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枝知道这件事以后,带虹羽逛逛良玉镇,吃了刚出炉的热蛋糕,还到镇对河的军垦农场场部吃了小馆子。这一天可花了春姐不少钱。所以,当天晚上春姐让虹羽到她家跟她做伴儿的时候,虹羽很乐意地答应了。女孩子做伴同床而眠,头挨头,咬耳朵说点不让人听见的私房话,原是很平常不过的事。虹羽却是很久才慢慢适应的。只是因为知青户八个女孩4张床,从小单独睡惯的虹羽只好跟白梅同睡一张床了。她对白梅规定了三条纪律:第一,各睡一头,即使想说话也要在说完话赶紧回到自己一头去睡。第二,各睡一床被,冬天也不许钻别的人被筒。第三,谁起床迟谁铺床叠被。可是这三条在虹羽第一次给春姐做伴的时候就废除了。虹羽下放五个月后满十六岁的那天,老憨把八个知青跟春枝儿都接到家里吃晚饭,因为那天也是二丫满十六岁生日。春枝儿送了虹羽跟二丫每人一件花细布短袖翻领衬衫,是到良玉镇供销社扯了花布,春枝儿自己作的。春枝儿的手可巧了!她绣花、做鞋、纳袜底子,在全大队都是头一份,又快又好漂亮极了,她还有一台蜜蜂缝纫机,是她爸准备陪嫁她的,都买好几年了。那一天,十个女孩喝了不少老憨媳妇儿、二丫妈酿的甜米酒,一个个脸飞红霞,逗趣儿说笑话,哈哈可没少打,乐得二丫奶奶又念了不少阿弥佗佛、南海观世音菩萨。从二丫家出来,春枝儿让虹羽送送她,并留在她家给她做伴儿。虹羽一进春枝儿的房,就头晕晕的往她那香喷喷的床上扎,“呵,这米酒虽然甜甜的,后劲儿还挺足,真不该最后跟二丫拼那一碗!二丫,嗯,二丫的脸红艳艳,呃,好看,好看极了!真是二八佳人春颜色,不施脂粉胜桃花呀!”虹羽喃喃地说着话,春枝儿一边给她脱掉棉衣一边说:“二八佳人不就是十六岁吗?”虹羽说:“对,呃,对呀。”春枝儿说:“虹羽你不也是十六岁吗?也是二八佳人罗?”虹羽说:“我不行,二丫比我好看,我最喜欢看她了。”春枝儿说:“那我呢?我不好看吗?”虹羽说:“你?也,也好看。呃,你不是二八,你是三八、三八……”虹羽终于沉沉睡去,连春枝儿给她擦脸洗脚也全不知道。
春枝儿今天像有什么心事似的,虹羽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河里的鱼怎么少啦?下个月知青没生活费啦,知青菜园子里的菜老长不好,是为什么?等等一些诸如此类的闲话。春枝儿只是嗯嗯啊啊的应着,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虹羽说着话,也倦了,朦胧胧地靠在春枝儿肩头,眼皮沉沉地几欲入睡,忽然听见有人轻轻的敲着后窗。还听到低低叫几声“春儿”!虹羽惊醒了,她知道春姐也醒着,却不应声。窗外的人还在叫着,虹羽忍不住轻轻推推春姐的肩,春枝儿示意她不要出声。虹羽听见窗外那声音尽量憋着嗓门,听不真究竟是谁的声音,只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决不陌生,这个人一定是虹羽见过的人。窗外的人苦苦哀求着:“春儿,开开门,让我进去。我知道你妈不在家,我这么老远来,就想见你一面,开开门,求你,别那么狠心。”窗外的声音不停地响着,春枝儿的心也砰砰地响着。