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拽走了青光,黄昏在狞笑。
不知何时已经这么晚。
高处的许谏诚,像是被纠缠在青树上的无形丝线给牵拉住,肢体动作变得扭曲至极。
站起来后,又像是巨浪下的纤夫,整棵青树居然被他身遭隐约的气场给扯得大幅度弯曲!
白绫惊悚地看到,树叶在片片凋零,点点淡青色的光芒缓缓地从许谏诚的背后汇入。
虽是缓慢,但没过多久,一棵不久前还华盖如伞的巨树,此刻已经光溜溜的只剩下枝干,甚至就连枝干都在绽放裂纹。
木块变成木皮,木皮又变成木屑,木屑随后灰飞烟灭!
青树,马上就全然消尽了。
许谏诚浑身青光大盛,他忽而像是挣脱枷锁般展开双臂。
旋即,那青光也立时被转换成浑浊的黄光,黄光之内僵停着无数略显赤红的丝状物。
像是在如日中天的金阳里塞入被切成碎丝的落日,不知流动,充满了衰败的气息。
短时间之内,下方的白绫算是看明白了。
既然早在初入幻界时他便炫耀过一种掠夺生机,助长自身的能力,那么此刻的景象只怕也是拜那个来自黄昏的能力所赐。
难怪。之前却不觉树的青色叶子也掉个不停……
这么看来,为了保护同伴而把她狠狠地扔出去,避免遭到这不太可控能力的伤害,也是情有可原的了。
只是不可控毕竟是不可控的。
而且能力的爆发极其突兀,明显没能给许谏诚留下太多缓冲的时机,做出救人的举动之后,意识是否恢复也未可知。
所以白绫丝毫不能保证现在已经安全了,也不能确定失控的许谏诚,是否对她存在敌意。
在他失控的期间,她已经先行在天镜界面,确认过自己被许谏诚猛砸后的身体状态。
虽是有背部大面积的创伤,流血过多,全身的骨头也几乎散了架,但好在勇气源泉的持恒被动一直在运作,治疗的效果令人大为振作,居然能止住流血,伤口已经在闭合了。
然而治疗并没有作用到骨架。
她现在只能躺着等恢复,根本就不能动一下。远处的许谏诚不像是清醒了的样子,正在茫然地剧烈抖动着身子,一副随时要暴动的作态。
“冷静啊,白绫。”
她不敢惊扰他,只能默默恢复状态。
这样发生在黄昏下的可怖情景,也只是让她有短暂时间的胆战心惊,而比起先前经历过的逃亡路上的落雷,就更没什么好怕的了。
她怕只怕在许谏诚突然扑过来按死自己,那样不只是自己死得冤,她明明想好了很多决定的……
大约十分钟过去。
就在白绫的外伤基本得到恢复,治疗的阶段已经发展到内伤时,她突然听到在白钢高墙的那个方向,传来了铁蹄践踏地面的声音,以及人声的呼唤!
“后列折返!准备信号!”
她看过去,有个骑马在最前面的黑袍青年这样喊道。
她自然是听不懂他们话的,只是看到他们在叫,在互相传唤,随后骑马奔行在最后面的三人,听令折返回去,朝高墙而行。
这一行人有着搜寻队的架势,包括那返回的三人,加起来总共才十数人,个个配着马匹轻装,一副法师打扮,脸部肌肉大都僵硬绷紧,眼睛色彩黯淡无光。
在白绫这个幻界使的眼里,他们的周身全部都散发着有色气场,白绿蓝紫红金黑,从最低级的白色到红色……
红色?居然有一个红色级别的异幻体!
正是那个为首的黑袍青年,腰间挂着把暗红色的长剑,胸前悬着枚赤红色的雷电型吊坠,面色阴鸷冷厉,狠辣的目光死死地注视着山丘上徘徊不定的许谏诚。
白绫的呼吸不由得急促了起来。
要知道,他们在冲破高墙一役中所遇到的最高等级,也只是紫色。
当时虽然不至于对许谏诚构成威胁,却也是挨了他好几遭强击而无恙的。
此刻猛然就跳出来个前所未见的红色异幻体,其能力也未知,却晓得许谏诚此刻意识不清不明,只怕不会是他的对手。
看到那一对避难所的人即将到了,许谏诚仍旧在茫然,一时急切的白绫连忙想提醒他。
“许谏!”
诚字未完。她立时哑声,因为许谏诚不见了!
“啊!啊!啊!”
