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让我扶您回去吧……”
梳着宫女发髻的女子穿着宫装,恭敬的守在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华服女子身边。宫女螓首低埋下的眼中流露出说不出的担忧。
金丝滚边的紫红色衣袍下伸出一只苍白纤细的手,手的主人生的眸若星辰,眉如远山,鹅蛋形的脸庞有着与生俱来的雅致与高贵。
她捏着手中的一方白帕子,目光始终注视着高台上声乐齐鸣、万民祝贺中的那对正在行礼的新人。
“扶我回去罢。”
一阵路过的风,吹落她手中的白帕,帕子的一角露出一个“姝”字。
随着轮椅调转方向,往府邸的方向推去,女子再也没有回头看那方帕子一眼。
十年前。
灵华大陆上七分天下,大明国的实力不过是七国之中流。
然时局越乱,越是群雄倍出,是谓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南越、奚和、东蜀、大明、齐云、北域与西昌七国,皆是百家盛行,激进抑或保守思想之流出入七国朝堂,一时间名士数不胜数。
中有数人最为出色,是谓灵华十三子。
传闻言得十三子者得天下,但此十三人各为其国,彼此进退有度,亦皆知天下大势合为其旨,历史之洪流无人可阻矣。
彼时大明国中,也是波涛汹涌,为王者林豪君亦有称帝之愿,然手下仅有十三子之一——屈浩,人称屈公子。
林豪君除了尊屈浩为上宾,还请其为宫中适龄王子王女授课,以示亲近之意。
林姝是王之长女,众兄弟姐妹中唯她向来最为稳重。
但是有些事情,早已在冥冥之中注定了。
就像她那天走进屈公子授课的偏殿时,只一眼,眼中从此便只留得下那青松翠柏般的一人。
他教众人识谱,她却偏要听他吟诵;他教授女子功德,她却暗修奇门遁甲,课上用来刁难他。他讲众家之法,独她耷拉不语。
不知何时,那个素来稳重的长公主竟变得顽劣起来。
屈浩也在教学中发现这位长公主虽有些玩性,但质地确实淳朴,他有心好好教导她,便与她促膝长谈了多次。
五年后,大明国缺了一位风华绝代的公主,却多了一位能征善战的女将军——林姝。
从娇柔的女子变成铁打的硬妹,没有人知道林姝对自己的训练严苛到了什么程度,也没有人知道她看到屈浩对自己露出哪怕一丝赞赏时那份心中的狂喜。
她十五岁及笄那年,收到了他赠的一把金丝楠木雕刻而成的剑,剑身刻着他的亲笔字迹:心中有剑,何须利器——屈浩。
她抿唇一笑,果然有屈公子的仁义之风。
在她默然抚摸了那边剑许久后,最终还是将它连同剑鞘一同束之高阁。
她虽心中有剑,但她还是要做那利器,不仅仅是大明国的利器,更是他屈浩的利器。
不扫平这天下之争,又何来仁义之善?
不得大一统,何来国泰民安?
五年时间,耗费了她作为女子最为美好的年华。
当阁中闺女尚在对镜贴花黄,她正面无表情的擦着自己染血的剑与战袍;当适龄的女子开始谈婚论嫁,她却在军营中同其他将军商量下一步的进攻战略。
十八岁那一年,她接连攻破齐云国十座城池,剑指齐云都城,劝服两位灵华公子转入大明国麾下。
捷报的喜讯让她踌躇了许久竟不知该如何写给他,却先一步收到了他的来信,白纸上只有四个黑字:勿失本心。
夜半挑灯看剑,她想起母妃在出征前给她的忠告,姝儿,你这一去,恐怕再回来便是红颜迟暮,你可在意良人难寻?
红颜迟暮?
红颜终归会迟暮的,她也不在意所谓良人,她只要这天下天平,海晏河清,只要……那个人能够得偿所愿。
可当她带着大获全胜的明军准备班师回朝的时候,一路上听到的都是屈公子同青公子将要成婚的喜讯。
青公子,苏青儿,那个被她从奚和国亲自护送回大明国的女子?
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心中有什么东西在疯长,一直疯长到阻塞了她的喉咙,让她有话难言。
她这些年来的不语不争竟是成全了他和别人吗?!
双脚猛地夹紧马肚子,想要飞奔回都城的她却被手下的人追着拦下,说北域传来急报,北域王的残党召集了大量民众准备反叛。
北域?
那是他的故乡,纵使他未曾说过,她也知道他是从北域来的人。
先前的手下留情,现在果真换来了更大的后患,她来不及多想,调转马头离去。
到了北域国,大军压境,加上林姝先前已经施行多时的怀柔政策,使得叛乱很快就平息下来。
叛乱的头目是北域王生前的亲信,他知大势已去,一刀摸了脖子,而他手下的一个手无寸铁的少年则用仇恨的眼睛注视着她,这也是十三子之一的名士。
她正要上前说服他的时候,少年先上前一步拔出了她的剑插入了自己的胸膛,血溅满了她胸前的甲胄。
少年的眼中带着恨意,嘴角却露出惨然的笑,“回去告诉屈浩,他那技不如人的弟弟,死在了他的主子手里!”
