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小山到省信用社参加了一个培训班。
他是替办公室主任向彬去的。自从任办公室副主任后,他经常做领导的替身。
做一把手的替身也做二把手的替身,做自己科室的替身,也做其它科室的替身。开会、学习、接待,甚至是旅游,无所不能替代。
领导都忙,全单位的人也都忙,似乎只有他是一个闲人。他的工作就是随时等待着替补出场。
他很厌烦做别人的替补,他也想有做主力的机会,能够亲自上场,不管输赢,去酣畅淋漓地拼一回。
他今年只有三十二岁,却像经历了几世几劫般的辛苦。
究竟辛苦在哪里,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从十岁那年开始,他在人生的道路上,就一直是匍匐前行的。
十四年过去了,他还没有站起来。
莫不放的话是对的,人这一辈子,不做一回自己喜欢的事,到老了连回忆的资格都没有。
他在信用社工作十四年,不能说是饱食终日,也算是碌碌无为。除了每个周末看一场电影是值得回忆的,还有什么是令自己难忘的呢!现在,他终于想通了,做主力的机会是争取的,而不是别人赐予的。
他要辞职。
十岁那年的抉择,他不知道是对是错,虽然他从没有后悔过,但也没有真正快乐过。
现实总是如此冷酷,父亲的突然离世,让他无法选择继续去追求自己的理想。他不能,不能靠别人的施舍完成学业,他选择了到信用社当一名临时工。
当然,这个选择还有一个原因,那时,他幼稚且固执地以为,他进入信用社,守在这里,可以查明父亲之死的真相。
可是十几年过去了,时间像沙子,把许多东西都埋掉了。埋掉了痛苦,也埋掉了他的青春。他两手空空,如果有一天,他也追随父亲而去,到了那边,如何面对爱他的父亲。
满小山本就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一旦决定某件事,他是可以马上付诸行动的。他回到单位,先去宿舍放下行李,连水都没有喝一口,就来到办公室。
满小山所在的办公室很大,放了四张办公桌;也很拥挤,除了办公室主任向彬,还有他和两个新招聘来的大学生,都挤在一起办公。
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很合他的心意。
正好可以安静地把辞职报告写出来。
满小山在纸上工工整整地写下“辞职报告”四个字,抬头环顾这间熟悉的办公室,突然百感交集,再也无法落笔。
这儿是他的家啊,是父亲用生命为他换来的安身之所。
自从满家店火灾之后,磊山县所有的信用社代办点都陆续撤消了。代办点撤消后,所有的代办员和他们的子女都没有安排进入信用社工作。
磊山信用社有恩于他。他在这儿浑浑噩噩混了十四年,还没有为信用社做出一点贡献,竟然做了逃兵,这算不算忘恩负义呢!
那些朝夕相处的弟兄们怎么看他?当年力排众议收留他的宋庆国怎么看他?满小山的眼睛再次回到墨迹未干的“辞职报告”四个大字上,有些刺目。
有人敲门。满小山把辞职报告翻过来扣在桌上。
“小山哥,你回来了啊。”信贷部的周羽一探头,见他在,一步蹿了进来。
“刚回来,有事吗?”
“当然有事啦,我上次和你说的那件事你忘了?”
周羽是前年考进来的大学生,和满小山住一个宿舍。晚上经常拉着小山去宵夜和唱K。他是一个精力旺盛激情四射的年轻人。
“上次说什么事?”满小山一头雾水。
“我表姐的事啊,事不宜迟,干脆今晚你们就见个面吧。”
周羽有个表姐在医院干护士,也老大不小了,还没有结婚,周羽想介绍给满小山,已经说了好多次,都被小山找借口推辞了。
“正上班呢,你又来串岗,忘了上次你头儿怎么尅你的!”
“头儿们都在五楼开会呢,一时半会下不来。对了,朵山信用社的严家贵给撤了,你还不知道吧?”
“为什么呀,他是老农金了,还有两年就退休,怎么撤职了呢?”满小山本来不喜欢议论这些人事上的事,为了转移周羽的话题,便随口问了一句。
“工作不力呗,还能因为什么。占着茅坑不拉屎,不撤他撤谁。不光严家贵晚节不保,朵山信用社也保不住了。头儿们在开会研究撤并的事呢!真他妈见鬼了!”周羽忿忿地说。
满小山已经打算辞职,所以对周羽说的事情并不关心。
他诧异的是周羽今天的态度,怎么反应如此强烈呢。在他的印象里,周羽可是从未在背后褒贬过任何人的。
“你激动个啥呀,金融机构增设撤并很正常。几年前,某国有银行为了上市,曾把磊山支行整建制的全撤走了。”满小山说。
“我当然激动了,我计划明年竞聘朵山社主任呢!好嘛,我这边妆还没扮上,那边戏台子先拆了。小山哥,你说是不是我的名字没取好,中了‘既生瑜何生亮’的魔咒啦。可是咱信用社只有姓周的也没有姓诸葛的呀!”
