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眼之时,满天星辰映入清澈的瞳孔。无数繁星在遥远的天空中闪烁,没有一丝云翳遮挡。并不是预想中可怖的景象,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美景。能在黑夜中明亮如斯,却并无月轮明光,唯有在梦境之中了。
她躺在冰凉的地上,望了好一阵子的星空。随后撑起身子,从地上站起。
这是何处。心中的问题刚一冒出,便立刻得到了答案。眼前是成片扶桑花,沐浴星辰,在夜中绽放。这里是朱府的花苑,一如往昔的繁花似锦。
为什么会是在朱府。她揉了揉眉心,头隐约还有些昏沉发疼。她走到池边,里面没有一条鱼,深绿的水倒映着她的身影,还有她那张冰冷的面容。
她看着池子中的自己,那双浅棕的眼睛即使映入池中化为池影也还是明澈如山溪。她抬手放在自己的左眼上,不过是一池子的倒影,她却看得有些出神了。
池中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另一个人影。她并未转头,下一瞬间便被身后的人搂在怀中。她知道这个人是谁,所以没有避开。白衣玉冠,朗目俊容。她身后的人,是夏云。
“为什么你要变成他的样子?”朱槿垂眸看池中的他说。
“因为你想我变成他。”夏云柔声答道。
他怀中的人没有出声。
“对不对?”夏云把弯身把下颚抵在朱槿的肩上,声音柔而低沉,勾人神魄,仿若某种哄诱。这绝不是夏云会说出的话,也绝不是他会用出的声音。
“你不是他。”朱槿说。
两人皆看着池中对方的样子。
他把手伸到了朱槿的脖颈,轻轻握着,虎口抵着朱槿的喉,仿佛随时准备将她的细脖拧下一般。但是却没有发力,只是一点点在她的喉间摩挲。
“我是他。”夏云依然是温柔的面孔。
“你不必这样蛊惑我,我是不会上当的。”朱槿也没有给他好脸色,漠然说。
“哦?是么。昨天还哭出来的你,怎么今天能这么冷静。”夏云的手摸上了她的脸,一路摸到了她的眼睛,停在那里,“这双眼睛真是让我恨不得挖下来剁成泥。”
“呵。原来如此。”朱槿冰冷的脸上突然勾起一股邪魅的笑。而这股笑在池镜中一览无余。
池中的夏云脸色一变,立刻松开了她,把她推了出去,欲要推她进池中。她脚跟一定,丝毫没有受夏云推她的影响,转身看着他。
“你是谁?”夏云面带惊色问。
“怎么?见到你的旧主子,连请安都不会了?”她嘲讽道。
“血瞳妖?你是血瞳妖?!”他大声道。
血瞳妖冷笑一声。
为了逼出朱槿身上的迷芜,他让朱槿闻了醉梦香,陷入昏迷。醉梦香为何会叫醉梦香,是因为其昏迷的并非人的躯体,而是人的心魂。使朱槿心魂昏迷后,附身其躯体,替代她的魂。所以做梦之人不过是借着朱槿身体的血瞳妖,而非朱槿。
“算你还有点记性。你若是现在讨饶,还来得及。”血瞳一边说,一边步步逼近迷芜。
“讨饶?血瞳妖,你是不是忘了这里是哪里?”他倏而飘到半空中,俯视着血瞳妖说,“这里可是我的地盘,你能奈我何?”
