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事未绝,又起风波,大早晨的老鲁就来禀报,说是有位商人要赁下薛家老宅那间铺子,但人家有个条件,前头的铺面,必须打通成为一体,这件事要玉贞这方来做。
当时把铺面以墙相隔,玉贞是考虑到这个位置适合做药房医馆,外面可以卖药材,里面可以做诊所,听说有人想赁那间铺子,玉贞便问:“可有问是哪里人?”
老鲁道:“听口音是关内的。”
玉贞就知道,曹家堡本地的商人听说闹鬼闻风丧胆,怎么可能来与自己交易呢,打通铺面倒也不是什么难事,于是点头:“这个没问题。”
刚想说我去看看,老鲁又道:“那人还说要咱们把门前的那颗杨树给拔了。”
玉贞有些不悦:“那棵树又不挡光,放在门前还能做风景看呢,这人到底什么样?要求也太多。”
言罢放下手中的茶杯:“我去看看。”
等来到那间铺子,即老鲁所住之地,即薛家闹鬼的老宅,见一高大背影正举目四处的看,非常认真,像是真中意了这间铺子。
玉贞走过去招呼:“阁下想赁我这间铺子?”
那人一回头,嗬,络腮胡子遮住了大半张脸,还虬结散乱,给人不修边幅的感觉,头发倒是梳理得油光锃亮,只是桂花油抹多了,看上去湿漉漉的,身穿紫色金丝长衫,外罩绿色银丝坎肩,长衫就是大多花的图案,坎肩又是大朵花的图案,花花绿绿,眼花缭乱,一人扛起整个姹紫嫣红的春天,脚上是蓝色的软底布鞋,鞋尖镶着指甲大小的红宝石绿宝石五六颗,极尽所能的炫耀他的富有。
这种品位,舍我其谁?
玉贞想笑憋着没笑,回头吩咐老鲁:“你去睡觉吧,昨晚熬了一夜。”
老鲁退下,她这才向那客商道:“衙门很闲吗?堂堂的协领大人还有这份闲情逸致。”
给她识破,曹天霸很是吃惊:“玉儿,你咋认出我的?”
其实,是从眼睛,无论他怎么精心装扮,甚至口音都严格修饰,但那双眼睛玉贞铭刻于心,但玉贞偏这样说:“天下喜欢穿大红大绿的,唯有你一个。”
曹天霸垂目看看自己,用手又扯了扯拽了拽,对自己的打扮非常自信:“这多好看,关键我不像你,你长的好看,穿什么都好看,不穿也好看,我这种人只能靠打扮。”
那句不穿也好看,他是有嘴无心,玉贞听了脸腾的红了,连忙撇开这个话题,道:“你来闹什么,我这够麻烦了。”
说完进到铺子内。
曹天霸追了进去:“我来赁你的这间铺子。”
玉贞道:“是麦子跟你说的?”
曹天霸点头:“我先赁下你的铺子,等那鬼一出现,我就捉住交给你。”
玉贞叹了声,很是无可奈何:“即便你乔装改扮,连口音都变成河间一带的味道,谁都认不出你,可你是官,要有官威吗,做这种事,一旦传出去,你的颜面何在?”
曹天霸却道:“话不能这么说,我是官,不是塑了金身摆在庙里的神像,接受百姓的供养,然后什么都不做。”
玉贞立即纠正他:“庙里的神像只是神佛的化身,真身早去救苦救难了。”
曹天霸哈哈一笑:“我懂,我就是打个比方,我的意思我得为百姓做些什么,方不至于成为昏官,而你是曹家堡人,也就是我的百姓,我为你做点什么,也正常,再说,你的铺子有人捣鬼,这也算案子,我身为协领,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我要查案破案。”
他说的头头是道在情在理,玉贞都不知如何反驳了,索性使横:“就是不行。”
曹天霸又瞪起了眼珠子:“你有私心。”
玉贞一愣:“我有什么私心?”
曹天霸道:“因为我们曾经有过婚约,你为了避嫌,就不肯配合我查案,你阻碍官府办案,你不是良民。”
玉贞是有这么个私心,但听他上纲上线把自己归纳为刁民,气的哑口无言。
曹天霸得逞,突然那高高在上的气势一落千丈,柔声道:“赶紧按照我说的,把铺子打通,然后把前头那颗杨树拔了。”
玉贞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为什么?”
