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连日的秋雨后,回龙府漫长的夏天终于结束了。天气放晴后,甜美的桂花香味便开始在全城中弥漫开来,让每一个人每一样东西似乎都沾染上了甜蜜的气息。
不过在这些人和物当中,玉雁来和他身上的大红喜服却是个例外。
夜幕降临之后,月亮将清冷的光芒洒下来,让人感到一丝丝凉意。宾客们渐渐离席散去,只剩下了一桌喝得醉醺醺的捕快,正吆喝着让新郎倌过去陪酒。
玉雁来心事重重,像一截木头一样杵在门边送客,心早就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及至母亲用手肘撞了撞他,他才如梦初醒。
玉夫人看了儿子一眼,似乎想要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几乎是拖着脚步走向闹得正欢的同僚们。
“怎么了,玉捕快?”与玉雁来关系最要好的小白勾住了他的肩膀笑道,“等不及要去见你的新娘子了吗?”小白姓白,却生得黝黑,此时已有了三分醉意,黑亮亮的脸隐隐泛着红光。
“去你的!”玉雁来轻轻推了小白一把,“你这个小屁孩,知道些什么!”
小白今年才满十七岁,进衙门当捕快才一个月而已,而玉雁来长了他整整六岁,已经在衙门做了七年捕快了。
“谁是小屁孩!”一向老成的小白只在这种醉意朦胧之时才显露出与自己年龄相符的孩子气来,他摸着自己的鼻子害羞地说道,“既然我已经得了公差,丽柔她爹跟我爹就已经说定了,等过了年就替我们办喜事。”
一听这话,捕快们顿时起了哄,硬要拉着小白灌酒,仿佛他才是今日成亲的主角一样。
头发胡子已经花白的衙门大夫拉着玉雁来坐到一边,给他倒上了一杯酒:“让这群猴子闹去吧!”他看着闹作一团的捕快们露出了慈祥的笑容,“不过早些成亲也好,似雁来你与梨霜一般,婚事被一拖再拖,终究也不是好事。”
玉雁来接过大夫递过来的酒杯,一仰脖子将酒倒进嘴里,呛得眼泪直流。
大夫赶紧放下自己的酒杯,一边拍着玉雁来的背一边干巴巴地解释道:“不过还好,江家夫妇终究没有食言而肥,也得亏梨霜小姐对你一心一意,这婚事终于还是成了。好事多磨嘛,对不对?”
玉雁来缓过劲儿来,勉强挤出一丝苦笑。捕快们将小白捉弄够了,又一窝蜂似地转向了正主玉雁来。他原本不善饮酒,此时来者不拒,不一会儿便有了醉意。及至同僚们看时辰晚了,一一告辞之后,玉雁来已经醉得几乎站不起来了。
宾客散尽后的玉家宅院显得冷冷清清,连满院的彩灯与大红喜字也让这地方暖不起来。
玉雁来扶着桌子站起来,摇摇晃晃似乎马上就要摔倒,可又一次次地化险为夷,像一尊不倒翁一样。
“雁儿,你就别赌气了。”玉夫人见已无外人,难得地板起了脸训斥着儿子。
“我赌气,我赌什么气?”玉雁来的舌头有些不听使唤了,说起话来含糊不清像在念叨什么古怪的诗词一样。
玉夫人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用讨好似地的语气劝慰道:“梨霜与你的亲事是江家太爷与你爹订下的,江氏夫妇纵有一百个不情愿也不能违拗过世的老太爷。再者说了,梨霜与你一向要好,哪怕她爹娘不乐意,她不还是嫁到咱们家来了吗?你到底在不满什么?”
“我能有什么不满?”玉雁来冷笑一声,身子跟着一晃差点儿就要摔倒。玉夫人想要扶住他却被他一抬手给挡开了,“我一个不入流的小捕快,沾了我那个连我成亲也不能露面的爹的光,这才娶到了回龙府首富家的千金,这可是天大的恩赐呀!”
玉夫人面露惭愧之色,不自觉地低下了头,像是做错了什么一样。
玉雁来看着母亲如同被人扇了一耳光似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他明知道说出这样的话,丝毫不能伤到将他们母子二人抛弃在此的父亲,只能伤了母亲的心,却仍是忍不住要说出来。可说出来后,又后悔难当。
“好吧!”玉雁来扭过头不看母亲,摇摇晃晃地往新房的方向走去,“我就去看看我那个不情不愿嫁给我的新娘子吧!”