“你的地盘又如何?连那个女人都杀不了的废物。”血瞳妖冷笑一声。
“哈哈哈哈哈哈,对,我是杀不了她。可是她家后人的命却捏在我手上,这不是有意思得很么?”迷芜露出自己黑雾一样的手脚,只有脸还是留着人的脸。
血瞳妖抬起手,掌心燃起一团妖火,鲜红如血的光印在他附身的躯体上。那张冰冷的面孔与暖色的火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附身在她身上依然可以用妖力,甚至还可以借用朱槿的灵力。他嘴角的笑仿佛在嘲讽对方毫无胜算。
迷芜一挥手,血瞳妖身后的水池就产生了剧烈的晃动,水面顿时布满了褶皱。血瞳妖察觉异样后立刻点脚升入半空中。
不过数秒,无数鬼怪从池中窜出,整个池子的水大半被掀起溢出在岸上。血瞳妖伸手做一妖火屏障,把朝他袭来的鬼怪尽数挡下。
被妖火灼烧的鬼怪发出痛苦的惨叫声,一个个重新倒回池中。可惜妖火非普通水能灭的,即便是重回水中,妖火依然在继续燃烧,直到将它们的躯体和魂魄焚烧殆尽。他是夜城的城主,在梦境里招来灵妖鬼怪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在一片鬼怪的哀嚎声里,他转身面向迷芜。手中的那团妖火依然红亮。
“就这点本事?”血瞳妖挑眉问。他与迷芜在七十年前交过手,那次交手起码打了好几个来回,绝对不会像现在这般需要用鬼怪来拖住他。若是真要用鬼怪,也一定会变出实力极强的鬼怪,不可能变出这些。
它变弱了。而且弱了太多。血瞳妖的心中隐有察觉。
迷芜笑而不语,抬手之间,天旋地转,眼前所有的景象顷刻化为乌有,只余下一片漆黑。
转眼之间,他已不在朱府的花苑,身处在另一个地方。
那是夜晚嬉闹的街市,人来人往,笙歌夜宴。时值中秋佳节,商铺酒肆通宵达旦。孩童在街上举着花灯到处乱跑,就算撞上路人也不会被苛责。
血瞳妖拢上指,收起妖火。他走在人群之中,面若冰霜。只要他想,他完全可以一把妖火烧了这一切假象,但是他却没有。他记得这里。
身边的酒楼上有才子输酒,被罚作一诗。才子闷一大杯酒,脱口而道:朱楼玉栏染灯色,青江舶舟乱人影。佳节处处欢歌语,欲醉客席不自知。
众人的叫好声渐渐盖过了才子之后说话的声音。
耳畔响起谁人与他的交谈声,那声音陌生而熟悉,似远而近。
“可怜的亡妻之人。”
“你如何知他亡妻?”
“当然是猜的。”
那人说完便笑着走在了他前头,没入人群之中,找不到踪影。空气中仿佛还留着那人的笑声。
他忽而有点出神,分不清哪边是记忆,哪边是梦境。
他循着酒楼上的声音,走进了楼中,一直到了那位才子所在的雅间,推门而入,不请自来。雅间里的人全都被他吸引了注意,霎时安静下来。
“怎么来了个小姑娘?”有个青年红着脖子,眯着眼醉醺醺地说。
“小姑娘,你是来找人的吗?”又一青年问。
他对房中人的视线疑问置若罔闻。只看着那位站在窗边,方才作诗的才子。
“哦?你是看上我们温大才子了?哈哈哈哈哈哈,小姑娘,好眼光。”有一个青年调侃道。引来众人哈哈大笑。
那名才子怔怔地看着他,面带忧郁还有困惑不解。
“你是不是亡妻了?”他面无表情地问。
才子脸色顿时惨白如纸,嘴唇微抖,眼角泛红,说:“你……你是如何知道的?”
原本发笑的众人都默了声。他没有多说一字,转身离开了酒楼。
迎着微凉的夜风,他蹙了眉。果真如她所言,那才子亡妻了。当初他不曾问过那名才子是否亡妻,全当是她的胡言乱语。如今他知道了,她说的是真的。
他望向茫茫人海,却看不见那人的身影。有一种隐隐的不安在他心头攒动。如果他没有记错,她现在应该是在…...
他闪身到了江上的石桥边。那人站在桥的石栏上,嘴角含笑,墨发轻飘,而那双浅棕明澈的双眸正望着他。他走上石桥,停在那人身前,仰头便看见如花的笑靥。
只是当他准备伸手去抓时,那人却猝不及防地往后一倾,当着他的面,落入江中。溅起高高的水浪。
他知道这是梦,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但是他还是没有忍住,跟着一跃跳下水里。
水中一片漆黑。他困难地睁开眼,看不见之前那个人。不知道为何他松了口气。
朱槿的身体并不像妖一样能在水中闭气。他头一次尝到了溺水的感觉。冰冷的水从鼻腔直冲肺腑,堵住了他的呼吸,比被生生扼住咽喉还要痛苦。
他从游出江面,把肺里冰冷的水全部咳了出来。肠胃翻滚,恶心欲吐。
迷芜化作了那人的样子,站在岸边的柳树上,笑着对他说:“从前的你,我没有半点赢面,可自从你心中有了个人之后,你浑身上下都是破绽。”
他在内心笑出声。迷芜竟然以为可以用虚假的她来打败他,实在太过愚蠢。
“呵,我给过你机会了。”
语罢,他的掌心再度燃起妖火。他一甩手,妖火便如同脱缰的野马,在整个梦境里疯狂地燃烧,将人群房屋统统吞噬。柳树上立着的迷芜却并没有被妖火缠身。
迷芜好像认定了只要自己化作那个人的样子,血瞳妖就肯定不会杀它。但是迷芜不知道,血瞳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杀它。所以他才能直到现在都未对迷芜下手,反倒是迷芜迫不及待地想要害他。但是迷芜却也不下重手,仿佛只是为了驱逐他出梦境。
熊熊火海里,红光点燃了整个梦境。一妖一魔相视对峙。两者无形的较量在火焰中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