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才在办事处见到清查组的邵志坚,到底问清了李丽青进公安局看所的原因,却是因为古长烈从台湾给她写来的一封信。邵志坚发誓说没有看到信的内容,却知道李丽青坚决拒不承认她跟古长烈有联系,不知道他的下落,因而不能结案判期,可能会因“特嫌”而长期关押,他也没法帮她了。冯串串恨得牙痒痒的,嘴里却不敢说。“哼,都是那个杂种干的好事,他帮丽青?尽说些婊子儿说的漂亮话罢了。”她想着,心冷冷的。“就凭一封信说丽青是特务?杀了我也不相信,丽青可是死人坑里爬出来的,爬出来拼死拼活才找到部队。连她也怀疑,那还相信谁去?”冯串串边想边脚蹬蹬地往凌家走,“我不能照顾虹羽这孩子,叫她姐俩吃几顿饭也不犯什么王法天条。不就是个破书记吗?干不干的也没啥。这二年,白眼仁见得越来越多,一提阶级斗争,人和人就跟乌眼鸡似的。不让干咱还不会图个清闲?咱可是三代贫农出身,不怕谁找茬。邵志坚那狗杂种,真不是好玩艺儿揍的。喝,雨停了。”
两个人都各自想着心事,看看到了凌家门口。只见老刘爷推着一辆板车,在门口喊着:“权儿,权儿呀,快抱床棉被来垫垫。”陈权应声抱条棉被往板车上铺。虹羽大声叫着姐姐飞跑过去。问道:“刘爷爷,权权姐,这、这是干啥呀?”陈权说:“虹羽,爸,爸需要送医院,快。帮姐铺好被子。”虹羽冲进屋内,立刻传出她惊慌地哭叫声。老刘爷叹口长气,冯串串帮助陈权铺好被子,一起默默地走进屋内。陈权柔声对虹羽说:“虹羽,别哭了,送医院要紧。再哭,姐可要生气了。”虹羽点点头,擦掉泪水,跟陈权几个人把父亲抬上板车,陈权套上绳套,拉着车到了医院。医生诊断是脑昏迷,即大脑意识阻断,病因很复杂。另外,他认为病人肝、肾、肺都有程度不同的疾病,需要住院细查。冯串串从办事处开来一张证明,跑前跑后终于办好入院手续。住院部医生检查后对去签字的陈权说:病情很复杂,明天需要会诊,预后不会太好,希望家属有所准备。陈权签完字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极力安慰虹羽等人,然后请刘爷爷陪陪爸爸,自己带虹羽去邮局一趟。冯串串说给她姐俩送点饭来,三个人一起出了医院。
路上,虹羽问陈权去邮局干什么?陈权说:“呃,是这样,医生说最好把爸爸最牵挂的人叫回来,他见了心里高兴,病就能好得快。我们去拍电报叫哥哥们回来。”说完,拉着虹羽更快地往邮局走。虹羽一听,心忽地一沉,她看到权权姐说话时眼睛并不看自己,而是看着别的地方,她明白父亲的情况一定很严重。她想:权权姐没有说真话,但她希望权权姐的话是真的。哥哥们一定比自己有办法,他们,还有权权姐,一定会想出好办法救爸爸的。可是爸爸最牵挂的人是妈妈,妈妈却不能回来,唉。整整三天,凌鸿儒一直没有醒过来,虹羽在他的床前整整坐了三天。她很少吃东西,也不肯睡觉,任何人劝她她都一言不发,她沉浸在深深的自责与后悔之中。她手中紧紧握着父亲亲笔写有“虹羽的劳动”的那个小红纸包,陈权在父亲入院的当晚将纸包交给她后,她一直紧紧握在手心里。她看见红纸包,便明白了父亲早已知道了一切,更知道自己这二十多天一直对他撒谎的欺骗行为。父亲一定很生气,很失望,很伤心,以至于病情加重,造成现在这种情形,对此,她后悔莫及。她固执地认为是自己的过错,使父亲病情恶化,生命垂危。她摸摸父亲凉浸浸的手,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点点滴在父亲毫无知觉的手背上。她不能离开医院,她要守着父亲,一直到他醒过来,向他认错,请他原谅。陈权除了必要的几次外出,也陪虹羽守着父亲,她也不想离开医院。她想:“如果老师能醒过来,自己跟虹羽能够立即出现在他的眼前,对他的病情会有好处的。她跟虹羽的心情不一样,她知道老师病入膏盲,她只是希望医生所说的奇迹能够出现。
