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陈,听说你文章写的不错,我学习了一下,确实风采斐然,有没有兴趣来科里啊?”
第二天上午,我跑去宣传科,刘宇开门见山地邀请我。
“刘干事,你看过我写的东西?”
“昨天中午,新毕业的余排长拿给我看的,就是你之前发的那几篇散文,文笔不错。”刘宇带着黑框眼镜,一张白皙的娃娃脸,透过镜片能看到眼里透着难以捉摸的光。
“余排长?”
“是啊,她说看你写的东西,代入感强,情感细腻,思想深邃。”刘宇讲话用词,四个字、四个字往外蹦,不用过脑,已经形成了套路。
“可是刘干事,我还在参加坦克比武呢。”
“不着急,我可能明年下连队干指导员,等你参加完比武,可以来科里先借调学习。”
“那,那也行。”相比而言,我对军事更感兴趣,研究打仗、谋划打仗才像一个军人该干的事情,让我写新闻,我并不乐意,但总算是进机关的机会,我也不好推辞。
“那就说定了,你要的Gopro我给你准备好了,把设备都看管好,这些东西等我走了都是交接给你的。”刘宇看看我,意味深长地笑,“没事多和余排长交流交流,你们都是文化人,她下一步也打算来科里参与文化工作。”
“明白。”
我赶快收拾好设备回去了,临走刘宇还让我再认认办公室的门,以后当这里是家,随时欢迎。这话说的我心里一暖。
万事俱备,就差实践了。
架好摄像头,统一调好设备时钟,一周时间,我就把每个车组的数据收集起来了,然后挑选相关操作的69个参数进行相关性分析,继而找出影响发挥的具体参数,通过控制单一变量的方法,逐个排查,形成了针对所有车组提高成绩的具体建议32条。
建议到了欧阳浩那里,被他划去了一半,他的解释是:短时间内大伙难以接受,一旦硬来,恐怕会影响当前的正常训练。
可我认为,要有跨越性提高,必须有跨越性改变,正如跳高比赛中,第一个采用“背跃式”的人,轻而易举打破了纪录。但是欧阳浩的话我不能不考虑,只好随他了。
建议呈给李参谋长,立刻批示,所有车组对照我的建议针对性训练,这让我激动不已。
当天下午,就有不少人来问我具体应该怎么做。可训练了半天后,所有人都反映,我的建议只是针对局部和个人,一旦3个人组合在一起时,成绩反而更低了。
“你看你瞎出头,这让我们怎么练,你是存心想拖慢我们进度,等你们刘小军回来吧。”欧阳浩当着大伙的面数落我。
“哪可能驾驶员和炮长能协作得那么顺畅,丝毫不差的!”
“陈排长,你别纸上谈兵,来点实际的。”
“有本事你们自己按照你的建议练,现在已经到了车组协同训练阶段,你还在让一个车组迁就其中一个人来训练,哪有那么多时间。”
“别管他了,我们自己练吧。”
“欧阳参谋,你和参谋长建议一下,说大伙练不下去,这简直胡闹。”
……
周围的唾沫一口一把刀,全都捅在我身上,没想到要改变他们这么困难。
“你们别说了,不练就不练,你们都按照自己的去练,别再讲我排长了。”王达在一旁急得直跳。
“好了,各位尖子选手,大家都有自己成熟的训练模式,姑且先按照你们自己的方法来,毕竟陈牧园刚刚接触坦克,不太懂,难免会有说错的地方,大家多多担待。”欧阳浩说好话,拿我是新手来说事,才平息了众怒。
“一群武夫,白痴……”周围人散开,我低着头不停地嘀咕着。
“刘班长咋还不回来啊!”王达哭丧着脸说。
我转过身,拨通了李参谋长的电话:“首长,我是小陈,陈牧园,和您汇报个情况。”
“你说,长话短说啊。”电话那头,声音浑厚而温和。
“大伙对我的训练建议存疑,我很难坚持下去。”
“这个不要怕,敢于尝试就是好的,如果你现在认为你是对的,就先自己练出效果来,用实际行动说服他们,好不好?”
