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四周的群山笼罩在雨雾里,山下的村庄一簇一簇的,仿佛是野生的蘑菇。
下了雨,人就如同蚂蚁似地在蘑菇底下伏着,惆怅地等雨停,等太阳出来。
收麦子的季节,赶上了雨季,好歹趁着雨小时把麦子抢回了家,现在要盼着太阳出来。
再不出太阳,麦子就会发热霉变,收回家的麦子不仅一分钱不值,还白搭上了收割的劳务费。
黄河披着蓑衣,戴着斗蓬,像一个渔夫,站在山坡上,透过细细地雨丝看着山下的麦茬地,骂了句:“狗日的,老天这是要毁人啊。”
村口出现一辆黑色的轿车,亮着车灯,轿车上坡下坡,车灯忽明忽暗。
黄河认得是庄有成的车,不由又骂了一句:“狗日的,大白天的开着灯,糟蹋钱呢!”
他知道庄有成回村了,便转身向自家院里走去,他要端坐在屋里,等着女婿一家上门。
庄有成住院的事,终于传遍整个朵山,传得很邪乎,有说他瘫痪的,有说他变成植物人的,也有人说他要换头的。
围绕换头这个话题,朵子西的路启元和朵子东的黄红彬争得脸红脖子粗。
黄红彬收破烂收到朵子西,路启元拾掇出几十个啤酒瓶子,两人站在路启元的屋檐底下讨价还价。
路启元要两毛钱一个,黄红彬说他才卖一毛,只能按一毛五收,一个酒瓶他要挣三分钱。
路启元就骂:“你坑爹呢,以为我不知道收购站多少钱收的酒瓶,这种‘青岛’至少要三毛钱一个。”
“我的儿,都不干会计了还喝‘青岛’呢,你这酒瓶搁三年了吧,知道现在‘青岛’换成什么瓶了吗?这种瓶子也就我可怜你才肯收,别人连一分钱都不会给你的。”
两人是表叔爷们关系,这种关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可以互相骂大会,且不许恼。
路启元辈分低,骂不过黄红彬,说:“喂,和你打听个事,听说你那大舅哥植物人了,要换头,你说要是换了头,庄有成还认得你黄红姐吗?”
“头还能换?换谁的?换你的?”黄红彬边朝三轮车里装酒瓶边说。
“没文化了吧,国外早就能换头了……”
“庄有成好好的,你胡咒什么。”
“好个屁,启明打电话回来了,说庄有成昏迷十几天了。”
“你痛快了吧,小人!”
黄红彬将钱丢到地上,骑上三轮车一溜烟开走了。
黄红彬在外人跟前向亲不向理,回到村里却和路启元一样,散播起有关庄有成的谣言来眉飞色舞。
他的儿子去年考高中差三分,曾求庄有成帮忙。别的事庄有成可以不管,关系到孩子的前程便不好拒绝,费了很大的劲终于让他儿子如愿以偿上了高中。
黄红和黄红彬说,庄有成为孩子上学的事,请客吃饭花了一千多块钱。黄红并不是向他要钱,而是要他知道托人办事不是光贴上脸就能行的。
黄红彬一听当时就急了,嚷道:“我的娘唉,吃的什么要花一千块钱,满汉全席么!”
黄红反而像做了亏心事似的,赶紧说:“大兄弟,你别怕,这笔钱不要你拿。”
不要我拿钱和我说什么。黄红彬心里不爽,说:“我拿得起,等我卖了废品就把钱还你。”
他的废品卖了好几车,却再不提还钱的事。
黄红彬在村里说起庄有成恐怕不行了,要换头才能活下来,可是换头得去国外,要花好几十万,而且是美元,庄有成家里可真有钱。
这话传到了黄河的耳朵里,黄河当即下了坡,一脚踹开黄红彬家的门,骂道:“狗日的,你给我滚出来!”
黄红彬不敢露面,他媳妇嗑着葵花籽出来,倚在门框上说:“大叔,你走错门了吧?”
“狗窝鸡窝我分不清吗?吃人饭不拉人屎的东西,我黄家门里咋趴着一个没人性的货!你让狗彬出来,和我说清楚,庄有成是抱你家孩子扔井里了,还是扒了你爹的坟啦!”
黄红彬的小名叫狗彬,这名字已经有年头没人叫了。
“大叔,你可是当过干部的,咋说话这样难听。”
“我说话再难听,也没恩将仇报到处咒人!狗彬你给我滚出来,再不出来我烧了你的屋!”
黄红旗听见吵闹声,跑过来拉住黄河说:“叔,气大伤身,回头我熊他,你快回去歇着。”
“你把他拉出来抽两巴掌,要不然我不认你这个侄子。”
黄红旗为难地说:“叔,听我句劝,快回去吧,别让外姓人家看咱黄家的笑话。”
“黄家的脸都让狗彬丢尽了,还怕别人看什么笑话。你说说,你姐夫对他咋样,咱黄家门谁的事都没办过,为他孩子上学的事舍脸求人,喝酒喝得胃出血,他倒好,巴望着你姐夫死呢,你说说,他还算人吗?”