第三天午夜,凌汉洋风尘扑扑地出现在医院走廊里,他站在瞌睡的姐妹俩面前,高大的身影挡住灯光,把她们惊醒了。虹羽怔怔地看着久别的大哥,只见大哥一身崭新的军装,鲜红的帽徽领章在走廊微弱的电灯光下依然耀耀生辉,使她的大哥显得更加高大英俊。她悲喜交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连大哥都忘了叫。陈权叫一声“大哥”,眼圈也红红的。汉洋向她道一声“辛苦”,就一同走进病房,他看看静静躺着的父亲,轻轻地说:“爸,我回来了,我是汉洋,我回来了,爸爸。”凌鸿儒依然毫无知觉。汉洋轻声叫了刘爷爷,问问病情,就请老人家回去休息,他自己来守着父亲。刘爷爷不同意,说他远来辛苦,先回家睡上一觉再说。还说老年人觉少,就由他守着吧,今天这两个丫头再不回去睡一会儿,他可真要生气了。他告诉汉洋说这两个丫头,三天四晚没沾床了,真不听话。汉洋让她们把自己的提包带回家去,明天一早再来医院,虹羽竟然点头同意了。她轻轻走到父亲病床前,轻声对父亲说:“爸,爸,大哥回来了,他来陪着您,您一定很高兴,您就醒来跟他说说话吧,爸,爸爸,您醒醒,爸,我求您了!”汉洋说“我回来了,爸会没事的。听话,跟权姐回去休息,看你们俩都熬成什么样子,爸知道了,会心疼的。听话,啊?”他向陈权示意带虹羽走,陈权走过来拉着虹羽的手,离开了医院。
回到家,虹羽困得脸也没洗,倒在床上就沉沉入睡。陈权打盆冷水给虹羽擦脸洗脚她也没醒。陈权自己被冷水一激,倒是睡意全消。她靠在虹羽身边静静地想着今后的问题。昨天,冯姨在自己的再三追问下终于将师母的境况告诉了自己,还再三嘱咐千万不能告诉虹羽。老师的病情相当严重,医生说康复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死亡或者成为植物人的可能各占百分之五十。医生还说:一个人身上并发这么多种疾病还能支撑到现在,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呵,老师,您是在等我回来,等我回来向我托付虹羽吗?虽然,您一句托付的话也没说,虽然,您没听到我的承诺,可您是信任我的!您不需要我的承诺,您不愿意让承诺成为我的精神枷锁,勉强我去做我做不到的事情。老师,是这样的吧?可是,我已经用我的心做出承诺,我会尽力去做。如果,您成为植物人,我将回到故乡,回到您的身边,照顾您跟虹羽。我会另找挣钱的活干,我什么苦也能受,我会让虹羽去读书,决不再让她去做童工,您就放心吧。至于汉洋与少洋,他们都是男孩,都没成家,不方便照顾虹羽,我不会把担子推给他们。想到汉洋,她眼前出现他那酷似老师的脸庞与身影。三年不见,他已是一位标准的男子汉。他的脸上比老师少了些忧郁沉寂,多了些坚毅开朗;他的体魄比老师少了些单薄稳健,多了些坚实强硕;他的气质比老师少了些踌躇拘谨,多了些果断豪爽;只有他的声音跟老师一模一样,让人听着亲切柔和却又不能拒绝或者说不忍拒绝,因为那清朗如泉的嗓音里充满诚恳和关怀。无论从任何方面看。凌汉洋都是一个百里挑一的好小伙。想到这里,陈权不禁耳热心跳,思绪万千。记得那年春节,大学一年级的汉洋与少洋寒假回家,自己也来给老师跟师母拜年。充满欢乐的饭桌上,一向沉静的师母喝了三杯酒,满面桃花地认自己做干女儿。柔若春风的眼光,在自己与少洋,汉洋之间飘来飘去,似乎在掂量自己与她的哪一个儿子更合适似的。那时,初懂人事的自己虽然朦胧有喜悦的感觉,少女的娇羞却使她手足无措。最后终因老师暗示及汉洋与少洋兄弟都在校读书,师母到底不便明说而免掉了自己一场尴尬。后来,师母信中字里行间说到汉洋与少洋的地方比老师和虹羽多了很多。自己也很明白师母的用意,每每总要暗暗将二位“大哥与二哥”比较掂量一下,她觉得大哥汉洋与二哥少洋都是很优秀的,只是汉洋令人觉得“实”少洋则给人“虚”的感觉。汉洋的稳重挚诚,常常会衬出少洋的轻浮狡黠。少洋比汉洋更加俊秀,聪明伶俐,嘴还甜蜜蜜的。汉洋比少洋更显坚毅,外拙内秀,嘴却不善表达。兄弟俩各有所长,对自己都很好,都常给自己写信。汉洋的信,是定期每月一封,连写信日期都是
