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少洋翻来复去睡不着觉,已经两个夜晚了,他穿好衣下床开亮电灯,尽管只是25瓦的灯泡,这间10.5 平方米的小房间还是给照得一览无余。这是一间典型的60年代单身干部宿舍,一床一柜一桌一椅,全是公家的。墙角放着两个方凳,方凳上放一口小皮箱,这就是凌少洋的全部家当。
他擦根火柴,点燃香烟,走到窗前向外面看了看。天,黑沉沉,连星星也看不见。“这鬼地方,一到三、四、五月就下雨,白天不下晚上下,晚上要是不下,那白天总要给你来上一阵子,真讨厌透了。哪象咱们家乡,一年四季干干爽爽,炒花生米随便放哪都不会受潮发疲的。不过这里最大的好处是,有鱼有虾每天都有吃的,还不用花钱去买。鱼米之乡嘛这点儿优越条件是有的。他吸了一口香烟,发现并没有燃着,香烟也受了潮。“呸,讨厌!”凌少洋走到床前去拿枕头下的火柴,顺便看了看放在床头小柜上的闹钟,3点整,嗯,已经是5月14号了。
凌少洋从江左政法学院分配到这江南小县城医院办公室已经近两年了。因为政工干部缺乏,江左政法学院增办了政工干部速成班,两年结业分配。凌少洋18岁毕业来到这里,当上医院办公室政工专干。今年二十岁不到,入了党又当上办公室专管政工的付主任。前几天县委刘书记还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好干,小鬼,前途无量啊!”
“是的,我一定好好干。我可不想在这小小的医院办公室干得太久。我年轻,又是大学生,咳,前途无量。对,我会当院党高官、县委委员;县高官、省委委员;说不定,还能当上省高官,中央委员呢!年轻,就是本钱。”他想着,又吸了一口香烟,这受了潮的香烟又灭了。他打开窗户,将半截香烟和当烟灰缸用的小药瓶扔出窗外,他本来就不太会抽烟,没瘾。初入社会,他烟、酒都不会。这两年为了工作之便,他有时也烟、酒都来一点儿。不过近来他可不敢在这10.5平方米的小屋里留下半点抽烟的证据,那是因为刘英常常会不告而至的缘故。想到刘英,凌少洋精神一振,尽管这两个夜晚都没睡好,他却立刻神采奕奕,倦意全飞。
刘英,是县委刘书记的小女儿,一年前,从省卫校毕业,分配来医院担任内科主治医生。她相貌娇好,身材俏丽,而且业务技术好,工作认真负责,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医生,好姑娘。只是个性强,待人十分冷傲,尤其是对仰慕她的异性更是不假词色,拒之千里。只说毕业分配吧,她原本分配在省城一个郊区医院的。可她一声令下,说要回家乡,弄得她那书记老爸又是写信又是电话,末了还亲自跑了趟省城,才将她办回县来。这是在县委办公室工作的同班同学小单对少洋透露的。他还说:“这位姑奶奶,谁娶了她,可够他受的。”所以,尽管在一个医院工作,也有几分傲气的凌少洋却不愿、也不敢向她献殷勤。他自己相貌英俊,身材修长,而且有才干,工作得心应手。还不时在县报、省报上发表一些小块文章,是这个县小有名气的“才子”,很受上级领导器重。他可不愿弄上一位姑奶奶来折磨自己。再说,男子汉何患无妻呢?妻子一定要是温柔、贤慧的女孩才行。当然,人材也是一流那就更好不过了。
后来,嗨,后来……凌少洋把自己和衣抛到床上,双手枕在脑后,不无甜蜜的回忆起被小单称之为“找死”的经过:那是在有名的蓟江分洪工程中,县里选派了一百名优秀青年干部,带领全县万名民工去参加这一治理大泽湖区分洪水道的七县大会战。他和她,还有小单都榜上有名。在那次艰苦的考验之中,这位姑奶奶可吃够了苦头,用小单的话说:“衣食住行,吃喝拉撒,”就没有一件不是对她的“特殊考验”。开始去时,人多事杂,重点在工程上。生活上嘛,一切凑合,干部都住工棚,跟男、女民工一样。湖区泥地潮,被子不几天就跟洗了没晒似的,弄得刘英天天晒被子。民工们笑她每天“开排到汉口”,她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少洋看不过,给弄了个医务室,还给她和两名护士各弄了块门板,几块土砖垫上,这才平息了“开排”之说。吃大锅煮出来的饭菜,有油、盐的时候还能对付。可油盐全是计划供应,再加工地大,人多得跟蚂蚁似的。有时供应跟不上趟,有时又超了计划,就只好用开水煮着吃。别的不说,单说那白水煮鱼汤,老远就能闻着那股腥味儿。可她也真倔犟,吐了又喝,喝了又吐,再吐她再喝,直到把她那份菜全折腾完了,也算她吃过饭了。几天下来,小脸儿尖得象把锥子。少洋怕她顶不住,想方设法托人弄了点盐给她,还将小单弄来的一瓶腌辣椒也悄悄放进她跟两个护士连住带工作的工棚里。气得小单骂他吃里扒外,太不够哥们。至于小单说的最后那一个“撒”字是怎么解决的。他凌少洋就不得而知了。总之,决没有男子汉们那样的方便洒脱,少不了受“憋”的时候。