“是。”
放下电话,我陷入了沉思,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刘小军你快回来吧,我们一起试一试。”我在心里着急。
正想着,远处一辆猛士车快速驶来,一路烟尘滚滚,似腾云驾雾一般,转眼停在眼前。
“老刘!”
“军哥!”
“让你们久等了。”刘小军快步跑过来。
“你再不来,我们可坚持不下去了。”王达抱着刘小军,激动地双脚乱刨,掀起一阵尘土。
“排长,你的想法落实到哪一步了?”刘小军刚见面就问我。
“就差和你一起试验了。”
“唉,那个刘小军,你还没完全好,多注意休息啊。”猛士车上,一个带红十字袖标的中校探出头喊道。
“放心吧,军医,我会注意的,你们快回去吧。”刘小军转头挥挥手。
“老刘,你的腰咋回事?”
“老毛病,说要一直住院,再住院我都该退伍了,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不碍事。”
“你可要小心啊。”我担忧刘小军的身体,可我知道对他最好的关心,就是我们快速成长起来。
“来吧,还等什么,先开着坦克溜一圈。”刘小军招呼着我们开始训练。
上了车,我把训练建议拿给他看。
在赛道上冲了一圈,果然漏洞百出。
“陈排长,你的思路不太好使啊。”刘小军开玩笑地说,可我却较真了。
“你懂什么,只要能达到我写的要求,肯定能提高成绩。”
“那你看能不能达到啊?”
“如果刚才王达驾驶的时候,能清楚我射击的想法,肯定没问题,而且你在我旁边也没发挥好沟通的作用。”
“对,对,都怪我,排长,都怪我太笨了,总是跟不上你的节奏。”王达赶快道歉。
“什么玩意,咱们不要相互责怪,你好好想想问题出在哪里?”
“反正我感觉我没错。”我歪着脑袋,撅着嘴,心里很不服气。
“问题就在,你总想着是谁的问题。”
“你的意思还是我的错喽。”
“要不人家说你是‘书呆子’呢,你能不能竖起耳朵听清楚我说的话。”刘小军也着急了,“我提前回到训练场是陪你玩‘过家家’的吗?”
“那你说,啥情况?”
“问题肯定出在我们3个人身上,团队行动,只有共赢和共输,没有一个人赢两个人输,也没有两个人赢一个人输。你现在费这么多话想证明什么?就想说你一个人赢,我和王达输,是吗?”
“刘班长,好了好了,主要是我太笨了!”王达在一边试图劝解,我瞪着刘小军,气的说不出话来。
“我帮你回忆一件事。”刘小军指指我说,“你第一次来连队,我为什么要让你和几个退伍兵一起除草?”
“你那是故意给我下马威呢!哼!”我轻轻哼出声!
“就是因为你没把自己看成是个兵,你根本不想走进兵的世界,总是活在自己的理想主义里,其实你自以为的大世界就是芝麻大点,你眼前这一群人的世界加起来比你的世界可开阔多了。”
我听着他的话,眼神迷离了,看到刘小军身后,一辆辆坦克卷起浓烟,那土黄黄的烟幕把我的思绪带到了那块土黄黄的菜地。
那时,我刚从学员衔换上列兵衔,在连队体验生活,就是眼前的刘小军当我的代理排长,他让我和3个即将要退伍的兵负责一整块菜地的翻土施肥,他们3个干了一会就开始溜边、闲扯,把活都留给了我。我命令他们干活,没人听,只有我一个人干。
当刘小军来检查任务时,发现还有一半没干完,当场要求我们啥时候干完啥时候归队,我一下子就火了,揪住最调皮的一个上等兵往菜地里摔,没想到他们3个人合起伙来把我摔了个结实。
我起身反击,刘小军骂我,3个兵继续摔我,我反击,他们继续攻击,和那天在小黑屋里比拳一样,直到我抱着膝盖,坐在菜地里啜泣。
“一个军官咋被兵欺负成这样?”恰好马营长来到菜地,走过来问我。
“他们不干活,我说了也不听。”我浑身都滚成了黄色,一边拍头上的土,一边苦着脸说。
“窝囊!”马营长鄙视地说,“爷们点,啊!”