一样,收到时间不同是因为自己工作流动性太大所致。少洋有时一个月几封,有时一封都没有。这三个月来,更是没有片纸只字,不知道他近况如何,自己心里总有几分牵挂。发给他的电报早该收到了,按说他比汉洋近一半路程,早该到家了,不知道是路上耽误了,还是有什么意外?万一老师……他不知道是否能够赶回来。
想到老师,陈权心中猛然泛起一阵内疚与自责:“唉,老师都那样了亏你还有心情想到这些事,真没心肝!”陈权想着。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到了这些。她认为自己并没有有意去想这些事,可这些事偏偏就要在脑子里出现,真是怪事。算了,不想它,天快亮了,合合眼该起来去医院了。陈权摸摸虹羽又瘦又黑的小脸,看见她的眼角还含着泪水,不禁疼爱地亲亲她,轻轻擦去她的泪,紧靠她的肩头轻轻躺下,合眼休息。
凌鸿儒回到家中,走进里屋。他穿着当教师时最常穿的咖啡色细兰红隐条呢料中山服,藏青色长裤、足穿剪刀口千层底布鞋。领口、袖口,连布鞋底边都洁白干净,浑身上下一尘不染,书香飘逸。他的脚步安稳轻缓,风度气质依然当年为人师表的一介书生。他看看并肩而卧的两个爱女,脸上的笑容透着悲怆怜爱与满足安慰。陈权还没有睡熟,虹羽也醒了过来,两人看见站在床前毫无病态的父亲都大喜过望,满脸飞花,心里乐滋滋的。呵,爸爸回来了,爸的病好了,医生真伟大!爸又是原来模样了,真该感谢上苍!凌鸿儒似乎在说话,好孩子,爸相信你会比爸有能耐,拜托你了。说完很清晰地对两个女儿笑了笑,转身往外走。陈权与虹羽跳下床急急追去,同声问道:爸,你去哪儿?凌鸿儒回头笑笑说:我去看看你妈,就该走了。好孩子,爸感谢你们。好好生活吧……他走了,轻轻飘飘地离开这间留下他的幸福与悲哀的小屋,只有声音还在回响。虹羽姐妹大声叫着追去却总也追不上。
陈权猛然坐起,额头上冷汗淋淋,她看看手表,已是清晨5点10分,她听到虹羽还在大声哭喊着:“爸爸,你回来,你别走,回来……”知道虹羽是在做梦,便急急叫醒她。虹羽跳下床就朝门外跑去,说爸爸回来又走了,她得去追。陈权拦住她,告诉她那是梦,自己也做了同样的梦,爸说的话两人都记得同样清楚。陈权心知不妙,她想起乡下关于人死时魂魄回家向亲人告别的传说,她不知道是否真有其事,只是心里急煎煎地想尽快赶去医院。陈权什么也没对虹羽说,急急打盆冷水与虹羽一同洗把脸,拉着她就向医院跑去。
姐妹俩赶到医院,只见爸爸病床边有三、四个医生护士在忙碌着,床前摆满氧气瓶及一些不知名的医疗器械,大哥满头大汗地请求医生再打一针强心剂。医生摇摇头说那没什么用,大哥一反常态的大声吼着:“你别管,我请你打,你就得打!我、我,医生,我爸,还没看我一眼呢!我求你了!”说着大哥一下子跪在父亲前,把头深深埋进父亲胸前的薄被之中。医生轻轻做了一个手势。就有一位护士拿来一支带有长长的银色针头的注射器。往里装进一种白色药水,准确地往父亲心脏部位扎下去。虹羽吓得将脸紧贴在陈权的腰上,只露一只眼睛盯着父亲那蜡一般的脸。针头抽出后,父亲的嘴角痉挛般地抽动几下,眼睛奇迹般缓缓睁开,似乎同时看着三个一齐向他哭叫的儿女,脸上现出笑的神情,眼角落下两滴巨大的泪珠。虹羽看到父亲的眼睛久久没有闭上,只是觉得父亲的手渐渐的有如寒冰。