最“考验”的就是公安局田局长儿子田沅恶作剧的那次“肚子疼”事件,差点气得那位小姑奶奶从工地跑回县里去。田沅,十七岁高中毕业后在家闲得发慌,跟他爸闹着要上工程“锻炼锻炼”,理由是他爸今后给他弄个好工作时也好说话一点儿。再能弄一张奖状什么的就更够“份儿”了。临来时他爸将他托给小单。因为小单跟少洋是本县工地实际上的指挥长跟付指挥长(真的指挥长们是不会长住工地的,他们只是兼职。)那小子也没吃什么苦。不过是送送文件,打打通知什么的,比少洋跟小单可舒服多了。那一天,他逛到医务所,想找姑娘们扯扯闲话、开开心。哪知,三个人正忙着,一万民工三名医务人员,忙得团团转。刘英嫌他碍事,说了他几句,还把他给轰了出来。那小子怀恨在心,思谋了半夜。第二天到医务室装肚子疼,满地打滚,满头大汗,那样子痛得可真邪乎!刘英见是急腹症,马上跟两位护士一起把他抬到检查台上,解开他的军裤进行叩诊检查:肝、脾、盲肠。“再往下”病人哼哼着说。刘英那双医生的也是大姑娘的柔若无骨的手按到了膀胱,盆腔处。“再,再往下……啊,疼死我啦!”刘英硬着头皮又按到腹股沟,腹股动脉处,“再,再往下,哎哟!”刘英的脸“腾”的红到脖子根,双手迟迟不往下伸。“病人”突然停止呻吟,嘻嘻地笑起来说:“嘻,摸呀,你往下摸呀!害怕了是怎么着?少见多怪。”刘英气得双手颤抖,嘴唇哆嗦,半晌才说:“流氓!”那小子满不在乎的跳下台子,边扣裤子边说:“我流氓?一个大姑娘家,解开人家裤子,乱摸人家少男的下身,我不说你调戏少男算客气。”刘英忍无可忍,“啪”的一声狠狠扇了他一个大耳光,打得那小子发昏二十四,跳起来说:“喝,你敢打我?老子,老子开了你!”刘英抄起手术剪就迎向田沅挥向她的拳头。正在这时,少洋跟报信的青年民工一齐冲进了医务室,制止了这场事端。事后,刘英气得直哭,收拾衣物要回县医院。少洋跟小单再三苦留她不住,只好冷冷地说:“是你有错吗?你没错就用不着逃走。你走吧,反正咱们人多,也不在乎你一个。回去叫你爸派一位男医生来吧。”小单又加了一句:“我早说了,牡马就是上不了阵。平时厉害得跟观音菩萨似的,也就这点道行。”听了这几句,刘英反倒放下背包不走了。
当天下午,小单亲自把田沅遣送回县,路上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满不在乎地说:“气气她呗,又傲又冲的臭丫头,不就他爸是书记吗?我可不怕她,我又不是真的耍流氓。只是想治治她。咳,单哥们,那手哇,神了!摸到哪儿哪舒服,幸亏咱爷们铁石心肠,要不,这回我可就栽了。”小单说:“臭小子,还说你不流氓?!蛋黄还没收上去呢!小心我送你上公安局。”第二天,小单还真的带回一位男医生“协助”刘英工作,还带回了田沅那几句话。少洋学给她听了(后
半截当然留了下来),她半晌也没说话。不过,后来民工们普遍反应刘医生的态度可比原来好多了。再后来,工程胜利完成,刘英、小单、少洋自己,三个人都入了党,受到县委的嘉奖。庆功大会上,刘英向少洋意味深长地一洒秋波,就使他不能自拔了。小单说他“找死!”他却说:“不见得。”小单说:“等着瞧。”他说:“瞧好儿吧。”他豁出去了,人无完人嘛,基本大方向还是好的。再加上县委刘书记有意无意透出点儿“知道内情”的神情,他更是不敢再有其他想法了。再后来,他尝到了恋爱的甜蜜,又平步青云的当上办公室付主任,就更是对刘英一心一意,百依百顺。他懂得了“提携”这两个字的真正含义。
想到这里,凌少洋精神亢奋,容光焕发。他想,该写信告诉爸、妈了,他们一定会支持我的。他站起来,走到书桌前,拿出纸笔,写起家信来。“女人厉害点也没什么不好,只要能爱我体贴我愿意嫁给我就行。再说,她长得可真漂亮,别人都说我跟她是全县最般配最理想的一对。理想,理想的老婆到底什么样,谁也说不清。”他想。
李丽青一觉醒来只觉得胸口又酸又麻,她知道是自己的双手老喜欢放在胸口上睡觉的缘故。她不知道现在什么时间了,也不想睁开眼睛,她知道睁开眼也都看不见。她闭着眼细细地感受那种又酸又麻的痛苦。她似乎喜欢这尚能忍受的痛苦给自己带来隐隐的回忆:
在家里,只要丈夫在身边,每晚总是他在自己入睡后轻轻把自己的手给拿下来的。虹羽长大一点,知道了自己这个毛病,每当她父亲不在家时,总会在睡前提醒一句:“妈,老师说,睡觉时双手不能放在胸前,那会做恶梦的。”一想到他们父女俩,李丽青的心里,苦辣酸涩,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当然,也有甜,不是那种蜜蜜的甜,而是淡淡的却能长久的品味的甜。
父女俩的个性、习惯出奇的相象,别的不说,单是那一股书呆子气就如出一辙。两个人都是见了书不要命的德行。用丈夫的话说,闲下来如果没有书看,那眼睛就不知道往哪儿放。看见一本自己喜欢的书,说尽好话也要借来,平常爷儿俩可都是最不轻易求告人的。看起书来都是不吃不喝不睡觉。尤其是虹羽,小小年纪,把能弄到手的书都看完了,连她爸的《诗经》、《乐府》、《古文观止》也拿出来硬啃。不认识的字就查字典,不懂的地方对照爸爸的《说文解字》、甚至《词海》、《词诠》。星期天就更热闹了,父女俩又看又念又说又讲,“研究”的全是诗、词、歌、赋。特别是近两年鸿儒回了家,父女俩更是每天有问有答百议不烦。老的说得手舞足蹈、精神焕发;小的听得眉飞色舞,如痴如醉。上下几千年,古今数百代,无所不谈,什么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什么天问:路漫漫其修远兮;什么兼葭苍苍,在水一方;什么:落霞与孤鹜齐飞,长天共秋水一色;更有什么点点、滴滴、凄凄、惨惨、戚戚。唉,我现在可真是惨惨戚戚了!真不相信十来岁的孩子真能懂那么多。嗨,懂那么多有什么用?女人就是命苦。记得当年读书的时候,鸿儒拿来一本什么书,说是一个叫莎翁的外国人写的,他说:“软弱呀──你的名字叫女人!不对,该是倒过来的吧?反正意思都一样。如果,我不是女人的话,怎么会落到现在这种地步?!