虹羽觉得,那个人真傻,如果停一停说话,一定能听到春姐的心跳声了。远处的狗“汪汪”叫着,近处也有狗叫了,春姐家的大黄却不叫,只是从前门跑到后门边,低声轻吠着,就像欢迎老熟人一样。窗外的人叫大黄开门,说给它带来了好吃的,大黄便开始用牙咬后门的木门栓。春枝儿轻轻起来,拍拍虹羽别出声,然后披衣走到窗前轻轻地说:“你走吧,不要再来了。大黄,不准开门,去睡觉。”窗外的人说:“春儿,你真狠心!真不想见我?啊?”春枝说:“不想。你走吧,不然我让大黄咬你!”窗外的人说:“春儿,我有话说。”春枝儿说:“还有什么好说的,快走!不要再来了。”停了好一会儿,窗外的人说:“那,我走了,你多保重。”虹羽听出来了,这人是今天在农场餐馆里吃饭要给春姐付钱的那个人。他穿着黄工作夹克,好像从一辆黄色卡车上下来的,模样长得挺周正,个子也高高的。
虹羽正想着,觉得春枝儿在哭,身子抖得厉害,眼泪滴到虹羽脸上,哭声却没有一点儿。虹羽知道春姐一定把哭声憋在喉咙里。虹羽不敢劝她,只用双手搂住春姐的脖子,她觉得这样春姐会觉得好过一些。好一会儿,春枝儿才停住哭;长长的叹了好几口气。春枝儿摸到手帕,擦擦脸,轻声说:“虹羽,春姐求你,千万不能说出去。说出去,春姐就完了。”虹羽点点头说:“放心,春姐,我不会出卖你的。”春枝儿说:“好妹妹,你可别笑话春姐。”虹羽说:“看你说的,我都不知道是啥事儿呢。春姐,你为啥不让他进来?他有话说,你为啥不听听呢?”春枝儿幽幽地说:“现在还说啥的呢?男人呀,就没一个好东西。虹羽,你长大可别上了男人的当。”虹羽说:“春姐,为什么这么说?我爸,我大哥可是好人。还有林大伯,阿青哥,山根哥,赵大哥,还有张老师,老扩,他们都是男人,也都是很好的人。”春枝儿说:“你还小,你不懂。唉,你不会懂的。”虹羽说:“我懂的,男人有好有坏。春姐,你为啥不找个好男人结婚呢?我二嫂25岁多了,今年又会生一个孩子呢,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春姐,呃,我说这话你不生气吧?”春枝儿说:“不生气,我早已经学会不生气了。只是你一定记住,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没到手以前,对你百依百顺,等一到了手,就会翻脸不认人。”虹羽说:“到手就是结婚吧?你不是没跟那个人结婚吗?”春枝儿说:“傻东西,男人第一想女人就是想跟她睡觉。告诉你吧,我跟他睡过觉。现在他又由他家里做主,给他在他的老家订了一个小媳妇儿,上个月来部队农场结了婚。他嘴上说是怕父、母亲寻死,实际上还不是看见那女孩年青漂亮。唉,男人呀!就是这样的德性。”虹羽说:“哟,书上说,男女没有结婚,不能在一起睡觉的!睡了觉会有小孩的。”春枝儿说:“虹羽小人精,你是看的啥书呀?”虹羽说:“我二嫂的医学书呀。书上说男女在一起睡觉就是性生活,性生活就是夫妻生活,夫妻生活就会有孩子。如果,两个人没有结婚就不能在一起睡,因为怀孩子是由女性承担的,所以,后果是对女性不利的。”春枝儿说:“虹羽别背书了。事到头来不由人啊!不过,说也惭愧,我二十四、五岁的人,还不如十六岁的黄毛丫头懂得多。我的孩子,啊,我那不能出世的孩子!我真是作孽啊!”
