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居衡近些时日似乎得了“厌食病”和“挑食症”,成天成日地这也不吃、那也不碰,这不好吃,那难以下咽。甚至于到了最后,连脾性都越发地怪异,一日之间那桐园里仅有的几个机灵丫鬟也被他遣散了,只剩下一个平日里笨手笨脚的小丫头一个和负责扫洒的小厮。
不过,他一贯的脾性怪异,虽挑剔饮食,遣散丫鬟,曹府人也知道是他倔脾气上来了,倒也见怪不怪,没有在意。不过稀奇的是,萧子杞近些时日似乎和曹居衡杠上了,日日要来这曹府与曹居衡切磋琴艺。
这二人都是懂音律的人,尤其曹居衡,在技艺方面更是比萧子杞更甚一筹,萧子杞表面礼士亲贤,每日必定缠着曹居衡弹奏一起,但见他每每听琴音听得心不在焉,曹居衡就觉得他似乎是别有居心,但他到底葫芦里卖了什么药,曹居衡却不得而知了。
这日,午后刚过,萧子杞便又来了。曹居衡现在看见他是一个头两个大,见他远远地走过来,直感觉自己浑身上下仿佛过敏一样,扑扑簌簌就要掉下一层鸡皮疙瘩。
“曹二,你看我今日带了什么!”萧子杞一面走,一面伸手扬了扬手中的一管洞箫。
他面皮生得细腻,如珠如玉,但今日不知怎的,那脸颊上隐隐透着一些潮红,又不像是走得急了快了,倒像是发了热一样。
曹居衡正想问萧子杞是不是病了,萧子杞果然一面走一面咳嗽起来。
“咳咳咳……”他咳嗽起来那脸颊似乎更加的红热起来,瘦削的肩膀随着咳嗽微微颤动,像是风雨中随意飘零的浮萍,看起来有些单薄的可怜。
那平日暗中保护他的江骋似乎望到了这一切,只听衣料破空的声音乍起,刹那间他就从天而降,稳稳地扶住了萧子杞的手臂。
“公子!”
“咳……咳咳……无妨……”咳了好一会儿,萧子杞这才慢慢地缓过劲儿来,拂去江骋的手,深吸了一口气。朝着曹居衡走了过去。
“曹二,送你的,喜欢吗?”萧子杞淡淡地笑着,举起右手,那手中正躺着一只通体紫黑的洞箫,一看就非凡品,“桓伊的珍藏,‘六合’。”
曹居衡望着萧子杞,心中一片复杂,也不去接那管洞箫,只觉得眼前这人笑容越发刻意。
“又不是‘柯亭’,有什么好喜欢的!”虽然这般说,但那眼睛却忍不住又朝那管洞箫瞄了瞄。
萧子杞微微牵了嘴角,也不说破,将那洞箫往曹居衡怀中一塞,便大步流星地朝客厅走去。
曹居衡抱着那“六合”走进屋内时,萧子杞正守着炭盆倚靠在矮几上剥一颗蜜桔,这蜜桔是淮南新近供奉的,今日才由朝廷当做年例分发下来。曹居衡刚刚吃了几颗,如今加上萧子杞手中那颗剥开的,满室都盈满了橘子的香气。
“萧公子,你近日天天来此,到底有何贵干呢?”曹居衡与萧子杞对面而坐,一双眼睛望着他,就像是在看一个怪物,“而且今日你身体抱恙,如果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你且回去吧!”
这是在下逐客令。萧子杞剥着桔子,听到曹居衡说话略一抬手,将一枚橘瓣呈在曹居衡嘴边。
“啊——”他张口发出一个单音,示意曹居衡张嘴。
曹居衡似乎看出他想做什么,忙将头别向一侧,一张脸红了红。
“你这样,成何体统!”他老气横秋地说,一张年轻的脸上带了些愠怒,似乎在气萧子杞将他当成了小孩儿。
萧子杞见他这般,逗弄他的心思更甚。
“喂你吃瓣橘子而已,又是扫到你的毛了吗?”他将那只递出去的手收回来,几口将那一颗橘子吃进肚中,好半晌才不紧不慢地道:“你我之间,我略长你几岁,也算是你的兄长。既然如此,哥哥喂弟弟吃瓣橘子,又怎成了没有体统了?”
“什么哥哥弟弟,你也算是一国亲王,我无名无辈,当不起‘弟弟’这个称号!”曹居衡将头一扭,赌气一般,将那“六合”重重地掷在桌上。
曹居衡见此,冷了语气:“曹二,这‘六合’可是我花了不少气力搜集来的,你不要也不必这般糟践!”