“我干他们!”我突然用最后一点力气猛地站起来,双腿还在发抖。
“你有病啊,一个军校高才生,不会动脑子吗?”马营长立刻制止了我,“从你下连,我就在观察你,你最大的问题就是不肯融入兵的世界,你要为他们着想啊。”
说罢,马营长训斥了那3个兵,又在刘小军耳边说了一句话,转身走了。
……
“你知道那天马营长和我说了什么吗?”刘小军缓和口气,问我。
我摇摇头。
“他让我把你当做我的兵!”刘小军缓缓地说。
“什么意思?”
“就是让你先知道什么是一个兵!你高考直接上军校,哪里理解一个兵的想法啊!”
“你们能有什么想法?听招呼呗!”
“你呀,排长,你到底还是不懂什么是战士和集体啊!”
“我懂,我懂,我懂!我错了。”我低下头。
“刘班长,排长懂的,他一直对我很贴心,很照顾我。”王达拍拍我的肩膀,对着刘小军说。
“可你问问他,排里其他战士的名字、家庭、愿望这些基本情况他知道吗!”
我皱紧眉头,想啊,想啊,我竟然在连队呆了2年多,却连排里战士的名字都叫不全。
“好了,排长,今天我话多了。”刘小军走过来,也拍拍我的肩膀,轻声说,“训练吧!”
……
晚上,我们坐在一起开会分析下午的训练情况,我找到了问题的原因:数据分析没有考虑人员磨合的效率情况,太理想化了,导致完成任务过程中,各号手呼应不及时。
“对,我们下午的争吵多半在怪罪其他人,还是默契不够。”刘小军说。
“咱们每天同吃同住,怎么还没有默契啊。”王达挠挠后脑勺说。
“还是相互信任不够,没有完全相信对方会和自己同步。”刘小军说,“我建议把你的训练改进方法分成各个模块,我们一个模块一个模块练,最后组合起来。”
刘小军是组训的一把好手,能够把专业教材里的要求分解开,实打实贯彻到训练中,我们连队四百米障碍整体成绩能比其他连队快10秒,离不开他的组训方式。
一个金牌教练员最大的能力就在于此。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刘小军制定训练计划,我汇总分析训练数据,每天所有的心思都在如何提高成绩上,果然起到了明显效果。
而这半个月里,我也要求自己每天和排里的一个兄弟通电话,和他们闲聊,并在笔记本记下他们的信息,我才发现排里有那么多有趣的故事,也重新认识了“刘大胸”,那个肌肉男;“狼狗”,那个没事喜欢在卫生间吼叫的歌唱家;“王神推”,那个篮球场上的重型坦克,麻将桌上的推排高手;“小土豆”,那个咧着大门牙,跳起来能抓篮球框的小个子……
接下来的第一次的淘汰考核中,15个车组中只有4个车组达到了往年国际比武的入门要求,我和欧阳浩车组都成功晋级,我们是第4名,好险。
“看来,你们还是小看了这个陈排长啊。”李参谋长笑眯眯地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同时把我和刘小军一起重新写的《坦克比武强化训练改进意见》发给所有人去借鉴学习。
欧阳浩看我的眼神还是不屑一顾。
那几天,恰好作训科有人交流走了,欧阳浩借调满3个月,顺利纳编调职,我也被李参谋长惦记着喊去作训科帮忙,不过还没下借调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