虹羽明白了,她是在思念她的孩子。虹羽不知道为什么春姐没有跟那人结婚却又怀了他的孩子呢?那孩子究竟怎样了?可她看见春姐很伤心的样子,实在不能问,只好握住春枝儿的双手摇摇说:“春姐别伤心,你可以再结婚的,可以再生一个孩子嘛!”春枝儿说:“说说容易,可是,哪儿再能找到他那样的好人哪?他的热心,他的热身子!唉,我,我,我不能对你说这些,你还小呢!你不会明白的。我已经是他的人了,真后悔弄掉了那孩子!虹羽,我不能对任何人说,只能对你说!今天如果你不在这儿,也许我又会开门,又会跟他睡觉,又会怀上他的孩子!这一次,我要生下他!不管是男是女,我都要生下他!”虹羽说:“这,呃,这能行吗?”春枝儿迟疑了一下喃喃自语:“对,不行,连你这小毛孩也说不行!我是个姑娘,我不能想结婚就结婚,想生孩子就生孩子!”
第二天清早,有人通知春枝主任去公社开会,说是很重要的会议不准请假的。春枝儿急急起来,麻麻利利的做好早饭,匆匆吃了两碗便去开会。临走嘱咐虹羽多睡一会儿,睡够了起来吃了饭再走,饭留在锅里热着呢。虹羽等春枝儿刚一出门就起床胡乱洗了脸,端出春姐热在锅里的饭就吃。虹羽扒出饭底下两个荷包煎蛋,香喷喷地吃着,心想:“春姐的心真好,手也巧,如果她有了孩子,一定会是一个顶好的妈妈。可为什么她还不结婚呢?那个人就那么好,那么不可代替吗?
大队干部在公社开了整三天会。刚从公社回来的第二天,春枝儿又带着虹羽八个人去公社开全体知青会。虹羽她们一点也不知道为什么批判谁谁的什么思想,大家只是乘这机会见见隔得远的熟人、朋友,问问情况,道道辛苦,至于讲台上什么人在说什么没有谁去认真听。淑光一见白梅、虹羽、兰兰几个人眼圈儿就红了,每次见面她都是这样。她不是为她自己,她是为她家里的弟、妹和多病的妈妈。金牌大队大名鼎鼎的牛力,虹羽她们早就见过,那是早在牛力不想留下淑光她们八个人的第三天,邵林他爸来东港了,专门找牛力谈过。可牛力已经代领了几千元知青安置费,当然不舍得退出来,便又说愿意留下淑光她们,并保证一定好好安置、照顾,让上级领导放心。粗壮矮胖的牛力,四十岁上下年纪,相貌猥琐,五官挤挤地胡乱堆在脸上,似乎被那愣起的横肉挤兑不过似的,耳朵,鼻子跟一双眼显得小小的没长伸展,那张嘴却被两颊特别发达的咬嚼肌牵扯得又阔又大。牛力嘴唇极厚,不说话时倒有几分忠厚相。可是他一说起话来,两只老鼠眼贼溜溜地乱扫乱翻,那厚嘴唇里说出的话便有几分不可信的成分。
淑光吃了一年多饱饭,个子长高了很多,脸也淡淡的有了几分颜色。农村生活的艰苦对淑光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只要能吃饱饭,十八岁的淑光干什么都有劲儿。她当生活委员极负责任,每天除了上工就是伺弄菜园子,剁腌菜什么的。所以她们组的生活比虹羽们还渐渐过得正常了些。淑光越是觉得自己幸福就越牵挂家里,越是自己吃着饱饱的白米饭,越是想着弟、妹们碗里的稀汤饭。所以,淑光每次见了虹羽她们总要罗罗嗦嗦地说上好一会儿弟、妹们可怜,妈妈不知道怎么样之类的话。可她现在能有什么办法帮家里呢?集体生活,集体伙食,即使能省点,节余一点,那也是大家的,淑光决不会拿来给自己家里。就算她想给,也送不回去呀!不要说没有路费的淑光,就是吴兰、邵林这样的娇娇儿女,也有一年多没回家了。去年春节也是在这里与乡亲们一起过的。公社号召全体知青都在生产队里过好第一个春节,因此没有人好意思提出回家过年的要求。即便有人提出,也不会被批准的。淑光倒是想得出来,她把春节公社给每一个知青分的糖果、花生、桔子什么的包成一小包,托邵干部带回了家。虹羽知道后曾叹息道:“都只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又有多少人会懂得淑光的拳拳游子心呢?”
