仿佛飞出了肉身,在世间游荡,来去随风。

隐约间,他看到一个穿着破旧青衫的书生,坐在一口红泥小炉旁,炉上的小石锅内煮着东西,凑近一瞧,原来是一把黄粱小米,此时已咕嘟咕嘟冒起小泡,像是要熟了。

他抬头仔细打量那书生,见他眉清目秀,一只手撑着脑袋,鼾声轻微,正闭着眼睛打盹儿,可不正是自己?!

忽地,书生的眼皮动了动,像是要睁开。

卢生大惊,周遭的景物却忽然起了变化,不断扭曲,他像是被一股力量拉扯着,拖出了画面之外。

待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好端端地坐在青云观内,哪有什么红泥小炉?哪有什么小石锅?又哪里有什么青衫书生?

卢生困惑了。

那时,他尚是凡人一个,寒窗苦读数十载,一朝进京赶考。

某天在路边捡到一口锅,想着拿回去正好可以煮粥吃。在驿管投宿时,他将小锅清洗干净,舀了一瓢清水、投一把粟米进去,静静等候粥熟。不想中途打了个瞌睡,便来到此方世界,一晃眼,已有数十年。

如今再忆起前尘,却是恍然如梦。

卢生是谁,他又是谁?

这一切似梦又似幻,究竟是他梦见了卢生,变做凡人书生,在人世间泅渡挣扎还是书生梦见了他,成了如今修道的卢生,在梦中恣意快活?

黄粱一梦,是否会有醒来的一刻?这些年来,求仙、问道,难道只是幻梦一场,梦醒即销。

梦里渐觉身非我,是耶,非耶,恍恍都迷蝶与周。注

再翻页,便见底扉上写着第二卷完。

泠涯将书合上,抬头望了眼窗外,已是申时。

他想着那句“渐觉身非我,都迷蝶与周”,沉默不语。

这本书是他让小童子特意去沧月城买来的。

几年前从沐昭手里没收来第一卷,当时为着她不认真修炼偷看话本的事,还训斥了她一顿。

后来偶然间随手翻看,发现这书颇有意趣,多是些奇思妙想与新奇见解,还有一些作者的人生体悟及对求仙一道的看法,便一路追看至今。

一卷看完,还特意差人去买了第二卷。

想起沐昭,他轻笑一声,这书中主人公卢生的性格,与那小人倒颇有几分相像。

书中一回写到,卢生误入深山,在湖边看到一条被锁链锁住的白蛟。那白蛟已快要化形,修成真龙,却在紧要关头被高等级修士用阵法困住。

卢生使用法宝隐去身形,将那白蛟偷偷放走,友人问他“那蛟浑身是宝,尤其是内丹,吃了便抵得上千年的修炼,你如何舍得放走它?”

卢生笑笑“人想修炼成仙,蛟想修炼成龙,若是他人为着自己修炼,将你的金丹挖出来,你做何想?上天有好生之德,人若没有悲悯心,成仙做什么?不如去成魔。”

当时看到此节,泠涯就想到了沐昭。

他想着,若叫沐昭遇见一条被锁住的蛟龙,那小人儿只怕也会同卢生一般,做出相同的选择罢。

有次他去沐昭小院抽查功课,听到她与厨房辛娘的女儿闲谈。

辛娘女儿问她,为何不跟红绡结契,这样就不怕红绡跑掉了。他听到小人儿说“红绡是我朋友,它愿意待在我身旁,我便养着它。若它有天想回归山林,我也便放了它。”

当时红绡还未化形,好几次偷偷跑进山林里玩个好几天才回来,故而她人有此问。

很多修士都会饲养灵宠,通常都要与灵宠缔结契约,一旦灵宠背叛主人,便会遭受反噬,若主人遭遇致命打击,灵宠也会跟着遭殃。

他自认见识广阔,却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说,将一只动物当做朋友的。

还有如意。

沐昭似乎压根不将身外之物放在心上,给她,她便欢欢喜喜收着,像个小财奴一般宝贝着,一天数一遍不给,她亦不强求。

如意作为地精,若她利用得当,富可敌国亦不在话下,她却仿佛压根没有那样的心思,整天带着他玩,像看护一个小弟弟般。

泠涯回忆起这些,心想着,难怪那小鬼爱看这本书,大概是在话本里头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罢。又想,这些高深的感悟与观点,那么一个小人儿,能看懂麽?

他起身将书放回书架,准备去剑坪练剑。

自打修为停滞,他便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剑道的提升和教养小徒弟之上。

只是到了如今,已快十年,却仍是没有半点突破心魔屏障的头绪。

就在此时,至乐在外头敲门,恭敬道“真君,玄斌真君的徒儿骆灵前来拜见。”

泠涯淡淡道“带她到正厅,我稍后便来。”

至乐道“是。”

骆灵站在正厅内,依然如同踩在云上,脚下软绵绵,脑子晕乎乎,满心像浸在蜜糖里。

她在来的路上遇见了萧然,那冰块似的萧师兄居然主动同她打招呼,拉着她讲了好些话。先是问她最近修炼如何,有没有遇到不懂的地方,然后又问她哥哥如何、师父如何最后怕表现得太明显,还假装问了问沐昭与沐晚。

骆灵甜甜蜜蜜地想着“原来萧然师兄并非看不见自己呢,他的心里,肯定也喜欢着自己!”