李丽青侧了侧身子,尽力使自己在这监狱的硬木板窄床上睡得舒服一些。她还得小心地轻一点儿,以免惊动同监房的三个女政治犯。监狱、监房、看守、同监犯人,嘿,这一切真象做梦,真象作恶梦啊!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尽管自己莫名其妙,不知道何以会给送到这阴暗潮湿、白天也要靠灯泡照明(这里经常停电)的地方来的,但她坚信自己罪不致此,问题终究还是会搞清楚的。不就是给了那无耻的家伙一记耳光吗?那可是他自找。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只好等待他们‘提审’了。但是,只为那一记耳光就能把自己扇到这里来吗?李丽青心里不禁升起一点疑虑:这里可是专政机关!是讲法律,重证据的地方。而且,将我和政治犯关在一起,为什么?她努力回忆起昨天早上到中午所发生的那一幕,她不能肯定自己是否说过什么够得上“政治犯”的条件的话。
昨天清晨,她从家里出来,心情沉重,但却觉得很踏实。丈夫的披肝沥胆,掏心置腹,使她愧悔莫名,也清醒明白了许多。他的真情挚爱,给她平添了很大一股力量。看似文弱的丈夫,却能给她这样坚实的安全感是她所料不及的。她竟然只用了往常一半时间便走到离工厂不到二十米远的地方。她看见路旁暗处有一点红火一燃一灭,继而又飘来几缕香烟味。“原来是有人站在路边吸烟。”她想:“一定是哪位上早班等着进厂的工人师傅。”她一边走着,一边想,毫不在意地继续往前走。“李丽青,喂,小李,过来。”她听见吸烟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并听出那人正是驻厂工作组邵组长邵疤拉(厂里的工人私下这样叫他)。因为他的脸上不知道怎么被光荣地弄了一道斜口子,使他本来端正的脸型显得有些歪,因而眼也有点斜。总之,让人看上去虽然威严正派,总觉得有一点点不舒服的感觉。李丽青一听是他,就急走过去问道:“什么事,邵组长?”“跟我走,我们到工作组办公室个别谈谈。”邵组长一脸严肃地说。她知道工作组办公室不在工厂里面,而是在紧靠工厂围墙的二傻家里。因为厂里房子太挤,厂长让人暂时租下二傻家两间瓦房,让工作组居住和办公用。她还知道二傻家里只有二傻一个主人,还住着一个叫罗星的孩子,是二傻的乡下表弟,寄住他家在城里读书。尽管前几次谈话都是在工厂保卫科那8平方米的办公室里,她还是没有一丝疑心地跟他到了二傻家。因为时间尚早,二傻兄弟还没有起床。
邵组长把她让进房里,返身把房门关上。这间简单的办公室里除了从工厂搬来一套办公桌椅,还有一张小床。“请随便坐。”邵组长和蔼地说着,自己先坐到了唯一的一张办公椅上。李丽青看了看那张小床,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坐下。“请坐,是值班用的,没关系。”邵组长依然和蔼的说,态度与前几天判若两人。李丽青轻轻坐下,习惯地伸手理理被晨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头发,然后,双手放在膝上,准备接受邵组长的提问。在整理头发时,她感到他的眼光飞速向自己扫视了一遍。然后,他低下头,摸出一包香烟,拿了一根叼在嘴上,划火柴时,连划三根才点燃香烟。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抬起头,突然小声而急切地说:“李丽青,你还认识我吗?我是邵志坚呀!我跟你在一个团里,不过我只是一个兵,可我们是一趟车出国的呀!”李丽青惊喜地说:“真的?我,我……”邵志坚站起身来扔掉长长的烟头,一步跨到她面前,握住她的双手说:“真的。前几天,工作组一进厂,我就认出了你。我们是战友,你记不清了?也难怪,人太多嘛。我可是牢牢地记在心里。真的,你象女神一样住在我心里。”说着,他眼里闪跃着热烈的光,双手也越握越紧。李丽青吓得用力抽回自己的手,可是没有用,他握得太紧了。她着急地说:“别、别这样,这样不好,这样……”邵志坚红着眼,大口喘着气说:“你听我说,整整十二年,我还是不能忘掉你,我喜欢你!虽然我们都有了家,我还是想要你!答应我,我会为你尽全力洗清那些谣言。以后,我也会保护你的!我说到做到。答应我,啊?!”李丽青急了,拼命一挣,居然让她甩掉了她的双手。她喘着气说:“你,你不能这样,这太、太卑鄙!”邵志坚胀得通红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然后又泛起青色的阴影。他坐回原位,又拿起一支香烟点燃,吸了一口,冷冷地说:“太卑鄙?你骂我卑鄙?!那好,那就公事公办吧。现在,将你腐蚀革命军人的详细经过说一遍。听清楚了,是详细经过,包括细节、动作,啊?!我记录着呢,然后,将它放入你的档案,这样好吗?这样不卑鄙了吧?”李丽青绝望地跌坐在床上,双手捧着脸,从牙缝里拼出一句充满怨恨的话:“你,你真卑鄙!”从她那紧紧捧住双眼、脸颊的指缝中,泪水如泉涌出。邵志坚吸着烟,毫不怜惜地欣赏着她那珍
珠般的眼泪。
他,一个优秀的共产党员,手握重权,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仅只因为几句从心底掏出来的真情实话,竟然被一个女人当面骂了两次卑鄙!而这个女人并不是圣女贞德,只是一个被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弄大过肚子的贱货!他从心底感到他的“人格”受到莫大的污辱。此刻,她的泪水激起他异常的快感及强烈的占有欲。在这极短的时间里,他灵魂正经历着从人到兽的返回。现在充满他整个身心的,只是“占有”这一兽性冲动胜于人性理智的欲望。人类所独具的理性,原本是最最脆弱的东西。人的动物性,仅仅被“高级”二字所代表的理性制约,而罩在“动物”之上的“高级”二字却象是世界上最薄最薄、却又最富有弹性的纸。因此,人性与兽性只是一纸之隔。一旦捅破这层纸,兽性的泛滥必然会在短时间里以洪水猛兽之势战胜人类小心翼翼,艰苦维系的理性。