曹居衡一怔,万万想不到他会生气。这萧子杞脾性好得众人皆知,平日间连一句重话也不曾见他说过。如今他开口训斥,可见他的确是生气了。
又听萧子杞说,这管洞箫六合是他花了不少力气搜集来的,曹居衡自知理亏,张了张口,将那反驳的话咽回肚中,什么也说不出了。
而萧子杞见自己一句话制住了曹居衡,微微挑了眉毛,也不说破,径自给自己和曹居衡倒了热茶。拿起自己那盏饮下,他感觉自己方才在外间就要上冻的五脏六腑,瞬间又鲜活了过来。
指尖轻轻地碰了碰面前的白瓷杯,耳边不经意响起一阵遥远的鞭炮声。萧子杞在这一片安静的热闹中,敛了眼睫,轻轻感叹道:“快过年了啊!”
他的语气明明淡到不能再淡,但心却深刻地疼了疼。眼前不禁又出现儿时那一幕幕过年节时的场景,喧嚣的大红鞭炮、艳丽的彩灯,川流不息的人群,还有……曾经的大齐,以及他的母妃。
他对他的母妃几乎没有什么印象,也许是她死得太早,又或是他自己不想要去记得。在他的记忆中,他对母妃的感情甚至还不若与他一起长大的江骋,但起码,她曾给予他生命。
“快过年了你还有空到我这儿来,我看你真是闲!”曹居衡讽刺道,冷不防的一句,将萧子杞的思绪拉回现实。
“看破不说破,不过,我原本就很闲。”萧子杞淡淡道,又拿起那面前的白瓷杯,饮了一口热茶。
茶水前苦后甘,正若人生起伏,翻云覆雨,摇摆不定。
萧子杞只觉那口齿留香,餍足地望了曹居衡,见他还似赌气一般,不禁有些失笑。
“你这脾气,也难怪太子殿下看不上你。”
曹居衡闻言冷哼一声,带着一丝桀骜不驯,讪笑道:“我只是不愿与你们同流合污!”
“何为污?曹二,你就不怕我向太子殿下告发你吗?”萧子杞玩味道,眨着那双大而圆的眼睛,有些出其不意的顽皮。
“你若有此心,又何必屈尊与我结交?我曹二是何种脾性,举国上下人尽皆知。萧公子,你我二人,各司其职,各谋其事,互不干涉,不越雷池。只是我有一点不明,你总缠着我作甚?”
“我倒不是多诚心与你结交,无非是寂寞难耐,无人排解罢了。”萧子杞哈哈一笑,一只手臂倚着矮几,手指轻快地在几案上打起节拍,“就像今日,无聊到连生病也念着你。”
曹居衡闻言蹙了眉头,觉得萧子杞这话有些无理取闹了。黑着脸拿起那面前早就斟好的热茶,赌气一般一口饮下,意图平复心情。
而那萧子杞,似乎是有心将曹居衡逗弄到底了,适时补刀道:“曹二,聪明若你,难道你看不出吗?我是真的十分欣赏你的才华。人生漫漫,知音难觅,你我知己多时,又琴瑟和鸣……”
“噗……”
萧子杞的话还未说完,曹居衡就扭头将一口热茶喷了出来。“咳咳咳”的咳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几乎咬着牙道:“萧公子,你这用词,真是考究呀!”
萧子杞嘴角略略一扬,方想开口再作弄曹居衡几句,门外正巧有丫鬟跪坐在门边通报。
“二少爷,表小姐有找,是让她直接进来吗?”
曹居衡闻言拧了眉头。
“她来作甚?”他说得冷淡,一张脸上的表情与他的语气如出一辙。
那丫鬟方想问一句是否还让她进来,曹居衡当先开口说道:“叫她回去,就说无事别再找来。”
“可是……可是表小姐说,她有要事……”
“有何要事,不见!”曹居衡语气转冷,面皮之上隐隐有了怒意。
那来通报的小丫鬟年岁尚轻,近日伺候曹居衡伺候出了胆战心惊,如今听到曹居衡语气凌厉,身子一抖,差一点就要吓哭出来。
喏喏地应了个是,她颤颤巍巍地方想站起身来,那头萧子杞的声音却含着笑意,春风化雨一般紧跟着传入了她的耳朵。
“那位表小姐,可是那位从大齐逃难来的陶家小姐吗?”
那小丫鬟一滞,似乎没有料到萧子杞会突然发问,结结巴巴了半晌,这才缓了心情答了个“是”。
那萧子杞显然今日心情很好,见小丫鬟回话,一张珠玉般明艳的脸上染了温和的笑意。
“那就让她进来吧。”
“让她进来作何?”曹居衡原本以为自己听错了,睁大眼睛瞪了他半晌,这才蹙着眉头开口。
“曹二,你今日问题真多。”萧子杞失笑道,“就凭她是从大齐而来,你不觉得,我们很有缘分吗?”
“她爹可是叛国!”曹居衡几乎咬着牙道。
“那我岂非半斤八两?”
一句话,说得曹居衡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
“而且,想必她就是来找我的。”曹居衡笃定地说,一双薄唇,笑意渐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