汉洋和陈权也久久看着父亲没有合上的眼睛,觉得父亲的手似乎没有了生命,他们谁也不肯松开自己紧握的手。医生走过来,用听诊器仔细听听病人的心脏,迟疑片刻,才对护士们挥挥手。护士们动作极轻地撤走一切抢救设备。医生过去在汉洋耳边说了一句话,汉洋却是听而不闻,毫不理睬,医生摇摇头,走出病房。他刚一迈出病室,身后便响起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他闭闭疲惫的双眼,抬手看看手表,正是清晨5点38分。他向医生值班室走去,迎头碰上一个匆匆跑过来的高个子青年,除了没穿军装,相貌长得跟刚才命令自己打强心针的青年军人一模一样。他擦擦眼睛正想再仔细看看,青年已在自己面前停住了,问道:“请问医生,凌鸿儒住在……”他问:“你是?”青年说:“我是他儿子。”医生叹口气,用手朝拐角处那间有哭声的房间指了指,说:“你来得太晚了。”青年立即泪如雨下,转身冲向拐角处的八病室。八病室的哭声更加悲伤地划破清晨的宁静。以至整个二号楼的病人们全部早早的被哭声惊醒,各自不寒而栗,不约而同地用被子蒙住头,极力不让那刺耳钻心的声音敲击自己负担沉重的神经。“呵,又一个不该死的人被死神接走了,41岁,太早了些。这年头,人的寿命怎么就越来越短了呢?”医生想着,走进值班室,洗洗手脸,仰天倒在值班室的小床上,拉起被子蒙住头,谁也不知道他是否能够入睡。
父亲的坟,葬在老家一个小山丘上。几片薄板,一坯黄土,几块草皮,便是满腹文章、一腔仁爱的父亲的最后归宿。虹羽的小手,合上他不愿瞑目的双眼;一冢新坟,掩盖他无法消解的遗憾。葬坟归来,虹羽便病倒了。发高烧,说胡话,满头冷汗满嘴燎泡,经常是突然惊起,睁着发红的眼睛,四处寻找父亲。第四天清晨,虹羽完全清醒过来,很想喝水,伸手一摸,权权姐姐不在身边,只听外面有人压低嗓门说话,仔细一听,是哥哥们和权权姐在说话,好象是商量对自己今后的安排。最敬爱的父亲已经孤零零地永远躺在老家的黄土丘上,自己以后该怎样生活,她实在不知道。想到这里,她只觉得心酸酸的,眼眶也酸酸的,这几天,泪已经流得够多的了,她不想再哭,极力忍着。她想听听哥哥姐姐怎么说,好象他们已经说了好一会儿。
“我早说过,我们三个人都没办法把她带走,只能留在姑姑家。”这是二哥的声音。大哥立刻说:“不行。我也早说过姑姑家是乡下,虹羽读书不方便。再说,姑姑家的情况前天你也看见了,一个病老人,三个孩子,虹羽再去,姑还不得累死。”二哥说:“那你说怎么办吧,反正我那儿是不行。婚也没结就带上个孩子,人家刘英会怎么想。”大哥说:“谁说带个妹妹就不能结婚了?再说,也没让你长期带着她。我们农场子弟小学一盖好,我就会接她去的。”二哥说:“那得猴年马月?”大哥说:“一年半载的事儿。要不是为她读书着想,我才不会求你。”二哥说:“别说得那么难听,什么求不求的?我不是有我的难处吗?反正,我的车票买好了,今天得回单位。哦,虹羽的生活费我出三分之一,每月五块。其他的事,你们看着办吧。”大哥说:“今天走?那你不去看妈了?”二哥说:“冯姨不是说不让看吗?再说,这事要通知我们单位,我还不定倒什么霉呢,我真是烦透了!”大哥说:“好,你走,祝你前程远大。本来就不该指望你什么,自私自利的家伙!”二哥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自私自利的家伙?你说!”大哥说:“说就说,从小你就自私自利,什么事只想到你自己。拿虹羽的事来说吧,陈权的工作流动性太大,又都是在深山野岭;我们农场是初建阶段,没有学校,只有你那儿条件好点。可你就怕得罪你那位县太爷的千金,影响你的婚事,说白了,是怕影响你青云直上,继续升官。为了逃避,你连妈也不看就要走。难道妈不是你的亲生母亲?虹羽不是你的妹妹?”二哥说:“好,好好,要说大家说。