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他们沿着昨日的路,在红河上游跨到河岸另一边,顺着水流来到昨日的断崖瀑布。
真好,那个人依旧岩石上坐着。
看背影,他已经很老很老了。
他佝偻着被,半垂着头,似乎在专注地看红河瀑布下的深渊,苍白的发丝颤颤巍巍被风吹起,像是深冬苍茫大地上随风而动的干草。
他到底在这里坐了多久?
满是污迹的破旧衣服上全是尘土,左边肩膀处甚至积聚了一洼浅浅的土坑,两柱细嫩的小草从土坑里冒出浅绿的尖尖草芽。身下大石上星星点点铜钱般的青苔,无声地攀上了他的衣襟,沿着衣襟静悄悄地蔓延到背上、肩上。偶尔有小鸟飞过,错把他那一头乱发认作一蓬枯草,兴冲冲地停下,扒拉着企图捉出几只肥胖的小虫子果腹,很快又失望地飞走。
而那位老人一动不动,仿佛对周围的一切一无所知,只是出神地望向深渊。
句芒和鱼鱼惊异地对视一眼:“这是什么奇人?”
句芒有礼貌地作了一揖,喊了声:“老人家,你好。”
不出所料的,老人家没有反应。
句芒继续说:“老人家,冒昧打扰了。我叫句芒,我旁边这位叫玄鱼。几日前,我们两个无意中掉进了这个峡谷,一直在想办法出去。昨日沿着河水走到这里,见到您,所以特地来讨教,可有出峡谷的办法?”
河水继续流着,瀑布继续倾泻着,风儿继续吹着,老人家继续一动不动。
鱼鱼皱起眉头,小声问句芒:“阿重,那位老人家……真的还活着?”
句芒也不确定,又喊了一声:“老人家?”
还是没有回应,两人便蹑手蹑脚地爬上了大岩石,爬到老人家身侧。
的确是位很老很老的老人,满脸褶子大大小小层层叠叠,像是天界蟠桃宴上的千层糕,点点老人斑像是夜空中密密麻麻的漫天星星。一双眼睛藏在层层叠叠的皱纹后面,不知是睁是闭、是睡是醒,抑或是生是死。
句芒还在思索如何判断老人是否还活着,那边鱼鱼直接伸手轻轻戳了戳老人肩膀:“老人家?老人家?您还活着吗?”
似是尘封千年的大门突然被推开,然后灌进了一阵狂风;似是火山口沉睡万年的一潭死水突然沸腾了过来,然后喷涌出潭底炽热的岩浆。鱼鱼和句芒瞬间被一股热浪掀翻在地,再睁眼时已经摔到了大岩石下数丈远的地方。
“小——子——无——礼——”
一个苍老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这句话,像是千百年没有被开启过的铁锁,没有上过油就突然被扭开那么干涩。
却是那位老人在说话。
老人是个大活人,装死的大活人。
鱼鱼还保持着被摔到地上的姿势,瞪着眼睛,指指句芒:“他才是小子,我是小女。”
句芒赶紧把鱼鱼拉起来,一边拍着两人身上的尘土,一边解释:“老人家,我们无意冒犯。只是一直跟您说话您都不理,我们不知道您…...听不听得见,所以才凑前去。如有得罪,实在抱歉。”
鱼鱼却很不服气:“我们哪里冒犯他了,道什么歉?好声好气跟他打招呼他自己不搭理。我们又没干什么,不过是凑前去看看他死活,犯得着这么摔我们么?万一,万一是死了,我们也不能看着他曝尸荒野得给他收尸安葬——”
句芒慌忙捂住她嘴巴:“这话就是真的无理了。毕竟老人家年纪大,是长辈……”
鱼鱼没好气地翻个白眼,也觉得自己一气之下的口不择言不妥当,闭上了嘴。
句芒继续问老人:“老人家,请问您是一直住在这个峡谷里,还是跟我们一样意外进来的?”
老人家一动不动,又不理他们了。
正欲再问一遍,突然阴云密布,顷刻间下起大雨来。
句芒和鱼鱼连忙带着穷奇兽瘦瘦跑去附近山石凸峭处避雨。隔着茫茫雨帘,看见老人依旧端坐在岩石上岿然不动。
“阿重,那位老人家,莫不是,”鱼鱼扯扯句芒的袖子,指指自己脑袋:“这里有问题?”
句芒摇摇头:“不知道。我觉得他很可怜。”
“为什么?他那么凶巴巴的,有哪里可怜了?”
“我猜,他也是跟我们一样,意外落到这个峡谷里的。我看不出他是人是仙还是妖,但是不管他是人是仙还是妖,被困在这里的时日一定很长了。”
鱼鱼点头表示赞同:“我也这么认为。他一定也在岩石上坐了很久了,你看他身上都长草长青苔了。”
“是啊。也许他刚落入峡谷的时候还正当壮年,甚至是比我们还年轻的少年。被困后无法脱身,一蹉跎就是一辈子。那该是多么无助、多么绝望。换做是我,我或者会发疯的。”
鱼鱼沉默了一阵,轻声说:“我们现在也被困在峡谷里,如果一直出不去,等我们老了,就会跟他一样……”
瘦瘦也哀嚎一声,瑟瑟地缩在鱼鱼脚下。
句芒揉了揉鱼鱼的头发:“别想这些事,凭白无故自添烦恼。我们只要想怎么出去,不要想如果出不去怎么办。说来,我倒觉得,这条红河瀑布下的深渊,或许是条出路。深渊下面应该能通外界,瀑布的水下去后才有去处。可惜太深了,看不清下面是什么光景。”
“深渊下面不通外界也是可能,河水就积在地下,成了深不见底的潭水呗。就算下面能通往外界,难道我们都跳下去?我只怕,还没能出去,就被撞死在瀑布里。”
“我也只是猜测。如果能看清楚渊底就好了。别担心,此路不通,总会有其它路的。”
“唉,但愿…...可是我真的不乐观,你看那位半疯半傻的老人家,不就被困了一辈子……”
句芒默默地在心里说,跟你在一起,困一辈子也无妨。
也只能默默地在心里说。
他怎么会不知道,她再怎么怨愤、再怎么气恼、再怎么一再强调要报复那个人,心里却始终有那个人的一席之地。若真的心如死灰,若真的不再在意,又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怨、这么多的恨、这么多的不甘。
鱼鱼蹲在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瘦瘦,目光落在雨帘深处,似乎在看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在看,不知在想着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