紧随其后,三声凄厉短促的惨叫,伴随着黄昏下被拉扯开的三条影子,将只有马蹄声的旷野撕裂,空气中马上弥漫起一股烧荒草的味道,呛人咽喉,分外浓烈!
马蹄声渐渐弱下来,直到止住。
带头的黑袍青年先是瞪了眼小丘上许谏诚散去的残影,而后惊然回顾,只见他差遣去通风报信的那三对人马,正于风中消散,空里飞扬着漆黑色的絮状物,像是稻田里焚烧秸秆时腾空而起的,那脆弱不堪的黑絮。
许谏诚保持着撕开了他们的架势,气质张狂,风向从黄昏的源头吹向白钢高墙,将他的卷发拂乱。
苍茫的大地只有稀疏一层植被,到处散落着碎石,白衣人的淡蓝色裤管被风鼓动着,余晖将这条狰狞张扬的人影病态地拉长,仿佛在警示着魔性的高度!
黑袍青年面色一狠,抽出了暗红色长剑,欲往天挥,试图制造一线冲天剑气,虽不比专门远程通信的手段,好过不怎么耗费时间,若碰巧被其他的搜寻队伍,亦或是在地平线尽头观望的存在所注意到,好歹告知发现敌踪。
“轰!”
然而,不待他施法,许谏诚已杀至眼前,协强击袭来,此人反应倒也灵敏,当即顺势横剑而挡,一时气浪翻涌,轰开不远处那些搜寻队的成员,有三对人马直接被吹成灰烟,死无葬身之地!
黑袍人心中大骇:“气势将人消散?岂有此理!即便是我全力爆发的气势,最多也是让他们重伤!由此可见,这气势或许全然是他制造,可是,为何我承受的压力不甚强劲?!”
许谏诚以手肘对抗黑袍之血剑,抬起高昂下巴,冷峻的神色与略微有些面部肌肉抽动的黑袍形成鲜明对比。
“渣滓!”白衣人嘴里列开两排洁净的尖锐牙齿,声音比之平常有了异样的变化,充斥着挑衅,戏谑,自傲,玩味,他看着面色渐渐显出不对劲的黑袍,嘶喊道:“死去吧!”
喊着,气势又有猛增,却突然不合时宜地从下面踢过去一记暗脚,就要重击在黑袍裆部,后者又灵敏了,顺势趁他失重而卸力,两人于是错开,前者波澜不觉,后者冷汗岑岑。
他在玩我吗……黑袍汗颜,突然偏头往后面大叫道:
“不要发愣!”
然后又和许谏诚拼杀在了一起。与此同时,余下幸存的六个搜寻队成员,直接将敌对的目光注视到了白绫那边,那女人正平躺在地上,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
他们马上明白,既然这可怖的白衣人能够带她逃亡许久,甚至不惜忍受百般拦截突破围攻,想必早已将其生命重视到了比自己还重要的地步。
所以只要挟持这个女人以威胁他,就必定能达到效果,就看黑袍青年能不能牵制住许谏诚了。
唯恐一下子出了什么差错,这六人当即拍马疾行,向着远处白绫躺倒地位置赶去。
为了给他们争取机会和时间,黑袍青年不惜以自身鲜血祭奠红剑,身后现出五丈高的鬼神虚影,人影皆怒拔恐惧源泉,带出不弱于惊雷的血色闪电,将许谏诚的去路重重包围!
回见那六人马上要接近目标,这边许谏诚突破还需时间,黑袍青年的面色缓和了下来,只想着挟持人质之后要怎样谈判。
可是,还没等他在心里组织什么语言,围困住许谏诚的血色电网之内,突然射出一道枯黄色的芒,向着这边袭杀而来,黑袍青年顿时间大惊失色!
转而又心中震撼不已……
因为这道枯芒,居然根本就不是针对他的!
枯芒飞行的轨迹甚至偏离了他的身体两米之远!
在后面!
他瞬间就想到,既然不是攻击他的,那么就只会是这白衣人阻止六人劫持那女人的手段,虽想到这点,他却不敢回头去看那六人是怎样一个死法,只是暂时放弃了对劫持成功的期待,先把眼下许谏诚可能对自己造成的威胁偏离再说!
然而,就算是他不想要自己去看,许谏诚一个瞬间便到了身前的位置,他自以为能以红剑格挡,不测此人真实怪力,听见一响金铁寸断的声音,手中的红剑居然被捏成了两段!
头发被攥住,使不上一丝丝气力,人从马背上被提起来,一条身体被蛮不讲理地扭转了一圈,耳边传来他阴冷的嘲笑:
“死猪猡,你看那是什么?!”