黄红彬见黄河骂起来没完,只好硬着头皮走出来,说:“叔,我没那意思,我咋能咒姐夫呢,我是听朵子西路启元说的,我骂了他呢!”
“你个狗日的还狡辩,一个庄上都传遍了,你不说谁会知道庄有成的事!”
黄红彬狠狠自抽了两个耳光说:“叔,我错了,我不是人,你消消气,要是气个好歹的,我可真没脸在朵子东呆下去啦!”
“我要还干着村支书,早就开除你的村籍了,做人做到你这份上,就不怕遭报应吗?”
黄红彬的媳妇小声说了句:“不遭报应能让收割机辗了……”
这句话她不敢让黄河听见,但是黄红旗听见了。
黄红旗怒目圆睁,厉声骂道:“闭上你的臭嘴!”
黄河猜到她定是说了不好听的话,问:“她说什么?”
黄红彬一脚踢在媳妇的屁股上,说:“滚回去,我们爷们之间的事你多什么嘴。”
黄红旗好说歹说将黄河劝离了黄红彬家门口,两人经过庄冬至的小院时,见他坐在厦檐下,嘬着烟袋嘴在听收音机,一副置之度外的样子。
“庄老头还不知道有成哥生病的事吗?”黄红旗小声问黄河。
“瞒着他呢,让狗彬这样一吵呼,就瞒不住了。”
“我觉得该让庄老头去医院看看有成哥,万一……”
“万一什么,没有万一,你姐夫命大福大造化大,他不会有事的。枣儿给我打电话了,那孩子不会骗人,说她爸没事,在医院歇几天就回来。”
黄红旗去医院看过庄有成,也问过启明,可是心里不踏实。俗话说无风不起浪,换头的鬼话他可以不信,脑血栓留下后遗症却说不准。
黄红旗说:“叔,我再去医院一趟,看看姐还需要钱吧。”
“把我的存折带上,用钱你就取给她。”
黄红旗把黄河送回坡上,取了存款折,穿上雨衣骑着摩托车翻过山去,进了一趟县城,再回来时带来好消息,庄有成已经出院了。
轿车在庄冬至的小院前停下来。
枣儿下了车喊:“庄木匠,你儿子回来啦。”
黄红先从车里递出一盒脑白金,然后伸出一只脚说,“没大没小的,不怕人笑话你庄家没家教。”
司机扶着庄有成下车,庄有成甩开他的手说:“去,去,扶我干什么,真当我半身不遂了。”
司机说:“地上滑,您小心着脚下。”
庄有成进了院子,司机从后备箱里往院里搬东西,全是别人探望庄有成时送的保健品牛奶什么的。
庄冬至站在堂屋门口,笑着迎接庄有成,“好了?没落下后遗症吧?”
“落什么后遗症?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爷爷,你知道爸爸住院啦?”
“收音机里在讲你爸爸的事呢,说他为群众的事累得病倒了。”
“你啥时听到的?担不担心?”
“有啥可担心的,他当过兵,底子好,身体结实着呢。村里人还有碎嘴子说你爸要换头呢,我都听见了,没理他们,我的儿我知道他。”
庄有成眼圈一红,眼泪险些掉下来,破天荒地抱了抱父亲,说:“爹,儿子的福都是您老积下的。”
黄红已经抹开了眼泪,说:“爹,你不知道有多吓人……”
“看你都熬瘦了,多亏你在身边服侍他。”庄冬至叫枣儿:“快去叫你叔过来杀鸡,炖上鸡汤给你爸妈补补身子。”
庄枣儿说:“杀什么鸡,我妈正好减肥,我爸从此也要告别肉食,岁数大了,还是吃清淡些好。”
“傻孩子,在你爷爷面前可不能说我岁数大了。”庄有成嗔道。
一家人进屋坐了一会儿,庄冬至往外撵人说:“你们快去坡上吧,黄老干部天天站在坡上朝下看,盼着你们回来呢。”
黄红挑了两盒保健品给父亲带上,庄冬至又塞给枣儿两盒牛奶,说:“能拿动都拿走,我不吃这些东西。”
一家三口人出了家门,庄有成一手打着伞,一手揽着黄红的肩膀,慢慢往坡上走,庄枣儿跟在后面,看着爸妈的背影,竟然泪湿了双目。
庄有成生了一场病,却让他和黄红的关系忽然间好起来,少年夫妻老来伴,不经历患难不懂得珍惜,那个和他吵来吵去的人,却是最疼他的人。
庄枣儿穿了件透明的塑料雨衣,踩着路边的流水,爱极了这雨里的山村。可是,不知道爸爸何时才会像懂得了妈妈那样懂得她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