曹天霸详细的解释:“第一,扮戏就要扮得像,我不这么折腾你,别人会认为我是无商不奸的商人么,第二,得闹出点动静,才好让那恶人知道你这铺子有人赁下了,也才好过来继续扮鬼吓唬人,第三,铺内以墙阻隔,每天上午,太阳从东往南偏移,便阻挡了西面这间房很多光线,而曹家堡有句老话,前不栽杨后不植柳,你这铺子前面有杨树,不讲究的也还罢了,讲究的人便视为不祥。”
玉贞一直都很佩服他,更何况他说的有道理,于是点头答应:“好。”
于是,曹天霸以关内商人之身份,赁下了这间铺面,玉贞也按照他要求的,让人把铺面打通,也清理走了门前那棵杨树。
之后,曹天霸就装模作样的找工匠,准备对铺面进行装潢,具体做什么,他三缄其口,但凡经商的都懂,商业机密,不能随便透露。
曹天霸在这里大张旗鼓,阮家人能不知道么,阮致文打铺面上回到家里,便唉声叹气,他心里想的是玉贞的买卖越做越大,他不仅仅失去了喜欢的人,也失去了一棵摇钱树。
大少爷回来了,各房丫头都报给了自己的主子,樱春身子越来越明显,不得不穿些肥大的衣裳遮丑,旁人都说她丰腴了,她就顺势说吃的好难免会发胖,听说阮致文回了家,她也赶紧去禀报给宋绣程。
宋绣程于房中绣花呢,一针一线,非常专注,樱春道:“大少爷回来,那个张茉莉赶紧涂脂抹粉的迎出了二门,小姐倒是坐得稳。”
听她语气中带着牢骚,宋绣程满不在乎:“你见过谁家正房夫人巴巴的去取悦丈夫了,干那种事的,都是做小的。”
樱春恍然大悟:“小姐说的极是,再说小姐是什么出身她又是什么出身。”
一提出身,宋绣程就想起了父亲和哥哥,心情忽然低落,一个没注意,针尖扎了手,冒出一泡血来,含到口中,若有所思。
樱春又道:“小姐听说没有,乔家那间闹鬼的铺子居然赁出去了。”
宋绣程点头:“听说了,哪个不怕死的?”
樱春道:“说是关内来的老客,不知底细呗,等知道了那铺子闹鬼,一准悔青了肠子。”
宋绣程重新拿起了针:“不行啊,咱得过去提醒那老客一下,否则等他知道就晚了,乔玉贞拿到了银子,那老客再想要回来便是虎口拔牙,难。”
樱春双手不自觉的捂上腹部:“小姐,这回能叫旁人去吗?我实在行动不方便。”
宋绣程的目光落在她肚子上,想了想:“樱春,上次是你干的,很不错,成功吓退了那帮商人,这次如果换成旁人,一是怕这事泄露,二来除了你,也没人懂戏,你是哥哥手把手教出来的,一开嗓,咿咿呀呀的,很能鱼目混珠,随便找个人扮鬼,一张嘴便露馅了,鬼不能像正常人说话。”
樱春不懂,那么高雅好听的戏曲,在大小姐口中这么一说,便成了妖魔鬼怪的玩意,可叹大少爷活着的时候是那么执着于唱戏。
宋绣程见她仍在犹豫,继续劝着:“难道你不想给哥哥报仇?”