邵志坚再次扔掉烟蒂走到李丽青的面前,轻轻地说:“怎么样,不太好说吧?咱们还是来实际体验一下吧?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不都一样吗?你说呢?”说着,他双臂抱住了她仍然纤细的腰肢,企图把她压倒在床上,而她徒劳地挣扎,更激起了他的征服与占有欲。他身强力壮,压倒她是容易的,但要彻底占有她,却除非她放弃反抗才行。他停下来,企图说服她:“别白费力了,难道我有什么比不上古长烈的吗?”她听见古长烈三个字,全身被雷击一般一震,当即停止了挣扎。他用更柔和的声音继续说下去:“哎,不信?不信你就试试?试试就知道了。你不会失去什么的,对吧?嗯?”李丽青说:“那,那你先,让我,让我想想。”邵志坚松开她,冷笑着说:“这就对啦,早这样,该多好。注意,可别耍什么花招。”语音没落,李丽青死命一掌抽到他的脸上,这一掌也不知道怎么抽得那么准,怎么会那么有力!正好抽在邵志坚的光荣疤及紧挨着伤疤的鼻子上。顿时,他头昏眼花,鼻孔流血,退坐在地上。李丽青跳下床,大声说:“你杀了我吧!送公安局崩了我吧!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不怕。想用任何办法污辱我,办不到。”说着,她冲过邵志坚去开房门。邵志坚腾身而起,挡在门前,沉声说:“站住!别怕,我不动你一根毫毛。今天你就在这里写一写有没有那回事。听清楚了,有,还是没有。我走了,午饭会派人送来。”说完返身出门,又马上进屋拿了一把锁,向李丽青挥了挥。李丽青说:“用不着,我不会跑的。”邵志坚看看锁说:“那好。”顺手把锁扔在桌上,拉上门,走了。
李丽青转身坐在办公椅上,长长出了一口气。她仔细想着邵志坚刚才的话,有,还是没有?他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真肯帮我?在我打了他以后?男人,真是一种不容易看透的动物。算了,不想了,也不写。不就是个死吗?听天由命吧!她横下心,正想去小床上休息下,忽听门外有人轻轻叫她:“李阿姨,李阿姨!”她坐起身子,看见门开了一条小缝,伸进一个小脑袋,满头卷发,一双黑幽幽的眼睛亮闪闪的透出关切之情。孩子小声说:“李阿姨,我可以进来吗?”李丽青点点头,小孩一下溜了进来,把门轻轻关上,整个动作使人联想起一只灵巧敏捷的小灵猫。他站在李丽青身旁,一言不发地看着她。李丽青说:“你,有什么事吗?”小孩说:“我叫罗星。”李丽青说:“我知道,你是二傻的表弟吧?几岁啦?为什么不去上学?”罗星迟疑了一下说:“我是凌虹羽的同学,我都看见了。我去叫凌虹羽,嗯,还有她爸爸来帮你打那个坏蛋,好吗?”李丽青一把拉过小罗星,把他紧紧拥在怀里,泪水又夺眶而出,点点滴在小罗星乌黑的卷发上。她想:“鸿儒说得对,女人就是泪水多。刚说过不怕死,偏偏还要流泪。”罗星不习惯地挣了挣身子,又说:“那,李阿姨,你快逃吧,到我们山里去,那里的男子汉不兴欺负女人的。”李丽青又抱紧了他,低声说:“罗星,谢谢你,阿姨不能跑。阿姨求你一件事,行吗?”罗星说:“行,什么事都行,我能干好的。”说时一脸认真,俨然一位小男子汉。李丽青说:“阿姨求你,今天看见的事,不要对任何人说。尤其是虹羽跟她爸爸。你能做到吗?”罗星满脸不解,但还是点点头说:“能。这不难。李阿姨,这事不能说,是吗?”李丽青很认真地点点头。罗星也极认真地点点头说:“那我一定不说,我们山里人说话算数。只有山喜雀才嘴巴长,娶了媳妇儿不要娘呢!”李丽青说:“你将来要不要娘呢?”罗星低下头说:“我娘,她死了。”李丽青说:“哦,对不起,阿姨不知道。好孩子,快去上学吧。”罗星应了一声,转身出门去,李丽青说:“阿姨的话,记住了?”罗星使劲点点头。李丽青又说:“那,二傻呢?他……”罗星知道她想说什么,
马上说:“他睡觉呢,打雷也不会醒的。李阿姨,我要凌虹羽来看你,行吗?”李丽青沉吟一下,说:“先别告诉她,我问了领导再说。”罗星点点头,转身出去了。一会儿,他又推开门,伸着头说:“李阿姨,坏人也能当领导吗?”李丽青给他问住了,只好笑笑说:“好罗星,去上学吧,你还小呢,好好读书。”罗星这才带着满脑子疑问走了。今天早上的事,他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当然,他也不会随便说。山里孩子,嘴严着呢。
中午,工作组的小王给李丽青送来了饭菜。他还说,邵组长上午对他说,她没有多大的问题,已经去公安局请示处理办法,让她放心。
下午四点,公安局派了一辆吉普车,两名公安,把她“押”进了“监狱”(其实是公安局看守所)。邵志坚一直没露面。
“这个畜生,他到底还是报复我了!明天提审,我一定如实说,看能判我什么罪。只苦了鸿儒父女俩,他们还不知道呢。不知道现在爷俩怎么样了。”李丽青牵肠挂肚地想着:“家,呵,生活了十多年的家,平常怎么就不觉得它那么温暖,那么可亲可爱呢?是因为它太平常,太普通了吗?人哪,只有失去家时才知道它是最可宝贵的。”
李丽青毫无睡意,她要等待天明。天,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远方传来隆隆的雷声,沉闷得使大地浮起一层回应声浪。它穿过房屋越过江河湖泊,甚至透过山丘土坡,以顽强不变的水平之势一直传到凌虹羽的小床前。闪电,那白里略带橙色的光,也以水平之势,穿过云层,时而掠过她家房顶,给她一种不可预知却能预感的威胁。瞬间,一道长长的闪电照亮了躺在小床上的凌虹羽自己。继而,一个落地响雷,带着力量,带着爆声,还带着二氧化硫的浓烈气味,轰然炸响在凌虹羽的心上。她被震得坐了起来,她似乎确实闻到了类似爆竹响后的硝烟味儿,同时听见倾盆暴雨铺天砸地的泼洒之声。她跳下床来,大声叫着:“爸爸,爸爸!下大雨啦,我要去给妈妈送伞!爸爸,你起来点一下灯。”她一边叫着一边冲到大门口,打开大门,跑出屋外后,却清清楚楚地看到天并没有下暴雨。没有雷声,也没有闪电,连风,也是轻轻悄悄的,只是让人的皮肤感受到一阵阵清凉而已。她愣住了,抬手擦擦自己的眼睛,抬头看看天空,朗朗夜空中虽然没有月亮,却有满天星斗,它们正眨呀眨的笑她凌虹羽是个小迷糊呢。她自嘲地对它们笑了笑,转身进屋又回身关上大门。这时,家里的自鸣钟敲响了三下,正是凌晨三点。
当她再转过身来准备回房睡觉时,才发现屋里依然黑黑的,爸爸并没有起来点燃煤油灯。她不禁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爸爸不可能没有听见自己的叫声,平时自己几声咳嗽他也会惊醒的。那,他为什么不点灯呢?同时,她闻到屋子内有一股重重的血腥味。她叫爸爸,爸爸又不回答。她摸进里屋,从自己枕头下摸出手电筒,找到火柴,点亮煤油灯一看:爸爸不在床上,床上整整齐齐,没有人睡过。她急了,摁亮手电筒,找到外间,立刻被出现在手电光圈里的一大盆血惊呆了!少顷,她把手电向上移一点,看见昏倒在旧藤椅上的父亲!“爸爸!”她大叫一声,跑过去扶起父亲偏在一边的头,大声叫着:“爸爸,爸爸!你醒醒,你醒醒呀爸爸!”那带哭的叫声里充满童稚的惊慌与无助,从屋顶冲入寂静的凌晨,虽然尖厉,却是那么无力、无奈。微微晨风,并没有将它送得很远,便茫茫然飘散在冷冷清清的夜空之中。