少年跪在地上,死而不倒。
林姝将那把剑从对方身体里面拔出来,留下一句“厚葬了”便转身离去,她知北域是他故乡,却不知他还有个弟弟。
十年过去,灵华大陆终归是一统了,原先的其他六国被改编成三十多个郡县,统归大明国,而大明国的国主正式称帝,定国号为天平,举国施行与民休息之仁政。
卸下战袍的那一刻,站在城墙上看着下面人来人往的百姓的她,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十年前的那位长公主已经回不来了。
“……长公主殿下一统天下有功,加封荣亲王,赐荣亲王府邸一座,黄金万两,良田万顷,食邑万户……”明皇能将一位公主封王,实为罕有。
她揽衣正欲跪拜自己的父皇,那已然称帝的人却笑意吟吟的免她跪拜,紧接着便问她,满朝文武可有她中意之人。
她不需看到那人的表情,便知道父皇给了她权势与金钱,换回的不止是她的兵符和大军,还有他中意的某位驸马……。
“儿臣愿意一无所求,只愿这将来的驸马人选能由儿臣自己来定。”
满朝文武窃笑而不语,一位双十年华的公主,没有金山银山的陪衬又如何能寻到好驸马?想要自己选驸马,也得看看别人愿不愿意吧?
明皇摆了摆手,示意臣下安静,应允了林姝的求请。
从她正式开始入住荣亲王府的那一天,无数围绕着她的猜测纷纷展开了。长公主被夺权了、软禁了、等着某位驸马的入赘了……不一而足。
而她在公主府里,等过一个春天,又等过了一个夏天,始终没有等来他看她,只等到了他大婚的消息。
她怀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带着厚礼前来屈府拜访他,负责接待她的人,却是他的那位未婚妻苏青。
她同苏青只说了几句话,留下礼物后便回府了,她从来没有想过,她和他竟然会走到两不相见的地步。
那天晚上沐浴之后,她的左脚开始疼痛发麻,第二天甚至不能下床。府中的大夫查不出来原因,最后请来了宫中御医,却也是束手无策。
一时之间,往日名冠天下的战神公主竟成了一个双腿瘫痪的废人。
坊间盛传她林姝杀人无数,如今遭了天谴,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屈府苏青为她倒茶时,那杯茶水洒在了她的双腿上。
她甚至不敢去想,这件事背后有没有主谋,她也不想追究到底是谁想要害她,又是谁在看似平静的生活里为她设计了一环又一环的圈套。
在屈浩和苏青大婚那一天,她让身边的亲信推着自己去了。
坐在轮椅上的她,看着高台上办着盛大婚礼的两人,她没有笑,也没有泪。
礼乐声,民众的欢呼声,都没有盖过她耳中听到的那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青儿,我愿意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坐在回府邸的轮椅上,心中的钝痛一点点的侵蚀着自己,往昔的岁月一一浮现在眼前。
她习惯性的要掏出胸口中的那方帕子,摸到一片空空如也,才想起她方才把它丢了。
谁还记得,那一年的鸿雁传书?
她在军营苦练时,大着胆子写了一封情书,后来找机会偷偷塞进那人桌上的书里。
那一年的生辰,她收到了那方纯白的帕子,上面只有一个“姝”字,那是他的字迹。
“来人。”
她大喊了一声,准备掉头去把那方帕子捡回来,然而外面却忽然没有任何人回应。
下一秒,整辆马车撞上了一堆街角的乱石,在她被弹飞出去了那一刻,她的脖子感到了一股剧痛,那是被人割喉的痛楚。
——
“所以,你想要什么?”
被召唤而来、处于漂浮状态的林姝,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眼前这位雍容华贵的公主,不对,是公主的灵魂体。
“我把我的记忆提前给你,是想让你不要再重蹈我的覆辙。权势、天下、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我要你帮我再重新活一世,至少……不要再喜欢上那个人。”
长公主的神色有些憔悴,她所剩的精神力已经不多了。
“如果你能做到让我满意,我会把我剩下的精神力都给你,言出必行。”
林姝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能进入你多大的时候。总之,我肯定不会再让你死于非命的,其次,我会尽可能的让这一世的长公主过得快乐。”
顺便,也会一会那个屈浩。
当然,这是林姝自己的心里话,她总觉得原主的死和这个人脱不了关系。
长公主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
林姝还想问问她,怎样才能提前获取宿主的记忆,一道白光却迫不及待的把她吸了进去。
隔着一层白色的薄雾,林姝觉得自己隐约能看到下方那千军万马的场景。
紧接着,她感受到了一股血液流遍了全身,胸腔里的心脏正在砰砰的跳动着。
再睁眼时,她已代替原主,成了大明国的那位铁血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