说心里话,樱春对于报仇并不十分热衷,或许因为她与宋赤诚之间的感情仅停留在这个孩子上,若说想报仇,完全是冲腹中这个孩子,一出生就没了爹,何其悲惨。
宋绣程又苦口婆心的劝,最后樱春只能答应。
宋绣程非常高兴:“这次之后,以后有什么事都不劳动你了,我再出钱给你买个宅子,你去好好的将养身子,到时给我们宋家生个白白胖胖的孙子。”
樱春道:“小姐这是你说的,你看我这身子真不能再于人前走动了。”
未婚先孕,即使不触犯律法,道德观念上也不过去,世人的吐沫星子能把人淹死。
两下说好,樱春回房,准备晚上行动的事。
至夜,时辰已经快一更,曹家堡地处长青山上,最早出太阳,最晚落日头,特别是夏天,算起来黑夜只有大约三个多时辰,白天很长,所以等天彻底黑下,已经是快一更的时辰。
樱春准备就绪,独自往薛家老宅而来,还怕给人看见,专门捡那些僻静幽黑处走,干过一次,轻车熟路。
到了地儿,依然是从专门方便库房出入货物的侧门进,因房子是刚盖好,只是个空架子,里面什么都没有,也就没必要上锁,进了门之后,东张西望一番,又竖起耳朵听了听,感觉很安全,就又进了库房,在此蹲守。
约摸老鲁往各处巡逻一番该回来了,她就出了库房来到那衔接库房和前头铺面的小院子,躲在暗处往老鲁经常坐着喝茶的石桌石凳这边看,发现今天的老鲁怎么高大了很多,虽是坐着的,但老鲁个子矮,外加年纪大了,往那一坐,蜷缩成一小团,但今天这位的侧影不单单高大,且威猛,待那位一转头,樱春吓了一跳,防风灯下,那位长着络腮胡子,不是老鲁。
胆怯,想撤回,思索着,这位大概就是那个赁下这间铺面的关内老客,是他更好,直接把他吓跑,于是壮了壮胆子,学着宋赤诚唱戏时的样子轻声一叹,颇有些角儿的派呢。
那络腮胡子当然是曹天霸,其实他早听出有人来了,故意没发现什么,只等樱春一声如痴似醉的叹息传来,他才佯装惊觉的问:“谁?”
樱春故技重施,抑扬顿挫道:“我是鬼啊!”
戏腔伴着尖利的嗓音,在静谧的夜晚格外瘆人,然后,她又咯咯的笑了,笑的毛骨悚然。
曹天霸不待她笑完,循声辨位,一跃而起扑了过去,没等樱春反应过来呢,已经将其按倒在地。
就这么轻松的捉到了鬼,曹天霸向外面喊:“都进来吧,鬼抓到了。”
玉贞和玉宛、麦子、月映等人便冲了进来,只等发现这个鬼是樱春,玉贞感觉是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意料之中,是猜到想害自己的人一准是宋绣程,意料之外,是没想到扮鬼的人是樱春,看樱春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玉贞问:“为什么?”
樱春不吭声。
麦子气的过来揪起她:“你说话啊,为何害我玉贞姐?是不是宋绣程指使你的?宋绣程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你就替她卖命,为虎作伥,陷害好人。”
提及缘由,樱春突然怒了:“我不是为了宋绣程,而是为了宋赤诚。”
麦子声音比她大:“宋赤诚又是你什么人?”
樱春喉头一哽,宋赤诚是自己什么呢?她也说不清楚,正此时,忽然感觉肚子有些不舒服,隐隐的疼,有了身孕,便成为母亲,虽然此前对这个一窍不通,现在却是无师自通,猜测会不会动了胎气,心底一惊,暗叫不好。
麦子继续追问:“即使你是宋赤诚什么人,你为何害我玉贞姐?我玉贞姐又没杀宋赤诚。”
樱春已经无法回答,腹部的痛一阵阵加剧了,她额头也冒出了汗水,是害怕,转身想逃,给曹天霸堵住,这时她感觉下身有东西溢出,大概这个孩子不保,吓得突然哭了,转头向玉贞,带着哭腔:“乔小姐,我怕是要小产了。”
玉贞一愣,随即看向她的肚子,才发现她腹部高出来很多,当下什么都没想,喊曹天霸:“快,送她去医馆!”
曹天霸安敢不听玉儿的吩咐,什么都不问,抱起樱春就跑,一口气跑到最近的医馆,奈何医馆已经上了门板打烊,玉贞使劲拍门喊着:“救命!救命!”
里面值夜的伙计忙过来开门,见曹天霸抱着的樱春疼的紧咬牙根,伙计见惯了这种事,机灵的转身就往里面跑,不多时把坐堂先生请了来,所幸这老先生经验丰富,经过救治,樱春母子平安。
玉贞付了诊费,为了感谢老先生救了两条性命,也觉着夜里惊扰实在不该,就付了双倍的诊费,老先生得知她就是大名鼎鼎的乔玉贞,连说:“巾帼英雄,女中豪杰,久仰,久仰。”
玉贞与之客套一番,然后和樱春等人离了医馆,来到街上,问樱春:“你现在怎样?如果感觉不好,我叫人赶车送你回去,不过你记住,有身子的人,别到处乱跑,不顾及自己,也还顾及腹中孩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