这会儿,淑光又在念念叨叨地说,眼看秋收队里就要分粮分油、分棉花、芝麻、花生什么的,组里她一个人工分最多,当然也会分得多一些。可这又有什么用?还是八个人合起来吃的住的,也不好把自己多分的拿出来。如果是自己一个人吃还可以省下一些粮、油送回家去呢!白梅吃惊地说:“淑光你别说了!你不是想分出去自己过吧?”淑光说:“我,我也没那么说啊。”兰兰说:“你说了!那可千万不行的!除非你是不想回城了!”虹羽说:“淑光,你别犯糊涂,你才十八岁没满呢?能不让家里负担就够可以的了。可别为了眼前,不考虑将来啊!”淑光说:“将来,呃,谁能知道将来什么样?这里地方好,只要肯下力就不愁吃喝,将来,还能怎么样呢?”兰兰听得心烦,说:“淑光你别说了,整个一个祥林嫂!”几个人正说着,邵林蔫儿叭叽地走过来,对虹羽苦笑笑,又对兰兰几个人说:“说什么呢?这么热闹?”白梅说:“说什么?说将来呗!邵林,将来怎么样?你知道吗?”邵林说:“将来,将来还远着呢!过了眼前再说吧。”兰兰看见大喜在一边使眼色,就对虹羽说:那边有几个同学,她得过去一下,就走了。白梅跟淑光去上厕所。虹羽问邵林:“怎么啦,霜打的茄子似的?”邵林说:“我爸,他被留下参加城里大会。”虹羽说:“怎么说留就留下?他不当带队干部了吗?”邵林说:“唉,他不是让人家揪住了辫子吗?”虹羽说:“那你愁也没有用啊,你也帮不了他。”邵林说:“我帮什么他,我是说,回城的事他帮不了我了!”虹羽说:“原来你是为你自己愁!我还当你大孝子想为父分忧呢。”邵林说:“这话说得!我回城也是想照顾家里嘛!”虹羽说:“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邵林说:“还能怎么办?等着吧。”虹羽说:“大家不都等着吗?也不靠你一个,你不用着急的。”邵林说:“我爸来信让我们好好干,他一定会为我们想办法的。”虹羽说:“我们?谁跟你是‘我们’呀?让人家听见笑话大了。”邵林说:“虹羽,别这么说,我对你还不够真诚的吗?什么话都不瞒着你,你还要我怎么样?”虹羽说:“快别说了,邵林同学。刚才还愁得蔫蔫儿的,倒有心思说这些。你不嫌太早了点儿吗?”邵林说:“早?我都十九了,你也十七了。我妈跟我爸……”虹羽说:“你倒越说越来劲儿了,你再说,我可走了。”邵林说:“好好,我不说。我爸总会有办法的,到时候你可别后悔。”邵林悻悻地走了,虹羽心里倒又空落落的。“唉,罗星在这里就好了,有事儿也可以跟他商量。”虹羽心里老想着淑光的那个“将来”,又想到春姐的苦,二丫的累,想得心里寒寒的。转念又一想:“有什么呀!大不了我去南琼岛找阿青哥,阿兰嫂去!我现在也是农民了,大家一样,我也会种田,能养活自己的。可是,我妈怎么办?我能撇下她一个人吗?”虹羽正一个人千里万里地想着,忽然听见礼堂散会了。她赶紧走到门口去等春姐、白梅她们一道划船回去。这一回可不用春姐划船了,虹羽跟刘毛毛早学会了划船。只是刘毛毛不会使艄桨,艄桨省力但技术性很强,她只好划头桨,卖蛮力。春姐说明天全大队召开大会,让湘儿,虹羽等八个知青带头发言,今晚就要做好准备。