“啊,啊啊,啊!”
黑袍青年瞪大了惊恐的双眼,面如死灰。
………
枯芒瞬了过来,从未有如此精准迅捷之袭杀,比起疾驰而来的六人六马,简直赶超了不知多少的时间与空间。
无法相信,不能理解的瞬间,白绫强行翻了个身子,枯芒却还是击中了她的左手手掌,手掌碎没了,绝望夹杂着凄凉涌上了她的心头……
原来他想杀的,是我啊!
这边的六个人同时怔住了,如何至此?她不是你的同伴吗?那边,许谏诚揪着黑袍青年的头发狞笑,两颗黄色的眼瞳冒着森森的冷气。说话声,像是放学回家夜路上从前面拐角探出头来的小丑,那般阴险。
“我早就后悔带着她逃那么远了,你知道吗?这个累赘只会让同伴拼尽全力地保护她,然后受尽伤害,所以我已经不在乎这个弱者死不死了,你们去宰了她吧!”
许谏诚的声音在黑袍青年耳中,忽然有种男女重合的感觉。不知为何,他觉得今天的黄昏格外刺眼尖锐。
“但是,不需要了。”许谏诚突然压低了嗓音,伸出一根手指遥遥指着白绫,道:“枯芒击碎了她的手掌,但是枯萎的力量还是会像蛇的毒液一样,顺着她的整条手臂爬上去,一直等到今天的黄昏散去,枯萎才会平息,可是黄昏在此,所以黄昏永不止息,那么,你们会慢慢地看到她变成……”
“一捧灰。”随后,是猖狂的狞笑声,刺人心灵。
被如此恶毒的语言和狞笑声影响,黑袍青年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若是有那样的下场,又会是怎样痛苦和凄惨,他的脸色比起无色都还要惨白了一些,身体已经忍不住地哆嗦了起来。
那边,眼看着枯萎的力量已经爬上了手腕,白绫仍旧只是在木然地遥望着许谏诚,任由着正在逐渐被分解的左手臂垂落,即便是那六人踌躇不前的马步声越来越近,都仿佛未有察觉。
不知为何,她在凄凉的荒草味中,又嗅到一丝丝命运的悲惨与衰败。人或许只是神明肆意取乐的玩具,想让你失控就让你失控,想让你伤害同伴,都不留存丝毫的彼此理解的机会。
就算是在这个死了都不会对世界中自己造成任何影响的幻界,回去之后依旧能够像平常那样生活……
但人心是会痛的。
这只不过是换了个场域变本加厉地来摧残人的精神,做出好像怎么闹腾都无所谓的样子,只要足够强大就能肆意妄为,在精神世界也要剥夺他人的自由。
至少在此刻,她没有感受到自由,如果许谏诚的全部都属于他自己,或许才算是自由,但现在却被别人的思考与想法主导肉体去做出选择,而他本人,可能都不会知道这段时间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仿佛接受到了那种悲凉,实际上,似乎自从世界失去了动力开始就被限制了自由,是盖棺论定的。直到套上了所谓的幻界使的名号,何尝不是一种神明之宠物所佩戴的枷锁,只不过比起其他人要略微高贵,却也加倍可怜些。
但这岂非本就是无可奈何的事?如果被迫一直走下去,她希望从幻界到世界,至少带回去的是一些美好的回忆,如果在此时要主动放弃这次旅行,仅仅因为觉得自己可悲而自弃,便将不好的不爽的回忆,留存在对世界重新恢复动力的漫长乏味的等待中……
她真的不能接受就这样失败,简直是特级的可悲,我至少也要顽强到束手无策,不是么?
两个弹指间的思考,白绫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若是等到枯萎的力量爬到肩膀上,几乎不能再看见转机,所以起码要在两个节点之前,就狠狠地下决断!
因为持恒的治疗任务只剩下一些无关紧要的局部,适才许谏诚的枯芒造成伤害的波及范围也很有限,所以能够动作的白绫,现在只需要考虑化解枯萎力量的威胁。
于是,她心中默念着驱动了圣光附能的力量,刻意将勇气源泉的输出过度导引在右手臂上,随后,猛地捏住左手小手臂,死命往外一扯。关节处传来了什么东西断开的声音。
剧痛的刺激,让她明晰地看到,自己左手臂的中央关节已经完全脱臼,中间空出来了不小的一块只有皮肉的区域。更加剧烈的痛苦,像是那一扯,快要把她的全部大脑神经从眼睛里扯出来一样。
好痛!比合不拢腿的大姨妈还痛!
