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在一片欢声笑语,或者说一派神伤中,缓缓地过去了。
陶清漪除了在大年初一,像个正常的客人一般去拜见了姑丈和姑母,其余时间,都窝在春岁居中,像个寻常的大家小姐一样,足不出户。
她最近再没有见过曹居仁,除了那次与他不欢而散,他们就像是两条平行线一样,眨眼间便再无交集了。
陶清漪的春岁居,像以往一样的荒凉,甚至于大过年,也只有一碟咸菜可吃。
陶清漪自从触了曹夫人的逆鳞后,她在曹府的日子并不好过。平时偶尔还会得些曹居仁的关照,但近日惹毛了曹居仁后,她连平日中仅有的那丁点便利,也全然没有了。
陶清漪恍恍惚惚地度过了几日,除了一直抱着那把楚楚赠予她的琵琶自弹自唱外,就是窝在房中发愣或是睡觉。一直到大年初四那天,小豆子跟她说米面都尽了,甚至于连她们常吃的酱菜也没有了,她这才从她那情伤中稍稍回过神来。
“小姐,我们今天就算断了粮了,你若是抹不开脸面,就让我代你去求求表少爷吧!就算你与他吵架了,但念着过往的情分,在这件事上,他也该为我们出头!”琉璃站在那儿,望着正坐在矮几旁兀自出神的陶清漪,愤愤不平地说。
那陶清漪被这件事扰得头疼,原本无事,但听到琉璃提到曹居仁,她就像是被扫到了毛一样,大声道:“我不是说了会想办法吗?琉璃,你就不能让我安静会儿吗?”
琉璃没有防备的受到陶清漪的训斥,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她看陶清漪脸色不善,有些委屈道:“小姐,我也是在想办法。眼看着我们就没饭吃了,你难道就一点也不着急吗?”
陶清漪微蹙了眉头,突然有些头疼。
“琉璃,我已经说了很多次了,会有办法的。”
“你的办法无非是把那颗祖传的夜明珠当掉,又不是什么好主意……”琉璃嗫嚅着小声道。
陶清漪听到她的话,那眉头蹙得更深了。巴巴地想了一阵,她叹出一口气来,转身回房端了一个红布包着的锦盒。打开布包,掀开锦盒,她将一对玉如意递到琉璃手中。
“你把他们拿去当了吧。”
“小姐,你不是说这个东西不能随便碰吗……”琉璃狐疑地瞥了陶清漪一眼。
“当了吧。”陶清漪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反正也是没人要的……”
……
自从陶清漪遣琉璃当了玉如意后,他们的生活倒是有了明显的起色。虽不至于铺张浪费,但鸡鸭鱼肉以及一切用度,倒是有了。除此之外,她还想方设法拜托了曹居衡,借他之手,将另一部分的钱给承王府一个叫做常余的人送去了。
当然,她免不了受了曹居衡一轮冷嘲热讽。不过对于方受过情伤的陶清漪来说,这原本就不值一提。
日子倏忽一下到了正月十五。上元节这天,天还未完全黑透,那曹府稍稍有些头脸的人,都赶着趟外出看花灯了。
陶清漪因为近些时日心情欠佳,不曾出门。这会儿时辰还未到,那平日中好跑好玩的琉璃,就忍不住相约陶清漪上街看灯去了。
“小姐,今天是上元节,你真准备不施粉黛出门吗?”琉璃蹙着眉头倚在门边,她的手中还拿着一根雪白的萝卜,削了皮,咬在口中一口一个嘎嘣脆。
陶清漪被她口中嚼萝卜的细碎声音扰得头痛,揉了揉额,才道:“若不然你和小豆子去吧,我实在是没心思去。”
琉璃一见她这般,立马哭丧了脸:“小姐,你就去吧!你再不出门,我真怕你身上长虫了!”