第二天,大队的大会当然是严肃而激烈的如期召开。段德湘代表知青发言,她几乎写到天亮的发言稿,里面有很多一位高中生能够运用自如的因为、所以、而且、但是。不过,那些在会场上吸烟扯谈、做鞋纳袜底的乡亲们,还是听得迷迷糊糊的不知所云。大会最后以八队的一位老大妈跳着脚喊口号,一不小心把脚卡进木板缝里崴着了脚自己拔不出来而尴尬收场。
这天晚上,虹羽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心里无缘无故烦躁不安,老想着回明州去看看。越想越揪心,几乎一连几天几晚都心神不定,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白梅每天早起都要抱怨虹羽几句,说幸好天还不太冷,如果是下雪天那可就惨了!虹羽几乎整夜翻来翻去的,弄得被筒里冷风直鼓,连她也几晚没睡好。二丫知道了盯着虹羽问,虹羽才说自己想回家。二丫让虹羽跟她去找她爹问问,老憨说栋支书早交待了:下放知青一律在原地参加大会,不能请假回家,至少在春节前不能回家。二丫让虹羽去找春枝儿想办法。虹羽说既然是栋支书说的,找春姐也没用的,白让春姐为难。这天晚上,二丫陪虹羽窝在队屋的草垛子上,肩靠肩,脸贴脸的说了很久话儿。两个人东扯西拉地瞎聊着,二丫也没说一句安慰的话。临分手,虹羽觉得心里舒坦了很多,二丫也觉得很高兴。虹羽躺在床上,听到闸口对面二丫家里嗵嗵嚓嚓的剁猪草声响到更深夜半。她知道二丫为了陪自己耽误了晚饭后的家务活,正赶着夜工呢。
农村的日子过得很快,因为那日子不是以小时计算的,而是以季节、农时来计算的。现时是收获的季节,从眼前到冬闲只有三件大农活,干完就可以年终分配过大年了。半个月摘尾棉,点蚕豆。半个月拔棉梗,锄蚕豆。半个月割晚稻,半个月种油菜。其余就是收芝麻,砍黄麻,开草籽沟等一些小零碎活儿了。腊月中旬,刘会计的算盘响了三天三夜,段湘儿帮他抄了整三天。腊月二十那天,升仙二队年终分配的大榜贴了队屋三面大墙。这榜去年也贴过的,虹羽她们却没有去看,湘儿也没帮刘会计去抄。原来榜上写的是升仙二队今年总产多少粮、油、棉、麦、豆、麻,上缴公粮若干,卖余粮多少,管理费用,各种投工折款,谁谁家工分多少,该分多少食物,应该进款多少,超支几何,榜上无不详细明白,难怪段湘儿抄得腰酸腿疼脖子僵呢!
