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永德三年的雪下得好大。
鹅毛一样的雪片簌簌落下,黄色琉璃瓦,青灰的地面,甚至宫人们的头顶,全是白茫茫的一片。
宫女暮雪紧紧地沿着屋檐底下走,斗篷上还是沾满了雪珠子,好容易回到下房里,点上炭火裹上被子,才算是稍微暖和了些。
与她同住的宫女秦鸣筝拿起挂在铜勾上的斗篷,拍了拍上头沾染的雪花,埋怨道:“怎么又烧炭?本就剩下不多了,还是省着些吧,过几天还有更冷的时候呢。”
说完,发现斗篷上的雪已经化了,沾得名贵的白狐毛湿得彻底,语气里的责怪之意更深切了几分:“太子殿下赏的东西,要是换作别人,供起来都来不及。这样尊贵的斗篷,竟给你作践成这样。”
暮雪嘟起嘴,把身上的棉被裹得更紧了些,在光影的摇晃下像极了一只漂亮的猫。她摇头道:“那是他们傻,咱们这样的奴才,一辈子能得几样好东西,不把它利用得彻彻底底,活得也太不够本儿了。”
秦鸣筝正打算反驳,就听见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进喜小公公敲门,公鸭嗓子又尖又亮:“暮雪姑娘在不在?太子殿下有请。”
暮雪从床上爬了下来,想要重新披上方才的斗篷,秦鸣筝瞪了她一眼,压底嗓门道:“都是湿的了,怎么可穿到殿下面前?”
顷刻间,暮雪已经夺了过去,披上身后淡淡一笑。
“你不是说它被作践了吗?正好,我叫殿下赏件新的穿穿。”
一转身,看了眼屋里少得可怜的青灰木炭,还在苟延残喘地发挥最后一丝光和热,但是烟熏的味道却很难闻。
唇边的笑意就更深了:“顺便要点银霜炭来烧烧,听说那个没什么烟味。”
秦鸣筝闻之哑然,抬眼便瞧见那披着白狐毛做的斗篷的人,已经钻进外头的风雪里。
不出两个时辰,真的有小太监送来了一件新斗篷。还是一件大红的绒羯褂斗篷,比上次那件白狐裘的厚实得多,且将绒毛缝在了襟内,沾水也不易湿透了。
更有好几筐的银霜炭,配以铜丝罩和燃烛等物一应俱全。这可是后宫的主子们都要精打细算的东西,她们两个小宫女本来连肖想都不敢的。
秦鸣筝越想越奇怪,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性,才能解释得通。
多半儿,太子是瞧上暮雪了。
同样是司衣局宫女,还是同一年进的宫,暮雪竟然有这样的福气,秦鸣筝煞是羡慕。
听闻当今圣上虽然才继位三年,但是圣躬一直体弱多病。据太医说,阳寿是不会超过十年了。太子乃国之储君,要是成了他的女人,将来前途自是不可限量。
若真是论起容貌学识,暮雪丝毫不逊于那些世家小姐,甚至宫中娘娘。只是听说她出身低贱,父母双亡,为了生计,才不得已卖身入宫当差。
皇家婚配,最讲究门当户对。别说太子了,就是先皇,人堂堂一个皇帝,早年间喜欢上了个青楼女子,爱得死去活来也没能娶进门来。
甚至那女子还被冠以媚君之罪,由当年的皇后,现在的太后做主赐死。
本朝礼法大于天,大家听说此事,根本无人为那青楼女子叫屈,反而纷纷称赞太后维护皇家体统,不惜见罪于先皇的勇气。
思及此,她不禁为暮雪捏了把汗。这姑娘什么都好,就是出身不行。投胎是个技术活儿,一旦错了,可没个悔改的路子。
胡思着,人儿便归来了。暮雪还是披着那件白狐裘的斗篷,一进门就钻到被子里去,她是顶怕冷的。
“哟,攀上高枝了?我也能跟着你沾点光。”秦鸣筝一边说,一边从那几筐上好的银霜炭里挑了些,点上火,放在铜丝罩里烧。
暮雪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攀上高枝了?”
秦鸣筝翻了个白眼。
“你当我是傻子吗?你瞧这新衣裳,再瞧这银霜炭,哪样是宫女的用度?你这不是攀上了高枝是什么?”
“人人皆以为攀高枝是好事,殊不知这高枝越高,要是断了,也就摔得越狠。粉身碎骨也不夸张。”暮雪垂下修长的眼睫,平静地讽刺道。
虽然在宫中一同当差,交情甚笃,鸣筝却始终不知道,那个宫中传闻纷纷的被太后赐死的青楼女子,就是暮雪的母亲。
“你那么多道理,我哪说得你?”秦鸣筝不知她的身世,还以为她就是卖弄下口才,没当回事,“我只知道,你要是当了主子,可别忘了我。”
银霜炭刚燃就灭,点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秦鸣筝气恼地放下蜡烛:“果然是尊贵人用的玩意儿,我连烧都不会烧。”
暮雪从被子里探出一只手,从鸣筝手里接过明火,极有耐心地反复多次,终于把这磨人的小妖精给点燃了。
室内温度很快就升高了,暮雪脸上却没有喜色,只是淡淡地望着那几乎无烟的上好炭泛着红光。
“你可真成。”秦鸣筝第一次享受好炭,温暖如春的室内环境让她一下子兴奋起来,“要做太子妃的人,果然不一样了。”
暮雪一下子严肃起来:“浑说什么?这话要是让真主子听见,还不得把我打个半死撵出宫去?”
“可是……太子殿下和你……”
暮雪知道她是误会了,脸色顿沉,斩钉截铁道:“太子殿下是什么身份地位?我又算是什么?井浅河深,要是妄想高攀,古今只有一个死字!这条道理,你要牢牢记着!”
秦鸣筝从来没有见暮雪这样认真严肃过,还用的是这样冷冰决绝的口吻,全然不见她平时里温婉随和,不禁有几分意外。
“是是是,我记着了。”秦鸣筝看暮雪像是生气,赶紧应了。
暮雪看给她吓得不轻,才渐渐缓和了些神色,拍了拍小伙伴的手背:“好了好了,你记着就行。”
气氛一时凝固了。
见鸣筝都不敢再说话了,暮雪微笑,突然道:“别哭丧着脸了,我今儿还有好消息给你呢。”
“什么好消息?”
“咱们俩不用再留司衣局做苦活了,明儿去重华宫伺候二皇子。怎么样?是不是好消息?”
秦鸣筝愕然望着她,却见她脸色平静得像一泓无澜的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