凌虹羽觉得自己已经叫了很久很久,爸爸仍然没有回答。手电筒也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虹羽从里间端出煤油灯,放在饭桌上。她望着爸爸蜡一般黄惨惨的脸,紧闭的眼睑,消瘦如削的下颏,在摇晃不定的煤油灯光的映照下,分明笼罩着一层死亡的阴影。那阴影使这间平昔温馨如许的小屋充满了诡秘森寒的气味。她害怕极了,害怕父亲从此会长眠不醒。她是见到过死亡的。她想起上学期死去的同学李和平,入棺之前,也是爸爸这付模样。她和几位同学送李和平到墓地,不多时,那小小的薄木板匣就被一堆潮潮的黄土掩住,回来时便永远消失了这位好友的身影。从此,在学校,在教室,再也听不到李和平那文静、清秀的声音。随着肉体的消失,所有属于那位勤奋好学的好朋友本人的一切,便从这个世界上完完全全、干干净净的消逝了,这就是死亡。她不要爸爸消失,她不能没有爸爸,爸爸就是她的一切,一切呀!她突然想起妈妈有一次昏倒时,爸爸用过的办法:用最有力量的大拇指掐住病人嘴唇正中间的鼻沟,爸爸说那叫“人中”。对,掐人中!“我一定要救活爸爸。”凌虹羽把爸爸的头扶正在藤椅的枕靠上,左手扶稳爸爸的头,右手大拇指使劲掐住爸爸的人中,她一边掐着一边把嘴靠近爸爸耳边大声叫着:“爸爸,你回来!爸爸……”
凌鸿儒又一次在极度的疲劳虚幻中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他觉得自己轻飘飘的身体飘浮在虚无飘渺之中,无所归依;他的心脏离开了胸膛似的独自承受着空气的压力,异常憋闷,无所护托;四肢似乎离开了身体,各自随风飘荡,无所附着。虽没有被分割的疼痛,却有被肢解的分裂感,撕扯感。他的喉头一阵阵发紧、发麻,窒息感使他想呕吐,却怎么也吐不出来。啊,真难受,从来没有感受过的难受……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觉得身体又凑成一个整体,这个整体仍然受到无形的压迫,他觉得自己难以呼吸,不能制约自己的心和肢体。一阵一阵轻飘的寒意,微微的胀麻,从心脏,从后脑,向身躯,向四肢幅射,这幅射至手心足心,直达手足的全部指尖。渐渐的,他感到上唇间有一点剌痛,同时似乎听见在极遥远地方有人呼唤着“爸爸”。呵,他的女儿!是她的声音,可是他无法回答。然后,他的心脏在一瞬难以承受的憋闷之后立即觉得轻松了,呼吸顿觉顺畅了许多。在沉重的眼皮能够睁开之前,全身冷汗如注,千百个毛孔同时张开,特别是额上、颈间湿得如同水泼一样。他急促地深深吸了几口气,在长长的一声叹息中,终于完全苏醒过来。
凌鸿儒双眼一睁,虹羽的身形立即跃入他的眼中。他首先看见的是虹羽那双惊喜交加的眼睛;那汗水淋淋的前额;那披散在额头上的几绺湿发。然后是虹羽那小小的还没有来得及发育完全的身体。五月的天气,凉凉的夜晚,她只穿了一件妈妈手工做的无领无袖、略显短小的娃娃装,长不及膝的短裤,一双赤脚上,分不清是血是泥的沾满了条条块块。她站在那里,小嘴张开着,小小的身体瑟瑟发抖,不知道是惊喜是悲痛还是梦幻痴呆。呵,我的孩子,我可怜的,小小的天使!爸爸不会离开你的!他张了张嘴,努力地叫着:“虹羽……虹羽……”虽然这声音是那么细小微弱,艰涩嘶哑,但对于虹羽来说不谛仙乐纶音。她清醒了,低低地叫着:“爸爸,爸爸!”
爸爸的苏醒,亦使凌虹羽的全部意识复归。小小的她,过早地经历了生命的争夺,奇迹般地从死神的手中夺回了父亲的生命。这件事的整个过程本身,对凌虹羽来说既是与灾难抗争的洗礼,也是命运将会更为艰辛的预示,更是她个性中真正的血缘遗传向生活展示其力量的开端。
接下来的几天,虹羽承担了一切她从未承担过的家务。自从那天打更的老刘爷帮助虹羽把爸爸扶上床,爸爸就一直不能下床。由于精神的重负,体力上的过份操劳,再加上多种疾病长期失于调治,使凌鸿儒的身体状况极端恶劣。他非但不能下床,还时常处于半昏迷之中。
虹羽向学校请了一个星期假,在家照顾父亲。第四天,凌鸿儒清醒了些,人也可以扶坐起来了。虹羽在罗星跟他表哥二傻的帮助下,坚持用板车送父亲上了医院。医生说父亲的病很重,而且还不止一种疾病,需要住院治疗。只是住院需要交100元入院费,而且还暂时没有床位。说完,对虹羽几个人看了看,皱皱眉头,走了。100元在当时是一笔不小的数字,虹羽家里绝对拿不出来的。凌鸿儒闭闭眼,让二傻拖他回家。临出医院大门,那位医生又赶出来给了虹羽一张处方单,低声说:“院里只有几种药对你爸爸的病有点效,吃了会好些的。”说完,笑笑,走了。虽然要花五块多钱,虹羽还是咬咬牙买下了那些药。
回到家,虹羽三个人一起把爸爸安顿上床,大家都坐在床边,都不说话,只有二傻津津有味地吃着父亲让虹羽给他买的烤红苕。凌鸿儒使劲地笑了笑,安慰虹羽说,医生的话是吓唬人的,爸爸不用住院,养几天就会好的。说着,他还捋开衣袖,伸出胳膊,努力想鼓起肌肉来向虹羽证明他的话是真的。不知道是力量不够,还是他已经没有什么肌肉可鼓了,尽管他已经气喘吁吁,最终还是没有鼓起来。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慢慢地把衣袖拉下、拉下、再拉下,直拉到盖住自己已然瘦骨嶙峋的手指。
羽的心感觉到真正的酸疼,可怜的爸爸,又说谎了。可尽管说谎,他仍然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罗星看看虹羽几乎咬得出血的嘴唇及在眼眶里旋旋欲出的泪水,吸了一口气说:“嘿嘿,凌叔叔的胳膊可比我粗多了。等病好了,一定会很有劲的。”虹羽点点头,开口对爸爸说:“爸,我来伺候您,给您熬药,您会好的。”凌鸿儒用力点点头,满脸写着对女儿的信任。虹羽也很相信自己的力量,那天,自己不是叫醒了爸爸吗?二傻吃完了两个烧红苕,擦擦嘴说:“还是住医院好哎,我爸爸妈妈就是没钱住医院才死掉的,医生还说医院有床睡,他哄你们的哎……”罗星急忙拦阻说:“别乱说,你知道什么?”二傻很认真地说:“我不乱说,是我上厕所听见医生说的呢。”罗星气忿忿地说:“听说听说,你听说个屁!快回家,天不早了。”凌鸿儒说:“罗星,忙了大半天,喝点开水再走吧?”家里实在没有什么可拿出来待客的,凌鸿儒说得很不好意思。罗星说:“不了,菜园里有活儿,傻哥,走,回家理好菜,明早好去卖。”二傻说:“卖了给我买烧饼吃吗?”罗星说:“烧饼太贵,红苕不是很好吃吗?快走。虹羽,凌叔,我们回家了。”二傻跟着罗星出了门,还一路说着:“红苕好吃,凌伯伯买的红苕真甜。”罗星说:“真甜你还胡说。”二傻争辩着,声音传得很远:“我没胡说,我真的听见……”