知青在队里要算分配大户,谁家也没这么多的女正劳力,所以虹羽她们一户人数最多,数字也最长最复杂。全组数段湘儿的工分最高,因为她去学校代了半年课,每天记十分工。然后,就算刘毛毛跟虹羽的工分高了。其余的人高高低低,相差最多竟有好几百分。谁都没想到,工分最少的会是生活委员吴兰。
看完分配榜,刘毛毛满面春风,吴兰则是面带愧色。当天下午分配兑现,段德湘是户长,代表大家领回三百多元现金及按工分分到的明年一年的口粮、食油数,还有棉花、大豆等等。知青因为没有谷仓,粮、油实物只能存在队屋的大仓里,以后按月领了供生活所需。其余棉花、大豆、芝麻、花生等等,段德湘带着七个小姐妹扛着、背着弄回家里。然后锁上门,几个人嘻嘻哈哈去逛升仙岭供销社。回家时,段湘儿让兰兰买了几斤肉,三支鸡,几斤豆腐,说晚上会餐。请了老憨队长和春枝主任,共同庆贺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晚餐前,两位客人都来了。老憨带了一坛子甜米酒,春枝儿则带了一大捆绿油油的青菜。这顿饭大家吃得开心极了,这可是大家自己的汗珠儿摔八瓣换回来的第一顿饭菜啊!吃到一半,二丫又送来一坛甜米酒,一大包小干鱼,说是她娘怕大家吃到兴头上没了酒菜不是扫了兴致吗?乐得大家端起酒碗,硬拉二丫坐下一起喝。老憨见女儿因为自己在不敢放肆,便端起酒碗大声说:“我说,丫头们,今年大家干得挺不赖的,我给你们算了算,粮食、油吃到明年年终决算一点不会少。咱这儿有一句话,队穷粮食欠,队富粮当家,有了粮食,这人的底气儿就足了。有柴无米,烧破锅底,有米无柴,煮出饭来嘛。大家说对不对呀?菜呀柴的都好弄,明年大家伙儿齐心,会比今年收成更好。一年到头的辛苦,丫头们也不容易。今儿个腊月二十了,过几天大家回城看老人,队上送每人二斤香香麻油,让你们爹娘也尝尝咱这地儿的香油,也好知道咱的心意,知道咱乡下人不能亏待了他们的宝贝疙瘩。好了,就是这话,我在这儿你们说话不自在,我看着也别扭。我走了,你们乐吧!二丫,今儿晚上多玩会,猪菜也不用剁了,明早该杀年猪了。”老憨队长的话音刚落,人早已出门一溜小颠儿走了。
虹羽、二丫是十个人中最小的,看看都快十七、八了。段湘儿二十二,春枝儿过了年二十五,看看小三十的人了,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呀。虹羽看看二丫说:“二丫,把酒给大家倒上,今天咱们非得喝个痛快!毛毛,关上大门。大家喝呀!我敬春姐跟湘姐一碗。来,湘姐,春姐,我们几个小的,全靠你们带着才挣回自己一年的口粮,才吃上自己双手挣回来的酒菜,我心里真高兴,也真心感谢你们!我们大家都应该高兴啊。来,喝!这甜米酒真好喝,咱要不来升仙,还真难喝上呢!”白梅说:“对呀,兰兰,毛毛,小玉,珍儿,哎,你们怎么啦?都喝呀!”毛毛说:“喝,喝就喝,今朝有酒今朝醉!呃,喝!来,兰兰,我敬你一碗!呃,不,敬你一口,一口你总该喝吧?啧,你怎么啦?好好的,抹什么泪呀?”兰兰说:“我没资格喝这酒,我,我太没用了!”虹羽说:“兰兰,别这么说,大家不是也没说你什么吗?”白梅也说:“管它呢!我不也比虹羽跟毛毛少二百多分吗?咱明年,赶回来,是不是?”刘毛毛说:“原来为这个。兰兰,我这人,粗拉拉的,爱放炮,说过了就忘了,你别放在心上。大家都是好姐妹,患难与共,有饭大家吃。呃,干什么呢你这是?来,喝酒,别扫了大家的兴。”段湘儿说:“大家能这样最好。兰兰也不是光自己误工,她为大家买这买那的,安排生活也耽误了不少时间。