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路走走停停直到洛阳,陶清漪与陶文亨的马车方进洛阳城,就有曹府的人过来迎接了。
宋寅自当先的马车下来,与那来接的曹府人打过招呼,又交代了几句,这才转身骑在身旁小厮牵来的马上,一甩手中的马鞭,扬尘而去。
陶清漪与陶文亨隔着马车的窗帘见宋寅走远,正踟蹰间,人群中便见一个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锦衣少年缓步而来。似乎是见车中人正望着自己,那少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健康的白牙。
“请问是陶家的文亨兄弟吗?”他稍稍俯了身子歪着头,正看向马车中露出的毛茸茸的脑袋。
陶文亨心智虽显成熟,但毕竟还有些少年心性,见了同龄人不自主地就要亲近,随即也报以微笑,答了个“是”。
那少年见来人是陶家人没错,微笑之余便点了点头。目光所及,似乎又看到了陶文亨身后的陶清漪,忙不迭地就将一双好看的眼睛慌忙错开,那一张在太阳下白皙透亮的脸,也不由自主地透出些红晕。
“我是曹居仁,是你们的表兄。”他开口,声音悠扬,像是如沐春风的笛声,“宋总管要去邻县办些事情,家慈派我在此迎接。河内郡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对此我深感痛心。舅父舅母那样好的人……哎,实在可惜……不过你们放心好了,既然你们到了洛阳,那就将曹府当做自己的家。洛阳虽不比建康温软润泽,但贵在高远稳健,非常宜居。我已交代了下人为你们提前安排好了别院,房屋布置皆是按了南面的风俗……”说到这里,少年顿了顿,看着陶家姐弟,突然很郑重地道:“欢迎回家!”
这原本是一句很稀松平常的话,但听在家庭惨遭变故的陶家姐弟耳中,却像是平地乍起的惊雷一样,狠狠地搅乱了他们心湖之上好不容易伪装出来的坚强与平静。
马车里谁都没有接话,唯有耳边吹乱鬓发的风声以及不远处熙攘的人声穿梭其间,更显得马车中寂静无声。
那一句“欢迎回家”似乎触动了车中三人的心事,琉璃明显的感觉到那握在自己手腕之上的小姐的手,变得无比的僵硬了。
尔后,那只握在琉璃手腕之上的骤然收紧的手,又突然地放松下来。陶清漪拼命地忍耐着没有将眼眶之中的眼泪立马砸下,但一双本就大而亮的眼睛,却因此蒙上了深重的泪光。
她抽噎了一声,于是别过脸去用绢帕遮掩,似乎不愿触动身旁的弟弟。但一颗心,早已难过成了一片无边的海。
家,回家。这原本近在咫尺此刻却又显得遥不可及的事,如今却如同梦靥一般将整个陶家逼入了绝境。陶清漪突然有些想不起她曾经单纯而又无忧无虑的童年,想不起那些个与父亲、母亲,陶家人在一起的如流水一般自然而然的日子了。
马车一路穿街走巷,不多时,便已到达曹府。
那阔大的曹府大门似乎刚刚重新漆过,簇新的大红颜色在阳光里咄咄逼人,既是庄严,又是气派。
陶清漪与陶文亨的姑丈曹安定,此时位及大魏右仆射之职。而这闹市中取一方僻静的曹府,自然也成为了这座洛阳城中新的权贵。
曹居仁从高头大马上下来,骏马嘶鸣,他回头望过去,很温和地用手梳理了那骏马的鬃毛。有清凉的风吹过来撩动他月白色的发带,那发带立即袅绕飞舞着,潇洒地迎合着那风转了个旋儿。
有下人匆匆跑来牵了那匹好马,那马儿簌簌地打了个响鼻,似乎没跑够似的,它踢踢踏踏地跺着那响亮的马蹄,打别儿似的不愿走。还是曹居仁趴在它的耳边窸窸窣窣地说了几句好话,它才不情不愿地被人牵走了。
看着那马走了,曹居仁的嘴角浮起一个清淡的笑。他原本就长得好看,这笑自然也带上了的美好的光泽,影影绰绰,轻轻浅浅,犹如鸟雀坠入棉花窝。
陶清漪从马车上下来,当先便是看到曹居仁这个和气的笑容。
秋季的天遥遥的很高,有风烈烈地吹动门前的大杨树,那原本松松散散挂在枝头上的树叶,被风一吹便哗哗啦啦掉落出一片生动的蝶舞。而那少年便在这落叶纷飞的风中,伫立着,眼神悠远地望过来,成为了陶清漪眼中的一副静止的水墨画。
“表兄。”见到曹居仁朝这边望过来,陶文亨略显愉快地作了揖。而与此同时,那教养良好的曹居仁也风度翩翩地走过来,与陶文亨、陶清漪打了个彬彬有礼的招呼。
因为父亲陶明松曾几任多地郡太守的缘故,陶清漪自小便随体弱多病的母亲寄养在身为武将的外祖家,外祖虽不似一般行伍出身的武夫,但也较寻常文人有不一般的洒脱。而那陶清漪虽不比养在深闺的小姐恪守闺训,但毕竟是位未出阁的姑娘家,况且这位谦谦君子般的表兄曹居仁,十有八九便是自己的未婚夫,当下她便敛了神色,连原本还松散的脊背如今也绷得笔直了。