那个女人,是生了我,可她给我们带来什么?前途?幸福?哼,除了白眼和羞辱,她什么没带给我们!”汉洋说:“你说什么?那个女人?她给你带来生命!没有她,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你!你有今天”少洋抢过话头说:“我有今天,全靠自己的努力。想当官有什么不好?难道象爸爸那样一辈子窝窝囊囊才好?才算清白,正派,不自私?现在倒好,事情越闹越来劲儿了,弄顶‘特嫌’帽子带上,以后,我们都少不了沾她的光!至于虹羽……是不是谁的妹妹,那谁知道?哼。”汉洋说:“你、你,爸爸尸骨未寒你就说出这种话,你还是人吗?”少洋说:“怎么?我说得不对?你能说虹羽确实是……”汉
洋大吼一声:“住嘴!你、你、你滚吧,我不想再看见你,滚出去!”少洋说:“别生气,大哥,我说的都是实话,别不爱听。你还是小心你这身军装吧,别管闲事了。我6点30分的车,对不起,再见了,二位。”只听大门“吱溜”一声开了,一阵脚步声响了出去。虹羽知道是二哥走了,她想叫他一声,嘴张了张,到底没叫出声。
外间一时静下来,只听见大哥粗粗的喘气声。虹羽对他们刚才这一番谈话、争论、有些弄不明白。什么那个女人?谁影响二哥升官?是自己?还是妈妈?但她知道哥哥们是因为自己才吵起来的,自己真的成了多余的人。成了让哥哥姐姐很为难的包袱,真不如跟爸爸一起去了的好。虹羽想到这里,忍了很久的泪,又汩汩地流下来。
一直没开口的权权姐说话了,她的声音虹羽听来永远是柔柔的。她说:“大哥,别生气了,不值得。我倒有个办法,不知道行不行?”汉洋长长地呼出一口粗气,低低地说:“你别客气,说出来听听。”陈权说:“我想,虹羽太小,绝不能一个人生活在这伤心之地,也不能送到姑姑那里去。还是先跟你去农场吧。”汉洋说:“只好这样了。只是我们农场全是清一色的大兵,又没有学校,虹羽读书的问题……”陈权说:“给她买些初中的教课书,你这位京华的高材生,教教她应该绰绰有余吧?”汉洋说:“对对!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办法!嗨,真笨。你为什么不早说?也免得我跟那该死的家伙、嗨,不说他了。只是,我们现在施工实在是很忙,生活上恐怕……”陈权鼓起勇气,声音里带着羞涩,细声小气地说:“我、呃,我还有一个想法,不知道、呃、行不行?”汉洋说:“你这是怎么啦?吞吞吐吐的,这可不象你呀。”陈权垂下头,说:“我,答应爸照顾虹羽的,只是我的工作,呃,我想,可不可以调动一下,调到能够照顾虹羽的单位,才能让爸放心。你、你一个人确实、不能兼顾虹羽的学习和生活,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呢,让我来照顾你们俩吧。”陈权用尽力量说完这番话,脖颈已是红红的。汉洋喜出望外地说:“你是说,愿意调到我们农场去?那太好了,我们农场正缺电工呢,不过这要领导批准才行。你真的,这样想?”陈权说:“真的。”汉洋说:“我们农场现在很苦的,你可别后悔。呃,不过,以后,以后很快会好起来的。”陈权看他一眼说:“我是那种人吗?不管苦还是不苦,只要能跟你和虹羽在一起就行。”汉洋说:“陈权,你真,呃,真是好样的,那就这样说定了。来,我们击掌为誓,永不反悔。”虹羽只听见“啪”的一声脆响,随着陈权轻轻一声“哎哟”汉洋用更低的声音说:“怎么,拍疼你了?”陈权柔柔的嗓音也更加轻柔地说:“谁让你使那么大劲儿?傻瓜。”
虹羽轻轻用被子捂住头,躲在里面偷偷地乐了。父亲死后,她第一次心头感到轻松。她不必再害怕什么,她有世界上最好的哥哥姐姐。她放心的睡着了,梦见自己长上翅膀,跟着大哥和权权姐飞上蓝天,迎着金色的阳光,向遥远的大海飞去。呵,大海在哪里?大海什么样呢?