以后希望大家能够团结一心,我也就放心了。来,大家喝酒吃菜,哦,这菜都凉了,我去热热。”说着,湘儿端起一盆汤往厨房去了。春枝儿也站起来说:“我去烧火。”跟着去了厨房。虹羽看出段湘儿的情绪有点儿不对劲儿,说:“大家慢慢吃,我去趟五号。”白梅说:“哎,这可是太不文明啊,哈哈哈。”虹羽也不理她,管自走到厨房门口,悄悄站着。听见春枝儿边烧着火边说:“这事儿定得倒快,春节就结婚吗?”湘儿说:“他春节回来探亲,有二十天假。他家里也催得紧。”春枝儿说:“那以后呢?在哪里安家?可以随军吗?”湘儿说:“可是可以,可他说他们工程兵整天钻山沟,条件太艰苦,流动性也大,很不好办的。”春枝儿说:“你总不能还呆在这里吧?”湘儿说:“户口可以迁到部队上去,这里我想呆也不能够了。”春枝儿说:“别想那么多,慢慢来,路总会比我宽吧?先结婚再说。别学我,什么也耽误了。”湘儿说:“可国支书说,春节前我的有些问题解决不下了呢。”春枝儿说:“怎么会呢?上个月支部就通过了嘛!”湘儿说:“真的吗?可国支书说……”春枝儿说:“算了,一个女人家,最要紧是找个靠得住的男人,别的,再说吧。湘儿,听我的话没错。真的,相信我。”湘儿说:“也只好这样了。现在可不能让虹羽她们知道。不知道怎么的,平常在一起不觉得,一年多了,乍一说离开,她们哪一个也很可爱的。”春枝儿说:“是呀,甭说虹羽小可怜的,就是兰兰尖牙利嘴也有她的优点。唉,咱们女人,就是东飘西落的命,能在一起几年呢?”湘儿说:“春姐,我这一走,虹羽她们可得靠你多照应。最要紧是别让她们上了当,吃了亏。好歹把她们好好儿送回家去也算是大功德了。”春枝儿说:“放心,我会的。就怕有人不听我的话,那我就没辙了。”湘儿说:“我春节结婚时,会请她们去玩玩的。我会对她们说,多听你的话。”春枝儿说:“其实,我也没啥说的,一句话,男人没几个好东西。”湘儿说:“也不能这么说。要不,我给你注意老张他们部队的大龄军人?”春枝儿说:“别费心了,我这样的情况,难呢。”湘儿说:“也有那离了婚的,有孩子的,心眼厚道就行呗。”春枝儿说:“这,呃,哎哎,汤,汤!”湘儿赶紧往锅里渗了半瓢水。等开了,赶紧盛起来,擦擦眼泪,端着往这边走来,还回头对春枝儿说:“我会来信的,你等着。”
回到饭桌上以后,虹羽的心情糟透了。她大口喝酒,不吃菜,也不说话,结果醉得稀泥一样。春枝儿和二丫整晚照顾她,也没回家。白梅跟段湘儿,兰兰挤在一张床。半夜里,虹羽醒了,喝了大半茶缸凉茶,放开嗓子唱着:“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衰老的二老爹娘!”离家一年多,要回家了,大家心情本来有一种怪怪的兴奋,这天晚上,几个喝了甜米酒的女孩,放开嗓子唱了一支又一支无论是欢乐还是悲伤的歌,只要大家都会唱的,她们大喊大叫几乎“唱”到鸡鸣天亮。第二天,大家全都睡到午饭时才起床吃饭,外出买土产。二丫来看虹羽,乘家里没人问她昨晚为什么发疯?虹羽说:“不为什么,只因为知道自己是个女人。”二丫暗暗好笑,心里说:“这女孩,好像刚刚才知道自己是个女人呢!”她笑笑说:“是呀,那又怎样?”虹羽说:“不怎么样。女人就是女人,女人就是女人!有什么好笑的!”二丫说:“看看,又该发疯了。”虹羽吼道:“对,我爱发疯,你不理我好了!”二丫委屈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她说:“虹羽你怎么啦?我说笑话的嘛!”虹羽说:“你也是女人啊!女人命苦,你知道不知道?哼,还有心思说笑话!”