“胡说,大冬天的长什么虫!”陶清漪嘴角瘪了瘪,抬眼却看到小豆子也战战兢兢地望着她,似乎也在期待着什么。
她想到近日以来自己情绪不好,琉璃与这小豆子对她无比包容。又想到她们平日生活拮据,这二人也依旧不离不弃。想着想着,她心中不忍,叹了口气,便站起了身。
“小姐,你做什么?”琉璃见陶清漪起身,莫名其妙地问道。
那陶清漪闻言,回过头去,虽然面无表情,但语气却温和下来。
“去梳洗打扮。”顿了顿,又道,“琉璃,你来帮我梳妆吧。”
……
大魏今年的上元节,就像是陶清漪在南齐过得每个上元节一样,是无比的盛大与热闹。但是与南齐不同的是,大魏前年的九月方迁了都,前两年没有精力注重这个节日,所以这个上元节,大魏就像是耀武扬威似的,将整个节日办得犹如新帝登基一样,分外的宏大与繁华了。
陶清漪和琉璃、小豆子一起,走在洛阳喧嚣的街头。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擦踵,就连那平日之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小姐们,也在这一天盛装打扮、结伴出游了。
街道之上,处处张灯结彩,街上鳞次栉比地挂着造型各异,五颜六色的灯笼。花灯与苍穹之上圆圆的大月亮交相呼应,照得这个黑夜,真真如同白昼一般。
琉璃兴奋地拉着陶清漪穿梭在人流之中,就连那平日中处处小心,处处谨言慎行的小豆子,也在这一片热闹与欢腾中少有的露出笑容。
突然,不远处一阵欢声笑语传来,琉璃拉着陶清漪挤到那围观的人流中去看,却见是一群佳人才子围绕着猜灯谜,谜面设有一二三等奖项,最高奖项是一盏八角垂着丝绦的侍女宫灯。此刻,正有一个青年胸有成竹地说出谜面,谜面揭开后那人群之中立即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琉璃虽跃跃欲试,但陶清漪不愿在这种场合抛头露面,怕是再惹出什么不必要的麻烦,便坚决地没有出头。琉璃虽然有些失落,但还是随着陶清漪走了。
走了一阵来到一座坐落于街市巷道之中的城隍庙,陶清漪见有人祭拜天官,便求了盏灯写上心愿“幸福安康”,磕了几个头后便将那灯恭恭敬敬地供在了神像之前设置的案台之上。出来门后见有人放天灯,被琉璃央求不过,便交了钱一人买了一只天灯,写上心愿跟着放飞了。
年节之后,除了前些时日有些阴云外,那天气一向晴朗。此刻凉风拂面,苍穹高远,一盏盏天灯犹如繁星,闪烁在夜空之中,那景象,真是壮观美丽极了。
陶清漪望着那天灯不禁出神。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置身其中,她仿若再也想不到其他,仿佛一刹那间所有烦恼与忧愁,都随着那天灯去了。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琉璃与小豆子也望着那天灯,尤其是琉璃,非常郑重地闭着眼睛对着天空许愿。那身旁的小豆子受了感染,也有样学样,对着那远去的天灯许起心愿来。
一直到他们放飞的天灯再也分辨不出彼此,融入到偌大宏广的灯流中,甚至于再也不见,她才重新睁开眼睛侧过头去,向陶清漪问道:“小姐,你方才许了什么愿呢?”
陶清漪没有说话,那眼睛依旧对着天空,过了一会儿才转过头来,嫣然一笑:“我也不知道方才那个算不算心愿,而且……”她顿了顿,“愿望说出来就不准了。”
琉璃与小豆子见陶清漪这么说,也跟着笑着点了头。
三人并未再说话,但气氛难得很好,都安安静静地欣赏起那天幕之上的景色来。
陶清漪静静望着天幕,她方才其实写了“事事顺遂,一切安好”。琉璃刚刚问她,其实她说的是实话,这仿佛并不是愿望的愿望,但她真希望能够成真。
“事事顺遂,一切安好。保佑保佑。”她在心里默默地又念了一遍。
这时候,那不远处的巷道中正有人吆喝着在卖面具和糖人。小豆子年纪最小,一听到这样的物什,两眼好似都放出了精光。而那琉璃也是个爱玩的,听到这些,也忙不迭地要去。
陶清漪拗不过这两人,便也跟着去了。
三人一人买了一个糖人,都是简单的兔子、老鼠之类的造型。买过了糖人,琉璃和小豆子又闹着想要面具。
那些面具有的做成人面,有的做成夜叉魔鬼的造型,人面还好,但是夜叉魔鬼造型就太可怖了。任琉璃与小豆子如何劝说,陶清漪就只选了一个人面造型的,拿在手中,看着那白花花馒头一般的脸,却是想戴不想戴。
琉璃见了,取笑道:“小姐,你什么时候这样胆小了?你从小连爬树翻墙都不怕,怎么到了现在却连个面具也畏上三分?”
那小豆子在一旁,望见琉璃与陶清漪说话,也被逗乐了。心中想着,这表小姐看起来文文弱弱的,怎生还爬过树翻过墙呢?
一面笑,她一面将那面具罩在脸上。她虽然年岁小,却从来不怕夜叉,不但不怕,还总爱听那些老人讲些古老的鬼故事呢!