虹羽父女俩都听见了二傻的话,可是都下意识地不看对方。他们都怕自己的眼睛会使对方知道:“自己是相信二傻的话的。”同时,也都不愿意提起这件事。虹羽默默地走到外间,倒了一杯开水进来,给父亲吃了从医院带回来的药丸药水,扶父亲躺下休息,然后,自己拿了几件脏衣服坐在外间洗起来。她一边洗一边想着心事:这几天,真多亏了罗星,老刘爷,二傻哥。不然自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尤其是罗星同学,年龄只比自己大一岁,可是他做起事来比自己可强得多。听说他是跟继父长大的,母亲死后,继父不让他再读书,他就自己找到舅舅家寄居读书。他来时,舅母死了,舅舅多病,表哥傻傻的,家务事全是他包了,去年舅舅也死了,他跟二傻哥一起过,当家理事全是他。可他的学习成绩还是班上前十名之内。我连自己也照顾不好,可他还得照顾二傻哥,他可真不容易。这几天,他来我家帮忙,家里的事也没耽误,上学也没耽误。比起他来,自己真是太没用了。如果我处于他的环境、条件,还能有这么好的成绩吗?还能生活得那么坚强吗?她恨自己平时从来也没想过这些问题,总认为自己比别人聪明,其实是自己各方面条件比别人好的缘故。当然条件好的人也有成绩差的,可我不能跟他们比。我以后一定要向罗星学习,读好书,照顾好爸爸,等到妈妈回家,我还是要自己做自己的事,妈妈一定会很高兴的。想到这里,虹羽对妈妈倍加思念:真对不起,妈妈。这几天,我很少想到您,不知道您的帐查清楚了没有?您不要着急,慢慢查,一定会查清的。妈妈,我想您。我想告诉您,我是喜欢您的,跟喜欢爸爸一样喜欢您。您快回家,快回家吧,爸爸想您,您回来,爸爸的病就会全好的,真的,妈妈……
虹羽正想着,忽然听见邮递员的叫声:“凌鸿儒,收信!”虹羽甩甩手,跑出大门。邮递员说:“凌鸿儒,你是吗?有军邮,快拿图章来。”虹羽应了一声,赶紧跑去找爸爸的图章。抽屉声惊醒了昏睡中的父亲,凌鸿儒说:“虹羽,你找什么?”虹羽说:“图章,大哥、二哥都来信了。”凌鸿儒说:“收信要图章吗?”虹羽说:“军邮,叔叔说要图章的。”她找到图章,出去拿了两封信来,高兴地递给父亲。虹羽看见父亲的眼睛亮闪闪的,拆信的手有些发颤,牛皮纸作的信封很结实。爸爸老也撕不开要虹羽拿来剪刀,小心地剪开两封信的封口,掏出信纸递给父亲。
爸爸看着信,苍白的两颊悄悄飞起两片红晕,眼睛也湿湿的。不一会,他看完了信,把它递给虹羽,闭上双眼,嘴里喃喃地说:“谢谢,谢谢,呵,真是太感谢了……”虹羽不知道父亲是在谢谢谁,她急忙打开信纸看起来:“
敬爱的爸爸妈妈、二位大人好?小虹羽好吗?
儿去年寒暑假均未回家(原因已在前信中说明,这里不再赘述),算来
已经18个多月,儿很思念你们。不知爸妈身体好吗?生活怎么样?小妹
学习成绩好吗?盼详细告知。
记得儿到白浪湖农场实习前写信告诉过爸妈的,以后没写信的原因是
工作太忙,敬请二位大人原谅。儿在这里一切均好,勿念。
这里的水利工程虽然不属军工(如属军工,儿也不能告知了),却因为
各方面的重视与支持,工程进展很快。拦海造田尚属现代水利工程的新课
题,世界各国均无重大突破及重大成绩。儿在这里能够发挥最大的才干,
同时也能积累更多更新的实践经验。总之一句话,白浪湖是儿子学以致用,
报效祖国最理想的事业之所在。写到这里,儿心情无比激动,想必爸妈也
会为儿高兴吧?
只是这里离家太远了一些,回家一趟很不容易,不能经常回家看望爸
妈及天真可爱的小妹妹,这是唯一美中不足之处。爸爸自小教导我们:好
男儿志在四方,要学岳武穆精忠报国,马革裹尸亦且无悔,何况离家远乎!
爸爸,您说对吗?所以,这次团里与学校联系,结合毕业分配问题,动员
我们二十位大学生留下五名(当然是经过部队领导批准的),我也报了名。
如果能留下,作为团部的技术干部,一律特授干部军衔,兼付排长职务,
我们家也会通过地方政府给挂上“光荣军属”的牌子。当然,我并不是为
了这些而留下的,不过这些荣誉,也可聊慰父母思子之心吧。
敬爱的爸妈:你们通情达理,一定会支持儿子这决定的,是吗?
小虹羽近来学习成绩还是那么好吗?大哥知道你学习很用功,也很听
话,大哥也没什么奖励你,寄来五元钱给你买几本喜欢的书看看吧。大哥
知道这比送你别的什么东西更让你高兴,是吗?
最后,大哥给你一个任务,那就是今年考上初中,想必不是那么太难
完成的吧?同时,也要多关心帮助别的同学,与他们共同进步。好,不说
啦,有机会我接你来白浪湖,看看大海,看看日出,你一定会迷上这里的。
代我问候姑姑、姑父表弟们。
祝爸妈、小妹
健康、快乐!
少洋那里我写信告知了。儿又及
儿:汉洋62.5.14
爸、妈:你们好!
儿自从分洪工地回来,一直忙于各种事务,时间实在是很紧张,这么
久未给家里写信,爸妈一定会想念儿的,请谅解。儿子现在向二老报告三
件喜讯,想必二老一定会为儿子高兴的吧?
第一件,儿在工程结束后,立了二等功,同时被吸收为中国共产党党
员。
第二件,三个月前,儿被提升为医院办公室付主任。
第三件,儿子有了未婚妻。她是县委刘书记的小女儿,名叫刘英,是
本院内科主治医生(省卫校毕业)。她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医疗技术好,
只是脾气有点娇,女孩子嘛,多数都有那么一点儿的。爸,你说对吗?不
过,她对我很好,很关怀照顾,她还同意今年过中秋节回来看看二位大人。
我们准备春节前后结婚。爸妈:我知道家里条件不太好,我们结婚不想铺
张浪费,也不准备要爸妈为我们费心(这也是刘英的意思)。我们打算双方
的工资存起来,(吃饭的问题去她家里解决),到时候也就够用了。只是我
原来每月给家里寄5元钱补贴家用的,这段时期可能暂不能寄了。敬请二
位大人原谅。等我结婚后,一定照寄不误。请大人放心。
虹羽要好好学习,不要惹爸妈生气。你也长大了,大哥、二哥不在家,
你有责任多安慰、关心爸爸妈妈的,你说对吗?中秋节二哥一定给你带礼
物回来。
祝全家
工作顺利!
身体健康!