往后几天,陈权专心照顾虹羽吃药打针,吃饭洗澡,使虹羽恢复得很快。大哥却东跑西忙地不知道干些什么。陈权总不让虹羽问,总是说她的任务是尽快地好起来,别的不用操心。。一天早上,冯妈妈提了一个铝制的小饭盒来,小声告诉汉洋说:“联系好了,邵组长8点在公安局门口等着你。可真不易呀,想不到那家伙还真卖了力。记住,8点钟,可别迟了。”汉洋连连道谢,冯妈妈对虹羽姐俩看看,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只说千万别误了时间,说完就走了。汉洋看看钟,才6点20分。他坐立不安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早饭也只吃了半个窝头,站着喝了一碗稀饭。虹羽走到饭桌边,打开冯妈妈送来的饭盒,见是一饭盒香喷喷、油汪汪的红烧肉。她紧紧盯住这极为罕见的好菜,不禁口水也上来了。陈权对汉洋看了看,走过来默默地用竹筷夹了两小块肉塞进虹羽的窝头眼里。虹羽接过窝头刚想吃,汉洋走过来,重重地盖上饭盒盖。虹羽立刻愣住了,她不明白大哥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陈权看着汉洋,眼里无声的责备,使汉洋的脸色和缓了很多。他看看虹羽,眼里泪光闪闪,低声说:“吃吧,吃吧,是哥不好,哥……唉。”陈权走过来,拿起虹羽慢慢放下的窝头,重又送到她的手上,轻声说:“虹羽,快吃吧,这么香的肉,淋上咸水儿可不好吃了。听话,啊?”虹羽看看大哥说:“权权姐,这菜,是给妈妈送去的吧?我也要去看妈妈。”汉洋与陈权相互望望,陈权说:“告诉她吧,她长大了,该知道的不用瞒着她。”汉洋拉过虹羽,双手轻轻拍拍她的双肩,说:“虹羽,哥不瞒你,哥今天要去看妈妈,可你跟权权姐,都不能去。因为妈妈的问题没定性,按规定是不能探视的,这次哥能见妈,是多亏了冯姨跟邵组长费了很大周折才特许的。咱不能太为难人家,是不是?哥见了妈妈,一定替你们问候她。等妈的问题摘清楚,她就能回家了。你放心,以
后,哥会安排的,咱们全家,都能生活在一起。坚强点,别哭,妈知道了会不高兴的,你知道妈最不喜欢爱哭的孩子。再说,你是大孩子了,跟我去吹两年海风,吃两年海味,很快就会长成大人的,那时候咱们再来接妈妈回家,她一定很高兴,是吧?”虹羽说:“妈要两年才能回来吗?那太久了。权权姐,你说呢?”陈权说:“也许要两年,也许不用,我们已经托了你冯妈妈,一有消息,她会写信告诉我们的。”汉洋说:“对,你放心,两年很快就会过去的,我们会照顾好你。”虹羽点点头,她相信,因为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姐姐。她小心的揭开饭盒,把两块红烧肉放回去,还在饭盒里放上自己的小铜匙子。然后,掏出爸爸包好的红纸包,让大哥带给妈妈,希望妈妈自己买鸡蛋吃,补补身子。汉洋接过纸包,好朋友似地拍拍虹羽的肩头,提着饭盒要走,陈权摘下大哥的军帽,又让他脱下军上衣,只穿衬衣,说这样凉爽些。
凌汉洋跟着邵志坚进了公安局,七弯八拐地又进了四道铁栅门。每进一道铁门,邵志坚都拿出他的证件让看守检查,看守看完证件,都对汉洋盯一眼,然后挥挥手让他们进去。每通过一道铁门和看守审视的目光,凌汉洋都感到一股沉重的压抑。他暗自庆幸虹羽没有被批准探视,这场面,这气氛,会给她幼稚的心灵留下一辈子抹不掉的阴影。走过铁栅门,听那厚厚的铁门在身后关上,“咣啷咣啷啷啷啷……”声音追着入狱者沉重的脚步,透过他们的身体,窜入前面黑魅魅的通道,冲向每一间囚室,撞击着那些已入狱犯人的耳膜,心脏。良久,才各各从每一间囚室那高高的小小的出气窗消逝。这声音,与声音消失后那黑沉沉的寂寞,便成了囚犯们的慢性意志摧毁剂。日子久了,任是什么英雄好汉,也无法忍受。或屈服,或发疯,或因各种潜伏在体内的病毒发作而郁郁死亡。也许,这便是历代监狱建造者的用意之所在吧。在这里,据说只有虔诚的信仰和坚定的信念能够帮助囚犯们无限忍受,甚至意意越来越坚强,最终出狱后成为任何一场革命的中流砥柱。这些都是书上看来的,凌汉洋绝无此类体会。此刻,他走在这黑黑的走廊里,一个念头油然而生:呵,妈妈,她还需要在这里呆多久?她能受得了吗?如果,时间长了,她,她会怎样呢?凌汉洋寒噤一下,下腹部有些微尿意。他甩甩头,跟上邵志坚那长长的影子,继续向前走去。