她淡淡地想着,抬手便去系住那脑后的绳,可绳还未系住,身后却突然有一个力量狠狠地砸在她的背上。这下,非但是面具,就连小豆子也一并跌翻到地上去了。
“哎呦!”小豆子没有稳住,幸好她年岁小,就算摔倒了也能够很快地爬起来。
爬起来看向砸在她后背之物,却发现脚边不偏不倚停着一个蹴鞠。正在这时,迎面跑来一个与小豆子年纪相仿做小厮打扮的少年,那少年见小豆子捂着后背疼得呲牙咧嘴,非但没有感觉到任何抱歉,竟还学着小豆子的模样更甚得做起鬼脸。
“好狗不挡道!”那小厮说着话,对着小豆子吐起舌头,弯腰要去拿小豆子脚边那只蹴鞠。
小豆子险些被他气哭,琉璃看不过,方想上去帮小豆子说话,谁知那话还未脱出口,从不远处正走过来几人,为首一个华衣少年,着胡装,束胡头,脚踏一双鹿皮靴子,还未走近,便远远地喊出声道:“道生,你小子再不把球捡来,信不信我扒了你的皮!”
那声音带着飞扬跋扈的凛冽之气,丝毫没有觉察出在这人流攒动的道馆前玩蹴鞠是否合适。那小厮闻言,赶忙捡了球朝着那说话之人的方向跑过去。琉璃听到那人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冒了一身冷汗,待到看清那面前之人,她的脸色一下子全白了。
三皇子元朔……
那个让她从高台摔落,文亨因此承受牢狱之灾,以至于失去一只左眼的少年……
陶清漪的身子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琉璃也看到了,情不自禁地躲在了陶清漪身后。而面前那正朝着这边走来的少年,似乎也看到了陶清漪她们,他玩味地挑起嘴角,道:“哎呀,真是巧!”他开口,又拿眼睛上下审视了陶清漪一番,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神奇的物什一样。
“多日不见,你怎么好像变漂亮了?”
陶清漪不想与他有过多交集,况且这次陶文亨被二皇子承王元恪所救,他明里只要了陶文亨一只眼,但暗地里却是不服气的。甚至于前些时候听到传言,说是三皇子元朔因嫌崔籍少了一只手,竟是杀了他泄愤。还扬言道“我府中从不留无用之人”。
那崔籍作为元朔的食客,与元朔朝夕相伴多年,元朔待他就算不念主仆之意,但凡怀着一点怜悯心都不该杀他。谁知元朔却是个没良心的,不仅杀了他泄愤,还将他的尸体曝晒三日扔到野外乱葬岗中,真真是没心没肺至极了。
陶清漪一想到元朔的手段,心中就一阵发寒,更别说与他面对面站着。此时,她见那少年又走近几步,一双阴鸷的眼睛直盯着她,嘴角边还若有若无地噙着笑,她吓得连连后退,连那手中的人面面具掉在地上也不自知。
那元朔没想到她竟是如此怕自己,一张些微有些方正的脸上现出一些得意的神色。
他不怕世人害怕,他就怕世人不怕他,最好见到他,越怕越好!
他笑起来,似乎很满意陶清漪这样的反应,连望着陶清漪的眼神也柔和下来。
面前那女子一脸惧色,低着头。她脸蛋很美,一双眼睛无辜生动,原本和气的面容配着那眉心的一点朱砂,不知怎的就带了些媚。这样看过去,她身材高挑匀称,即使是穿着冬季的夹袄,也能看出那身材凹凸有致。
他从前怎么没有发现呢?这陶清漪,竟是长得那样美!
元朔笑望着面前的陶清漪,突然屈尊附身捡起了她方才掉在地上的面具,拿在手中看了看,见是白花花的一个人面,上面点缀着红彤彤的两个脸蛋,发髻画成前朝的样式,活像个死人堆里爬出的野鬼。
元朔被这面具丑得直皱眉,看了一眼,便递到陶清漪手中:“想不到,你的爱好却是特别。”他说完,又笑笑,直勾勾地看了陶清漪:“像我,就只偏爱美人。”
陶清漪被她盯得心中发毛,木讷地接过他递过来的面具,顿了一下,便突然转身拉着那身后的琉璃与小豆子跑了。
那身后的元朔见到她被他吓得落荒而逃,竟是“哈哈哈”地捂住肚子笑出声音。而后,他叫来了身后跟着的那一众随从,挑了眉毛:“去,把方才那个戴着丑女面具的女人抓回来!”
他的语气冰冷,甚于开春依旧料峭的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