二丫好停当,心里说:“小没用的,原来是为了这个!”她又笑笑,不急不忙地说:“知道又怎样?不知道又怎样?难不成把苦字儿整天挂在脸上,含在嘴里?我妈说,能吃苦的人什么苦都不觉得苦,不能吃苦的人把什么都当成苦,这不是自己寻着苦,上赶着苦吗?我妈说,女人命苦,男人倒不命苦?咋命好的男人还是命苦的女人生出来养大的呢?你倒笑了?这才对着咧。你们读过书的人,咋连这道理也就想不明白,整天气苦气苦的,那日子还好过得了?嘻,我告诉你,我妈还说,那些男人命再好,也得靠女人活着。”虹羽说:“别瞎扯了,你妈全知道?”二丫说:“我妈说,世上男人都一样,晚上,呃,离了女人不能活。你看,金牌的牛力,四十几了,刚死了老婆才几天,就急得什么似的四下乱窜,求人给他说媳妇儿。那些上了三十的光棍儿们,干啥都没劲儿,连走道儿腿也直晃悠呢!”虹羽说:“二丫你真没羞,这话也敢说。你知道啥的能活不能活?”二丫说:“这不是只有咱俩吗?我妈说,等俺出了嫁就知道了。她先给俺说说。”虹羽说:“你妈好没正经,早早给你说这些。”二丫说:“妈说女孩子家早知道的好,出了嫁兴许还能用这个制制男人呢。妈说,这话只能当妈的说给女儿听,哪个当妈的不怕自己的女儿以后吃亏呢。”虹羽说:“那我妈为啥不对我说这些?你倒告诉我了,你也不是我妈呀!”二丫笑着说:“死虹羽,真的猴精傻坏!你倒叫我妈呀!人家见你闷气,怕你憋着,才说这劝你的,你倒使坏!”虹羽说:“我坏!我哪里坏了?”边说边挠二丫的痒痒。二丫:“好了好了,死虹羽,我告饶,我怕你了还不成吗?”虹羽说:“这还差不多。好了,不说笑了,该起来了。”说着,穿好衣服下床,伸伸懒腰说:“哎哎,背都睡疼了。二丫,反正也不用上工,我们去供销社看看。
我分了30元钱呢,还有两斤棉花,想找旺儿驼子弹床棉被给我妈带回去。顺便买点糖食、蜜枣什么的请请你跟春姐。当给你赔罪,这可行了吧?”二丫笑弯了腰,强忍住说:“好书呆子,两斤棉花弹床被子?你当是絮大棉袄呢?”虹羽说:“那得多少斤?”二丫说:“最少得八斤,这还轻呢,我们家弹十斤十二斤呢!”虹羽说:“那我不得攒上四、五年吗?我妈那棉套硬得都能竖起来了。”正说着,兰兰,湘姐她们回来了,都买了当地产的菱粉,藕粉什么的。听说虹羽想给她妈弹床棉套,段湘儿,兰兰、刘毛毛、小玉几个人都说自己的棉花愿意给虹羽。不过,段湘儿说棉套弹重了,被子又厚又硬,不好盖的,最好是弹5、6斤棉花的合适。虹羽要了兰兰等五个人的,连她自己的共十二斤,说是弹两床。也不理段湘儿,和二丫两人背上棉花包就走了。傍晚,虹羽跟二丫才背着两床棉絮回到组里。
第一次回家对离家已久的知青来说可不是件小事。早几天,淑光、邵林、刘毛毛们便你队到我队的定日子,约时间,商量从哪条路走近一些。最后,大家商定不经过良玉镇,也不经过县城,直接插到三十里外的幸福镇,从那里翻过大堤便可以搭上外河的轮船直达明州。准定腊月二十七动身,反正规定半个月的假期,迟早动身都一样。剩下来的问题就是带回家的东西太多,棉花、芝麻、豆子、花生、油等等土产,大包小包的加起来二十好几斤呢。虹羽几个人早定了划船去,春姐和二丫要去幸福镇接她们读中学的弟弟们,正好送虹羽几个人去然后再接人回来。邵林他们有两个农村哥们愿送,只担心淑光她们没人送。二十六晚上跑去一问,淑光笑嘻嘻地说队上贫协组长牛力答应亲自送她们,头桨由牛力那二十岁、常发猪头疯的傻瓜儿子来划。刘毛毛说是太阳老打西边儿出了。淑光却说牛组长只是性子急点儿,人还是不太坏的。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