探视完毕,走出公安局大门,凌汉洋心里轻松了很多。这不仅仅是因为他自己从那阴冷潮湿的黑牢重又回到灿灿阳光之下的缘故,还因为母亲的安祥。母亲神情安祥,一个多月的牢狱生活,并没有使她改变多少。她坚信自己是无罪的。她作为一个公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国家的事。她说她不能承认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情,她坚信事情总会有清楚的一天,她只是不知道还要等多久。但她坚信法律是公正的,它不能判无罪的人有罪。当汉洋说到爸爸有病,少洋想接爸爸去他们医院治疗,因为少洋的女朋友是医生。虹羽年幼自己想带她去农场以及陈权的安排时,母亲甚至是很高兴的表示同意。她说这样安排最好,免得她常常担心他们父女。母亲还说如果有可能,等她的事弄清楚以后,她自己也想到海边去生活。结草为卢,清静恬淡,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与世无争,说那是爸爸最向往的生活。原来她认为父亲胸无大志,现在想来,能够那样生活,实在是人生之福呵。至于她自己的事,任何人也无法帮助她,她自己能解决,也能照顾自己。只要孩子们能想办法常让她知道家里的情况,她就心满意足。家里的房子,让刘爷爷老俩口住。肉菜也拿回去让你爸吃,他需要营养,监里伙食虽然不好,但她饭量小,还能吃饱,让儿子代她谢谢冯姨。汉洋说到这地方,妈是否能够适应时,她低低说了一句:“妈不怕,有的地方,比这里更黑些。”临分别,汉洋拿出虹羽的钱给母亲,他留下红纸包,也没说钱是虹羽挣来的。
会见是在一间空的囚室里,这样,凌汉洋也算蹲了两小时监狱。因为和母亲在一起,汉洋并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更加上从见面母亲抓住自己的手,就一直没有松开过,汉洋感觉直到现在,手上还有母亲那润润柔柔的温暖,这是母亲出走归来以后从未有过的动作。凌汉洋向家里走着,一边抬起双手看看,却看不出丝毫母亲的痕迹。他甩了甩头,苦笑一下,更快地向家里走去。
接下来,便是安排行程。家里没什么可带走的,陈权只留下了爸爸教书最爱穿的那套衣服,包好妈妈的冬衣托冯姨以后送进去。其他的衣物打好包裹全给了赶来送行的姑姑和表弟。虹羽留下爸爸的小佛瓶和那本旧唐诗,特别郑重地包好放进自己的衣物袋里。汉洋留下爸爸的金星钢笔,把爸爸的书挑出一些装了满满的一木箱。还有很多书实在带不走的,只好托刘爷爷看着,以后回来看妈妈时再带走。本来,陈权想让虹羽跟她一起回莲山她自己家住几天,然后再去武汉办调动手续,然后再一起去白浪湖。汉洋说还是自己带虹羽直接去白浪湖为好。他说调动的事陈权虽然自己很坚决,两边的领导还没有通过。农场这方面问题虽然不太大,江汉安装公司那方面的领导就说不准了。当领导的,谁也不愿意放走优秀职工,何况陈权还是电工队的队长。所以,最好是先由农场发出调函,陈权的单位就会好说话一些。再者调动工作手续繁多,有时要跑很多部门签字、盖章。陈权拖着个孩子,多有不便。商量好以后,大哥就去买车票,办理行李托运。虹羽听说以后还要转火车,心里很为兴奋。不仅是她,还有她的同学们,古城里很多大人,也都没有坐过火车,因为离古城400里地的省城才有火车站。想到同学们,虹羽想到罗星。近几天,家里乱乱的,也没见罗星和二傻哥。听权权姐说在自己生病时来过一个男孩,送来几把才上市的嫩豆角和几个菜瓜,那一定是罗星了。他没有生自己的气,也许,他也很忙。明天,自己就要走了,而且去那么远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一趟,应该去见见他才对。这段时间如果不是有他的帮助,自己真不知道会怎样。吃完晚饭,虹羽对权权姐说去一个同学家,就急急向罗星家走去。半路上,正碰上二傻哥。二傻笑嘻嘻地说罗星让他来请虹羽,他自己在家炒南瓜籽,葵瓜籽呢,家里还有很多他们的同学。虹羽一听高兴得拉着二傻飞快地向小路跑去,二傻喘喘地说:“你不着急呀,瓜籽儿还没炒好呢,不会吃完的!”