儿:少洋 62.5.14
虹羽看完信,心里当然也很高兴。二位哥哥信里说的,全是喜事嘛。大哥是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了,家里要挂上“光荣军属”的大红小木牌子了;二哥立了二等功了,是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党员了。而且,他还要娶老婆了。虹羽觉得这是很自然很理所当然的事,因为她的两个哥哥都是很优秀的。在小学、中学他们得回的奖状把家里外间的板壁都贴满了,以致于虹羽自己得的奖状只好贴在里间自己床头板壁上。他俩在大学也经常得到奖状和奖学金。虹羽觉得这全是因为哥哥们努力学习、努力工作得来的,是哥哥们自己争取得来的,是哥哥们的骄傲,是全家的骄傲,用不着感谢谁。那么,爸爸是在感谢谁呢?哥哥们的努力是应该的,他们得到这些光荣也是应该的,那么,爸爸究竟是在感谢谁呢?
虹羽想不明白,她知道问爸爸也许问不明白的。因为人老了(她觉得这两年爸爸老了许多),是会有些孩子们弄不明白的想法的,而这些想法,往往又不愿意对他们认为是太小的孩子们说。
凌鸿儒睁开眼睛,抬手擦擦湿润的眼角,看见女儿正捧着信低头痴痴地想,他知道她也很高兴,很激动,只是他并不知道她此刻到底是在想些什么。孩子大了,有些想法并不是大人们能掌握的。而且,有些想法孩子们往往也不愿意对大人们说,与这样年龄的孩子(尤其是女儿)的沟通,比他(她)们小时候可难多了。凌鸿儒小心翼翼地说:“虹羽,虹羽,想些什
么呢?”虹羽抬眼看看爸爸,说:“想什么?高兴呗。爸,二哥的未婚妻什么样?她会喜欢咱们家吗?中秋节她来了,我该叫她什么呢?”凌鸿儒笑了,说:“傻丫头,叫嫂子呗,就象你姑叫你妈那样。一下子问那么多,我也不能全答上来,总之,看缘分罢。”虹羽说:“缘分?爸,什么是缘分?”凌鸿儒说:“缘分这东西,爸也说不太清楚,也不是爸从什么书上看来的,当然也不能作为知识传授给你。大概佛教的书上有什么解释吧,你知道爸从来也没看过一本关于佛教的书。只是爸活了这么大半辈子,这些年来总有这么一点感觉罢了。你可别当真信了进去,只当爸爸心里高兴,跟你说说闲话。”虹羽说:“爸说的,当然是真的啦。”鸿儒说:“那爸就不说了,有时候,爸说的也不完全都对呀。”虹羽说:“好啦,爸,您喝水。您高兴就说说,我不当真就是。”
凌鸿儒喝了一口热开水,眯上眼睛,似幻非幻地说:“要说缘分嘛,那就是人与人之间那么一点儿看不见摸不着但又让你处处能感觉到的东西。俗语说:‘有缘遇着,没缘错过;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这类的话,也许就是指爸这种感觉。你二哥跟你那位二嫂,就是有缘遇着。致于喜不喜欢我们家,这也得看缘分,有缘见面就喜欢,无缘在一起住多久也不会喜欢。总而言之,遇着是缘,错过也是缘,好也是缘,恶也是缘,喜也是缘,悲也是缘,聚也是缘,散也是缘。遇着是有缘,错过是无缘;好是善缘,恶是仇缘;喜是良缘,悲是债缘;聚是缘未了,散是缘尽了。所以,虹羽呀!古人说随缘安分,说的也许就是缘分吧?”由于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凌鸿儒又觉得喘不过气来。虹羽忙给爸爸递过茶杯,看着爸爸喝了几口水,好了一点,就放下茶杯,一边轻轻给爸爸捶着背一边说:“爸,我不信。权权姐跟咱们家的人都好,她也很喜欢大哥和我,为什么她不能做我的大嫂呢?是她跟大哥没缘分吗?”凌鸿儒笑笑说:“小精灵,一下子想那么远!爸想不过你。要我说,那是你大哥没福分。你权权姐上个月来信说到6.1节能回来看看,不知道是不是真能回来。要能回来,你给她提提,看她怎么说。”虹羽说:“哈,爸真坏,你自己不说让我说,那是大人的事嘛,我……”凌鸿儒笑着说:“你不是常说自己是大人了吗?你不是喜欢权权姐吗?要是你妈能回来……”虹羽说:“是呀,真好想妈妈。”凌鸿儒又强笑了笑:“算了,不说了。虹羽,你哥他们的大喜事,咱们也该庆祝一下,你看看还有多少钱。”虹羽从妈妈放钱的小抽屉里拿出所有的钱数了数,说:“总共还有19块3毛2分。爸,你想吃什么。去买。”凌鸿儒说:“别,买来没处做。我们还是请食堂老刘妈给煎两个荷包蛋,咱一人一个,你看好不好?”虹羽说:“妈,我一会打饭时请刘奶
奶做。爸,你喝酒吗?我去打。”凌鸿儒说:“别,爸爸不想喝。虹羽,这钱,要计划用,我们要等到妈妈回来。等她回来,咱们家再快快乐乐地庆贺,你说好吗?”虹羽说:“好的,爸爸。六点了,我这就去打饭。”凌鸿儒说:“别忙,等人少点再去吧。明天你一定去上学。耽误了几天,要补上。哥哥们都很关心你的学习,别为了我的病误了你上学,爸会难过的。再说,爸也好多了。”虹羽点点头,很自信地说:“我会补上的,罗星给我抄了笔记。我一定会考上初中的,爸放心吧。”
她从小抽屉里拿出一张两元的钱,想了想又放回去,另拿了一张一元和三毛二分零钱,然后把其余的钱放好,关好抽屉。她知道一个鸡蛋要五毛钱,两个鸡蛋一元,加上食堂加工费,这么多钱应该够了。她想,爸爸今天心里真是特别高兴,要不,他是决不舍得陪着自己也吃一个鸡蛋的。今后,自己也决不单独一个人吃鸡蛋了,要吃也得跟爸爸一块儿吃,一人一半也是好的。妈说过,鸡蛋是最营养了。她一路想着,笑嘻嘻地拿着饭盆到了食堂。食堂里打饭的人都已经走了,只剩下老刘妈跟老刘爷老俩口正准备吃饭。虹羽叫了一声刘爷爷,又对刘奶奶说:“刘奶奶,我爸想吃荷包蛋,请您老人家给煎两个。这是钱,给您。”老刘妈放下碗筷,不快地说:“想吃煎蛋也不早点儿来,真是。”虹羽说:“我爸怕来早了您忙不过来。”老刘妈磨磨蹭蹭地拿鸡蛋,洗煎锅,一边把铁锅铁勺弄得叮叮当当的。虹羽心里真不好意思,弄得刘奶奶的饭都凉了。老刘爷低低的声,说:“我说,你快点儿行不行?嗯,孩子家里有病人呢,嗯!”老刘妈给他“嗯”得手脚立刻麻利起来,嘴里还“嗯哪嗯哪”地应着。随着“哧、哧”两声鸡蛋下锅的声音,煎锅里立刻冒出一股浓浓的煎鸡蛋香味。老刘妈给虹羽打好饭菜,把煎鸡蛋放在饭菜上边,然后把饭盆盖好交给她,嘴里啧啧地说:“啧啧,虹羽呀,这几天你可瘦多啦,这么小点儿孩子,怪可怜的。你爸好点了吗?再不上班食堂可就要另加人了呀!看把你刘奶奶累得。”虹羽听见这话,惊得差点没把饭盆砸了。她知道爸爸这份工作可来之不易呀!她不出声,呆呆地站着。老刘爷急忙咽下嘴里的饭,白了老刘妈一眼,对虹羽说:“孩子,别听她胡说,没影的事儿。快回家吧,你爸饿着呢。”虹羽点点头,对老刘爷笑笑,捧着饭盆走出食堂。她听见老刘爷说:“我说你这老糊涂娘们儿,对孩子瞎说个啥?嗯!你一会不瞎咧咧人就把你当哑巴卖了是不是?嗯!咳,你这傻老娘们儿……德行!”