满小山被逗笑了。同时心里又不免感慨,一分才华一分胆,现在的大学生真是敢想敢做。
他像周羽这么大的时候,也有很多想法,五年前信用社实行竞争上岗,宋庆国鼓励他报名参加竞聘基层社副主任。
他自忖只有高中学历,尽管后来在宋庆国的督促下自学拿到了大专文凭,因为不是科班出身,所以终究胆怯,只敢想不敢做,没有报名。
为此宋庆国批评他不思进取,直到退休前,宋庆国才给他安排了个办公室副主任。
周羽干脆坐到满小山对面,挥着手说:“人家撤销机构是为了上市,咱们信用社不是还没准备上市嘛。再说了信用社是为三农服务的农村金融机构,朵山那么大一个镇,怎么可以轻易放弃!不就是不良贷款多了点嘛,哪儿出问题从哪儿下手解决。朵山社的人员老化严重,都在那儿等着退休呢,当然不会下力气干活。事在人为,充实些新鲜血液过去,我不信搞不定几千万不良贷款。”
“我是朵山人,我了解朵山的情况,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满小山淡淡地说。
“你是朵山人?头一回听说。既然你是朵山人,更应该关心家乡建设,朵山本身就是贫困乡镇,正需要金融作助力推动发展,如果朵山信用社撤并到后山镇……”
满小山不耐烦地打断他:“撤就撤了吧,领导决定的事,我们别瞎操心了。”
周羽很惊讶地张大了嘴:“小山哥,朵山是你的家乡啊,你怎么能漠不关心?你……”
满小山变了脸,冷冷地看着周羽,吓得他马上住了嘴。
“你回去吧,一会儿领导下来看到不好。”满小山说。
周羽悻悻地站起身,很不解地朝门口走去,突然想起做媒的事,回头说:“小山哥,别忘了晚上见我表姐……”
“对不起,我晚上还有事。我的事你就别操心了。”满小山头也不抬说。
……………………
没有人比满小山更关注朵山了。
因为满家店的废墟还留在朵子西村中间,他这些年魂牵梦绕的地方。
每年他都要去废墟上祭奠父亲。他对朵山镇,对朵子西又爱又恨,爱是因为那儿是他的根,恨是因为那儿先后夺走了妈妈和爸爸的生命。
他的恨里还有一层更重要的原因,就是朵子西的村民们对爸爸的中伤。
那是满大仓去世后的第一年夏天,他回朵子西给爸爸上坟。
满大仓的坟埋在西朵山下一片枣林里。他把水果摆好,烧了纸钱,给爸爸的坟头浇了酒,点上两支烟,一支给爸爸,一支自己抽,爷儿俩抽烟说话。
他说,爸爸听。
从小时候他偷偷去河里洗澡,被爸爸发现,第一次打他聊起,一直聊到上高中。
有一次周末他和路兰花一起坐车回家,在镇上下了车,他牵着兰花的手,两人有说有笑回村。他一扭头看见了来镇上进货的满大仓,满大仓也看见了他。父子俩都愣了一下,他正要上前叫爸爸,满大仓指了指兰花,微微一笑转身走开了。
知父莫若子,爸爸的意思他懂,那是怕兰花尴尬。
回到家,满大仓没有提镇上偶遇的事,他也没有提,他能感觉到,爸爸对他和兰花恋爱的事是满意的。
从那以后,爸爸就把他的生活费增加了。他和爸爸之间,从来不需要多余的语言沟通。父子相依为命,一个眼神就足以心领神会。
小山自说自话,把十几年不曾给爸爸讲过的心里话都倒了出来。他把头埋在爸爸坟前的草丛里,眼泪濡湿了兰草下面的黄土。
小山说了哭,哭了说,不知不觉迷迷糊糊睡着了。
太阳快落山时,不远处的小径上传来的说话声把小山吵醒。
有人在问:“爹,满大仓是埋在那边的枣树林里吧?”
一阵短促的咳嗽声,“是啊,一周年了,唉,人死为大,明天你上坟时顺便也给他烧几张纸。”
“死的这个到底是不是他啊?怎么前两天有人见朱老五的大哥也来上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