远远地,虹羽看见同学们都站在泡桐树下木栅门边等着自己,她反而放慢了脚步。她看见胖胖的白梅,文静的淑光,花蝴蝶一样的兰兰和老实墩厚的大喜。他们看见虹羽,都大呼小叫地跑过来,七嘴八舌地问着,众星捧月似地拥着她进了荫凉凉的小院。这一晚,他们吃着罗星炒得香喷喷的瓜籽,说着小时候的笑话,大家都很兴奋。虹羽问到这次升学,大家笑声都低了些。原来,只有出身小商贩的兰兰“考”上了中学,分到城郊的七中读书。白梅,淑光,大喜都没有升学的份。虹羽不知道他们以后会去干什么,他们自己也为不能升学而很沮丧,欢乐的气氛立刻冷了很多。罗星说:“嘿,别这样,我们不是说好今天要欢欢喜喜送虹羽同学‘参军’的吗?大家都不准发愁,路在脚板底下呢。虹羽同学明天就要远行,来,我们祝她一路平安!”大家立刻哄笑着跟着罗星端起茶杯纷纷祝她顺风,顺水,一切都顺利。虹羽笑着说:“别乱说了,我哪是参军呀,不过是跟大哥去军垦农场。”白梅说:“你大哥不是穿军装吗?”兰兰接着说:“是呀,红色的帽徽红领章,真好看,真威风。”大喜说:“真的,虹羽,你说部队会不会给你发军装?”虹羽说:“别傻冒了,我才十二岁,大哥说我是小孩呢。”兰兰说:“原来红军里不是有红小鬼吗?”白梅抢着说:“红小鬼不也只有十二、三岁吗?虹羽,你当小号兵吧,穿着军装,吹着小铜号,多威风。哒、哒哒滴、哒哒嘀哒哒……”兰兰说:“别哒了,唾沫星子飞到我脸上来了。你这声音,哪儿象吹号呀!倒象、象……哈哈哈……”白梅说:“象什么?你说!”兰兰眨眨眼说:“象、呃,象,风吹破尿壶,哈哈哈……”大家都笑成一团,白梅自己也笑得前仰后合,一边笑着去咯吱兰兰。兰兰笑着求饶,说下次不敢了。只有淑光坐在一边,笑也不出声,笑得沉沉的。虹羽看看淑光,总觉得她不象十多岁的少年人,倒象个心事重重的小老太婆。唉,也难怪,她从小长大,就没有过一件开心的事。这次又没考上中学,家里又是那样,免不了要去作小童工了。虹羽抓起一把南瓜籽递给淑光说:“淑光,别犯愁,总会有办法的,罗星会帮你的。要不我的那份工就让你去干?罗星你看行不行?”罗星说:“好,我给三舅说说,反正他们也需要人干这活。”虹羽说:“淑光,十天能挣6块钱呢,看见自己流着汗挣来的钱,心里真高兴。淑光,你笑一笑,啊?以后会好的,我们长大后,一切都会好的。”罗星说:“对,不管读不读书,我们都会长大的。长大以后,就会象大人一样有力气,找到正式工作,好好干,也会有出息的。大喜你说是吧?”大喜说:“是,我爷爷说让我跟他学中医中药。说那是咱们中国的国宝,可以治病救人。我们陈家祖传的东西,不能让失了传。”白梅说:“对。我妈说了,不让读书就不读呗,天也不会垮下来。妈说她就教我学裁缝,读多少书也得穿衣服不是?大学生也不能光着屁股读书不是?一教室光屁股那成何体统!”这下子,可把大家伙儿笑得泪珠都下来了,淑光也笑得露出一口整齐漂亮的细白牙齿。罗星笑得直噎,说:“白梅,你可,可真敢说!哈哈哈……”白梅说:“这可不是我说的,是我妈说的。”兰兰说:“哎哟,笑死我了,你妈可真逗,哈哈哈,难怪你跟你妈都胖嘟嘟的哪!”白梅说:“我妈说,人哪,啥时候都不用发愁。愁一愁,白了头,笑一笑,十年少呗。”虹羽想,这话可真不错,愁和哭,都是没用的。什么都得靠自己努力。不知道两年后是否能跟同学们见面,那时候,大家又都是什么样子,什么景况呢?
“那天,大家闹到近十点才各自回家。虹羽给每一个同学都留下大哥的地址,希望以后能跟同学们通信,能把家乡的事都告诉自己。因为故乡,除了还有自己的亲人以外,还留下了自己最可珍贵的童年。”虹羽坐在急驶的火车上,看车窗外铁路旁的树木和房子飞速向后倒着,一边想着那天与同学们分手的情景,想着冯妈妈的嘱咐和泪水,心里觉得冯妈妈其实也很可爱。那身躯五官虽然依旧肥胖胖的,其实也并不让人那么讨厌。她是妈妈的好朋友,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以后,妈妈,一个人留在故乡的可怜的妈妈,就全靠她常常照应了。虹羽不知道大海到底什么样,她也就是在黑白电影上看到银幕那么大的一块黑黑的大海。因此,她很难想象出大哥描叙的美丽阔大、能包容全世界所有大江大川之水的大海。此刻,她正随着火车,奔向远方──那陌生而不可知的未来。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