她想起最近正追看的那本沙雕道友的新书冷面师兄娇软师妹,觉得自己就是那书中的小师妹,马上就要与冷面萧师兄展开一段轰轰烈烈的唯美爱情故事,登时激动得满面飘红。

一转头,却瞧见泠涯真君缓缓走了进来,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瓢冷水,立刻清醒过来,停止了胡思乱想。

她站直了身子,规规矩矩冲泠涯行礼问好。

泠涯点点头“你来找昭儿?她出去了。”

骆灵听着他磁性低沉的声音,打了个激灵,抬眼偷瞧,见泠涯穿着件素简的月白衫子,长身玉立,器宇不凡。

心想这泠涯真君当真长得如同仙人一般,就是气场太吓人了些。

她恭敬答道“回禀真君,我是来给沐昭师妹送书局分红”话未说完,却忽然捂住嘴巴,满脸惊恐的抬眼望着泠涯。

泠涯蹙眉。

“什么分红?”

骆灵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连忙道“没,没什么!她没有分红!是我说漏嘴不是,是我说错了话!”

越说篓子捅得越大,堪称此地无银三百两。

泠涯知道那小东西肯定又背着自己作妖了,听到“分红”二字,以为沐昭悄悄在外头与人合伙做生意,脸沉了下来,盯着骆灵。

骆灵本来就有些怕泠涯,被他这么盯着,心脏砰砰直跳,冷汗直流,眼神躲闪,不敢直视他。

泠涯沉声道“实话实说。”

骆灵巴不得扇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说起来,沐昭写的那本黄粱梦记,可能是因为书名和笔名都甚是奇怪,起了反向推广作用,这些年卖得不错。

第一卷写完后,书局又与她订下了第二卷的契,还加了稿酬。

在泠涯眼皮子底下,她不敢跟天茂书局直接往来,又不方便时常去沧月城,便只好通过骆灵与对方互通消息。

骆灵家就在沧月城,她通常把书稿拿给骆灵,骆灵帮她寄过去,等书局发了稿酬,便将其放到骆灵家的铺子里头,再由骆灵带回来给沐昭。这件事没有第三个人知晓,骆灵对着家里人只说是门派里一位师叔的嘱托。

几天前,黄粱梦记第二卷的销售统计出来后,书局便将沐昭那一份分红送到骆灵家铺子里,这才有了今天这一出。

骆灵像只鹌鹑一样,含胸缩背站在一旁,不敢说话。

泠涯用淡漠到没有起伏的声音道“说。”

再简单不过的一个字,没有呵斥,却叫骆灵更加心慌,她心里头说了句“沐昭对不住”,便将她给卖了,一五一十把沐昭写书的事交代了出来。

泠涯听着,眉头愈皱愈深,沉默半晌,方才沉声问道“你是说,黄粱梦记是昭儿所写,她便是烂樵柯?”

骆灵感觉到泠涯的神情有些不对,小声道“是真君您莫怪她,当初她为了攒钱给您买生辰礼物,这才跑去写话本子呢”

泠涯的脑子里却像是劈过一道惊雷,没听进去她后头的话。

那两卷黄粱梦记他一直追看,以为作者会是个有些阅历的年长之人,怎么可能会是沐昭?!骆灵说她八年前便已然开始写,她那时才六岁不到,怎么可能

骆灵见泠涯一言不发,身上散发着寒冰一样的气场,心中害怕,鼓起勇气喊道“真君?”

泠涯被骆灵的声音唤回神,转头看着骆灵,问道“这事还有谁知晓?”

骆灵心中奇怪,如实答道“没有了,只有我俩,书局的人以为是别人写的”

泠涯听了,沉默了一会儿,道“东西给我,你去吧。”

骆灵如蒙大赦,赶忙将东西递过去,做了个揖,飞也似地跑了。

还没跑出门外,却听泠涯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慢着。”

骆灵忙回头,见泠涯一双眸子沉沉,盯着她“这事,不可与他人说起。”

骆灵小鸡啄米般点头,见泠涯真君不再理她,这才跐溜一声跑开。

泠涯看着手里的纸页,是书局列出的一年来各地分局的销量状况,以及一些场面话。

他默默走回书房,关上门,静静坐着。

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字,是他八年前写就,上书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注

这首诗是沐昭刚刚引气入体那天,写在纸上,被泠涯无意间瞧见的。当时他问她,这诗是何人所作,沐昭回答,是从破庙的墙上随意看来。

他一直知道沐昭内秀聪慧,有过目不忘之能,且时常会说出些奇怪的见解。只是,他从来只当她是个爱奇思怪想的小孩,却从未怀疑过,她会不会对自己说谎。

许多回忆涌入脑海,包括一些被遗忘的细节。

有些事情不能细想,越想会越发觉其中的不合理。

看着墙上的字,他忽然疑惑,问自己一个小孩,会随随便便写下一首自己无法理解的诗吗?如果不是有所体悟,缘何会反复诵念,写在纸上?

他走到书架旁,取下两本黄粱梦记随意翻看。

其实这些年来,他看过很多遍,书上的一些疑问同样困扰着他,而一些见解颇为新奇,叫他一直记着。

卷一的扉页上,用清秀的小楷写着两个字“沐照”。

沐照。

她刚拜入自己门下时,还不认识许多字,朝露书院的夫子时常找他告状,说她偷懒成性,不好好写字譬如“雙”字,她偏要写成“双”,一篇文章写下来,夫子竟有一半不认得。

别人都规规矩矩从右往左竖着写,偏她时不时突发奇想,从左往右横着写。

待她下学归来,泠涯问她为何总不好好写字,她支支吾吾,道自己忘了原本怎么写,便只能自由发挥。

那时,她时常把自己的名字写成“沐照”,他就以为,她又在自由发挥了。

一个答案已在他心中呼之欲出,只是,他不愿轻易就怀疑她,他想,他该去证实一下。

他将书放回书架,将骆灵送来的东西收起来,唤来至乐“你随我去一趟沧月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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