一行人随着下人的指引穿过朱漆的大门,走过石子甬路,绕过九曲回廊。曹府大院中花盆对对,兼着被秋风叨扰的大片海棠与葱茏的北方佳木,无不宜时宜景地吐露着锦簇的芬芳。穿过居**门,曲径通幽,便见精雕细琢的假山戏台交相辉映,顺着那不远处的回廊拾阶而上,便见一处八角雅亭,亭下仿着那江南的景致引了活水环绕而过,形成一面不大不小的池塘。此刻池塘中残荷落尽,唯有零星未除尽的枝叶互相牵扯,让人感觉到四季迁移,变化无常。
许是那景物与建康的太过于相似,陶清漪情不自禁地想起在陶府中的点滴。旧时的回忆犹若风起云涌,一不留神就濡湿了她的眼睛。
曹居仁跟着下人正走在前面为陶家姐弟引路,他的袖子里灌了风,那风鼓鼓的,让他翩翩的身形好似增添了谪仙的气质。正想到什么回过神准备说话,方回头却对上陶清漪一双迷蒙的泪眼,那含在口中的话却像是加了咸盐的方糖,怪异到连呼吸都忘记的感觉透过四肢百骸流窜,这时候无论如何是什么也说不出了。
“表……陶小姐……”曹居仁有些慌乱,一层细密的薄汗爬上眉梢,“你还好吗?”他张口,又觉得这话未尽地主之谊,便又附加道:“这附近离我的书房不远,书房设有软榻,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便叫人安排一下,你们可以先去休息……”
“阿姐?你没事吧?”陶文亨听到曹居仁的话,以为自家姐姐突发了什么急症,一个箭步就冲了过来,连将陶清漪的丫鬟琉璃撞倒了也不自知,一张脸上满是焦急。
“哎呦!”琉璃猝不及防被甩了个四仰八叉,一身的骨头都要被撞得散架了。
陶清漪没想到自己一时伤怀竟引起这样大范围的骚动,一张脸顿时窘得通红。她伸手拉起摔在地上喊疼的琉璃,顿了顿,才不好意思地开口,道:“我没事,就是……就是想起建康了……”
说出这话的时候,她低着头,一双眉眼低垂地影在太阳光的暗影里,唯有眉心那颗鲜艳的朱砂痣是一片刺目的鲜妍,倒是别有一番模样的楚楚动人。曹居仁一下子便看得呆了,只觉得胸腔中好似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将要攀爬而出一样。
又走了一段路,穿过一个雕花的围墙,便见一个金菊遍地的别院隐在层层黄中透红的地锦中,那院子的牌匾也被密密匝匝的地锦叶子挡着了,只余出牌匾的一角,露出一个袅绕的草字“春”,若隐若现的,别有一番风趣。
“春岁居,好名字!”陶文亨抬头看了一眼那似乎年岁久远的牌匾,那匾上有些斑驳,衬着枝叶葳蕤的地锦红叶,是一片亮眼而夺目的好颜色。陶文亨心中欢喜,似乎很满意曹居仁给他们安排的住所,迫不及待地跟随着曹居仁进入别院,兀自欣赏起周遭的景致来。
“这曹府的院子是半年前家父新置办的,听说原是晋朝一位文人的产业,家父看这院子颇有些江南的风范,当即便买下了。如今大魏迁都不过三年,我们也是半月前才入住,这府中不周到之处还多,完全翻新恐怕还需要些时日,实在是让二位见笑了。”曹居仁闻言,很坦率地道。
而落后于二人的陶清漪这时正巧抬头看向那块牌匾,目光所及只觉得满腔尽是草木的气息,极是沁人心脾,不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吐息之间好似连日来积聚起来的哀怨情绪也散去不少。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兮雁南归。”她抬头望向天空,但见此时天高云淡,周遭一派祥和,不觉心神动荡。如若在此情此景中设有一方软榻,她甚至盼望着立刻卧于榻上闭目养神,再不愿去管什么日暮途穷来日方长。
曹居仁回过头看到陶清漪时,她正拉着琉璃徘徊在“春岁居”的门庭。他原本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见陶清漪开口吟出一句诗来,不知怎的心中一动,方还要说的话立刻就被他抛到了脑后,只情不自禁脱口而出道:“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曹居仁就有些后悔,料想自己定是唐突了,立马说了句“抱歉”,一张脸顿时也跟着涨得通红,恨不得此时有一个地缝能让自己钻进去。
而那陶清漪在曹居仁说出那句“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时,一颗心早就纷乱成了惊涛骇浪。六神无主地抬眼望去,却见曹居仁正搔着头看向自己,顿时觉得自己如热锅上的蚂蚁,煎熬的厉害。当即抬了脚步,拉着琉璃步入院中,去寻自己的弟弟陶文亨了。
“小姐,那曹少爷是不是对你……”
“闭嘴!”陶清漪回头狠瞪了琉璃一眼,转过头去舒出一口气来。只觉得胸中涨闷地厉害,一颗心快要跳脱出胸腔,独立自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