“雁儿!”玉夫人这次鼓起勇气拉住了儿子,“你千万不要责怪梨霜,夹在她爹娘与你之间,她才是最辛苦的那个人。”
“辛苦?”玉雁来哼了一声,“今日若不是那个胖喜婆搀着,她恐怕连轿子也不会下。拜堂之时也是,若不是被按着头,”想起今日江梨霜古怪的样子,玉雁来心里满是愤懑,可看着母亲焦急的面孔,他咬咬牙摆了摆手,“算了,不说了。”
“你好好跟梨霜说啊!”江夫人望着儿子穿过满是桂花的院子,站在一盏灯笼下不放心地嘱咐道。
玉雁来摇摇晃晃,穿过月洞门,进入了特意收拾出来用作新人夫妇居住的后院。
也许是因为不能将母子二人带回家中心生愧疚,玉雁来的父亲买下了这处大得有些夸张的宅院安置母子二人。从前后院都是荒废着,及至玉雁来的亲事终于定下,玉夫人才雇人将后院收拾了出来。玉雁来行走其间,觉得甚是陌生,竟有一种错走进他人家中的感觉。
穿过正堂,玉雁来扶着墙壁来了新房门前。只见大门洞开着,屋里燃着的红烛因为长时间无人剪芯,此时发出“噗噗”的声音像中了邪一样胡乱扭着。
玉雁来被晃动的烛火晃花了眼,倚在门边使劲儿眨了眨眼再睁开,却见新房里少了一个人。
那个壮硕得如同一座小山似的喜婆,此时已经没了踪影。
新娘子的红盖头已经被掀起,此时像块抹布似地被随意丢在地上。新娘子身着大红喜服,连鞋也没脱,面朝里侧躺在床上。床上铺着大红的床单与被子,一身红的新娘子蜷缩着身子一动也不动,仿佛被那一团红色给吸住二者混做了一体。
夜风透过敞开的门帘将桂花的甜香送进屋里,红烛的火光猛地倒向一边,发出“噗噗噗”一阵如同挣扎般的嚎叫,终于还是又倔强地立了起来。
也许是桂花香甜的气息,也许是红烛温暖的火光,又也许是新娘子看起来单薄落寞的背影,在这一瞬间,有什么击中了玉雁来的心。所有的不满,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怨恨,在这一刻被带着甜味的风吹散了。他踉踉跄跄地闩上新房门,捡起了落在屋中央的红盖头,再关上了窗户,最后用把手缠上了红布的剪刀剪了烛芯。
烛芯被减短后,红烛的火光不再妖异,散发出桔黄色光芒,将整个新房映得暖洋洋的。
玉雁来坐到床边,与新娘子背对着背。
“你睡着了吗?”玉雁来没回头,嘟囔着问道。新娘子没反应,他微微侧过头,可一见到新娘子从衣领下露出的雪白脖子心就怦怦直跳,赶紧又扭回头来。
“你穿这身喜服,真好看。”玉雁来咽了一口口水,感觉脸上一阵发热。他与梨霜从小相识,彼此十分熟悉,万万没料到自己面对她时也会有紧张的一刻,想到小白对自己的嘲笑,他觉得脸颊更烫了。
“梨霜,”玉雁来双手紧紧地攥着红盖头,感觉自己的心快要从胸口跳出来了,“那天是我不对,我不该跟你吵。我知道你让我接手我爹的生意并不是为了钱财,而是为了让你爹娘能看得上我。可你也知道,只要一遇上我爹的事,看到我娘逆来顺受的样子,我就忍不住生气。可我不是跟你生气,我是跟我爹娘生气,跟我自己生气。既然我爹无法给我娘名分,就不该招惹我娘,我娘也不该生下我,更不该强迫我顺从于根本不能承认我的那个所谓的爹。你是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的人,所以当你也站在他们一边的时候,我才会如此生气。可你终究还是嫁给我了,梨霜。”玉雁来说到动情处,忍不住拉住了身后新娘子的手,新娘的手冰冷如水,“什么都不重要了,只要你在我身边,什么都,”玉雁来扭过头,没说完的半句话咽回了肚子里,因为被他拉着手转过身来的新娘子,竟然长着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你是谁?”玉雁来惊得立刻丢开新娘的手跳了起来,酒也完全吓醒了。
新娘双目紧闭,苍白的脸色在满屋子红色的映衬下显得异常狰狞,玉雁来感受着手心里冰冷的感觉,甚至觉得眼前的新娘子就是一具尸体。
玉雁来愣了半晌,待回过神来后,他俯下身子将手指探到新娘子鼻子下,直到感受到了有温暖的气息扑到手指上时,他才松了一口气。
还好,江家没有丧心病狂到送一个死人来顶替自家的女儿。
玉雁来扳着显然是昏迷不醒的新娘子的肩膀,让她在床上躺平了。然而当他的手一触及到她的左肩,便感觉到了异样。果然,他松开手后翻过手掌,只见手掌中已是一片殷红。
新娘礼服层层叠叠样式繁复,玉雁来越是着急越是手忙脚乱,直到额头冒汗了才解开了新娘的衣服。只见新娘左边肩膀处有一道三寸来长的伤口,伤口自上而下由深到浅呈一个弯弯的月牙形,看样子是被刀尖弯曲的刀具所伤。伤口正不停地往外渗着血,里三层外三层的喜服已经被血浸透。伤口附近及贴身的衣物上,都沾了一些粉末,显然是有人曾试图替她止血却没有成功。玉雁来觉得诧异,如此小的一道伤口,怎会如此严重以致流血不止?直到他用那方红盖头替新娘擦掉了半干的血痕,看清了泛着青灰色的伤口才明白了。
玉雁来在衙门当差数年,一眼就认出了那青灰色的伤口就是中毒的症状。他丢掉红盖头,用手指沾了一点儿伤口边缘的血,凑到鼻子边闻了闻,立刻就分辨出了新娘所中的只是一种常见的毒药。此药毒性虽弱,但迁延日久,也是能致人死命的。看新娘子这症状,恐怕已经中毒好些日子了,伤口因毒性发作而久不能愈合,就算是流血也快流死了。
玉雁来眼圈泛红,看着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新娘子,仿佛自己才是那个快要死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