虹羽的脚步再不象来时那么轻松了,她只觉得两腿很沉重:“万一爸爸的病老不好,不能上班,怎么办?万一食堂换了人,爸爸的工作怎么办?万一爸爸没有工作,妈妈老不回来怎么办?她知道老刘妈说的是真话,食堂管那么多人家的饭,养那么多猪,光靠老刘妈一个人是不行的。爸爸是个大男人,不也累得病倒了吗?对,我不上学,到食堂顶爸爸的事,帮刘奶奶、刘爷爷干!那,爸爸会同意吗?决不会的。那么,只有让爸爸好得快点儿才行。爸爸没病时,身体可棒、可有劲儿了,他能一下子把自己举起来,举得高高的,象飞机那样转呀转的。对,两个鸡蛋都给爸爸吃,让爸爸吃了病好得快一些。虹羽想,急急地回到家。她拿来碗筷,给爸爸掰了半块窝头,拨了很多菜,然后把煎蛋一起拨到爸爸的碗里。凌鸿儒不解地看着女儿的行动,说:“虹羽,你这是怎么啦?说好一人一个的,别胡闹,快,一人一个。”虹羽说:“爸,快吃,热着呢!您快吃,吃了,病好得快。”凌鸿儒说:“怎么啦?是不是……”虹羽说:“不怎么,您快吃,凉了就不营养了。您不吃了它,我就不吃饭。”说着,眼眶闷得低低的,不向父亲看,只是拼命地往嘴里塞窝头。凌鸿儒急忙夹起鸡蛋往嘴里送,一边吃一边说:“好吃,爸吃。你看,爸吃还不行吗?”虹羽看着爸爸吃了一个又夹起一个,这才露出笑容。可是,一不提防,两颗泪珠滚落在手中的窝头上。凌鸿儒的第二个鸡蛋哽在喉头,怎么也难咽下,他对女儿笑笑,使劲咽着,脖子上噎出了青筋。这时,父女俩的心思是相同的:病,要尽快地好起来;书,要更好地念下去;不管怎样,生活,一定要稳稳地过下去。
第二天,虹羽早早起来,从食堂打来稀饭、窝头,又给父亲打来一暖瓶开水放在床头,侍候父亲洗漱、吃饭。然后自己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仔细系好红领巾,戴好三杠臂章,跟爸爸说了声“再见”就去上学。临出门,又向父亲要了他自己开的中药方,拿了2元钱,说是要放学时给爸把药带回来。凌鸿儒听从女儿的安排,只是嘱咐女儿上课时不要想着他,那会影响听课的。虹羽走到小街口,见老刘爷背着手跟一个乡下女人说些什么。那女人手里提着个小手巾包,里面圆乎乎的像是几个鸡蛋。虹羽走过他身边时,叫了一声刘爷爷。刘爷爷让她站住,很快地往她书包里放了一个小纸包,说:“虹羽呀,学校远,中午别回家了,你爸的中午饭有我哪。嗯?”虹羽点点头,感激地向他笑笑,脚步轻松了许多。凌鸿儒听着女儿出门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心中油然泛起一阵酸涩。他很清楚自己的病,自己的身体。这几天,他不止一次地想到以后的那些“如果”,那即将落在不满十二岁,娇娇小小的女儿身上的那些可怕的“如果”!他不知道女儿那稚嫩的双肩是否能够承受。他更不知道如果女儿不能承受,他将用什么去帮助那唯一令自己死不瞑目的小心肝。啊,苍天,难道你也真的认为虹羽是罪孽的产物,因此而对这小小的生灵加诸这般沉重的打击以示惩罚吗?可该受惩罚的不应是她,她是无罪的、清白的!如果,你无论如何要对这件事加以重惩,我凌鸿儒愿意承担一切。上帝,求您让我活下去吧,把一切您将加诸那纯结无辜的小生命的痛苦、磨难、艰辛,统统让我这具无用的残躯来承受吧,求您饶恕我的孩子!
鸿儒的心呼号着,脸上写着无与伦比的悲伤。在这两间死神已然光临而且徜徉着不肯离去的房间里,他不用再隐藏心中的悲苦,脸上的哀愁,这是此时此刻,此情此境他所能享受的唯一的自由。说实话,他想死,他很少生的留念。病骨支离,贫贱交加,他活着只能给他所爱的人增加更多的痛苦和不堪的重负。只有死才能解脱这一切,结束这一切。可是虹羽,这个本不该由他疼爱有加的小精灵,却用她那柔弱的小手牢牢牵住他的生命之线,不肯放他轻易离去。死去活来,转侧病榻的这几天中,他曾暗自嘲笑过自己愚不可及的孝道,也曾嘲笑过自己愚昧软弱的恕道,甚至嘲笑过自己一厢情愿的爱情。可是他不能嘲笑那双总是能拔动他的心弦,解开他的心结的小手,以及那一双总是清清亮亮的眼睛里对自己倾注的毫无保留的信赖和挚爱。他不能,永远不能。因此,他不能死而祈求痛苦地活着。即使死神不同意自己的请求,他也要在自己魂兮归去之前,为虹羽做出最好的安排。两个儿子的来信,曾给了他一线希望之光,可不久就在他心中暗然了。儿子们长大以后,心里或多或少的对虹羽的来历产生过怀疑。尤其是少洋,小时候就说过妹妹是妈妈从外面带回来的这种话。虽然没有任何人给他们证据,可他们始终是疑惑的。再加之他们离家早,兄妹感情日渐疏远,他们会承担年幼的小妹抚养教导的重任吗?而且,让这对大孩子似的兄长来承担本不该由他们承担的重任,这对他们公平吗?呵,否则又该如何呢?凌鸿儒思绪如麻,真是“剪不断,理还乱”了。他属于男人中很少见的铁骨柔肠,细腻周到的性格,这种性格的人往往很负责任,因而也往往比别人需要承受更多的痛苦与沉重。而且,他们很少想到和很少能够做到甩掉这些痛苦、这些沉重来让自己活得轻松一些。此刻,他自煎自熬地想着,心里一阵阵烦热与焦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