但她面无表情,找了一块看起来最结实的,最尖锐的石头,把那块皮肉的区域放上去,右边拳头高高扬起,蓄积了五成的力量,迅速地锤击到接触的前一刻,瞬间又拔升劲道,伴随着她一声清亮的擤气,寸劲同时爆发,小手臂直接带着一串血珠子飞了出去!
白绫面色惨白地捏着断手从地上站起来,寒光似的眼神仿佛感受不到丝毫的痛苦,但密密麻麻的冷汗却在说谎。可是,这些已经足够起到些许震慑的作用了。
那六名奉命前来劫持她的搜寻队成员,纷纷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却也没有犹豫多久,原本只是在观望她断手,现在反而加快了脚步赶过来,还是想要围攻她,将其劫持。
“住手!”那边,黑袍青年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莫名其妙地真情流露,对着白绫这边奋力地呐喊,声音沙哑,“没必要!已经没有必要了啊!我们都要死在他手里!这个杀人魔谁都不会放过!只不过看谁死得更漂亮而已!”
他怒睁眼睛,手带劲风地切断被许谏诚揪住的头发,就在脱离了白衣人掌控的千钧一发之际,看似轻轻地在胸口上一拍,也不知道受到了多大的伤害,直直跪在地上后,嘴里不住地涌出来鲜血,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什么动作,已死不瞑目。
不消片刻,呕出来一个略显乌色,但整体上是亮金色的光球,光球之内流动着许多絮状物,竟是勇气源泉!
“恐惧涌泉转变为勇气源泉?”许谏诚从地上捡起,看了看,又扔掉,“有意思啊……”
“怎么可能?!”
那边,六人没有再对白绫发难,但看到这边黑袍青年吐出来勇气源泉之后,皆是大惊失色。
在他们的见识之中,恐惧源泉自是不叫这个名字,勇气源泉亦然,但勇气源泉的出现,是人体发生恶性病变的表达!
那青年是第五领主下的小高层,所用源泉是否病变,绝对逃不过第五领主病态的多疑,可现在他却吐出来错误的源泉力量,应当是不久前病变导致的,但是这么迅速,完全没理由啊?!
恐惧如此之快地转变成勇气,在他们的认知中,简直不可思议!
“不用再惊讶了。死狗们。”
许谏诚露出烦闷的神色,轻轻一挥手,那六对人马立时灰飞烟灭,连惨叫声都没能发出,只留下一地的装备。
白绫埋在阴影下的脸抽了抽,黄昏的举动,自始至终都让她费解至极,明明可以弹指间使敌手灰飞烟灭,却要隐藏实力,重伤自己的队友,像是在逼迫着某种情况的产生。
这人到底为了什么?作为许谏诚的负责人,简直比起天镜还要让人捉摸不透。为什么总在不停地干预?
她正百思不得其解之际,“许谏诚”移了过来,将她的下巴缓缓地抬起,她看到他露出陌生的阴冷笑容,还有那样凋零衰败的黄昏,空气中满是烧荒草的味道。
他轻轻地把她的发绳褪下来,放在手心,是一个有着粉色啤酒瓶小牌子的发绳。于是,白绫的长发终于自然流线至腰间,但不远处总算灰飞烟灭的断手,却讽刺至极。
“真美,断袖……”
黄昏轻声念着,声音已经完全由男声转变成了少女的声音,脸上露出迷恋的神色,白绫却看到些许莫明的温柔,连忙以为看错了的勾下头来,失落的神态,像是一只刚从雨中奔跑到主人家门口的猫,迫不及待,又怯怯缩缩。
“我要…diao死你……”白绫颤声道,“如果可能的话!”
“你为何要?”她斟酌着语言,“diao迪奥死我?”
“混蛋…你辱我…辱许谏诚…他不会说那些话…我全都听到了……”
“混蛋?”她不置一词,笑得意味深长。白绫还想接话,她却伸出一根手指止住人家嘴,随后,将那发绳化了一圈,戴到了白绫的手腕上。
接着,把白绫的小拇指、无名指、中指一根根地折断,扯下来,带着血丝。并将其在掌心捏得粉碎,只留下相邻的食指和大拇指。
白绫真的怕极了,口气却痛恨到更极致。
“早晚,骨灰都给你扬了……”
“会有机会的。我等你。”
黄昏颇有些感叹地回答。两句话,偏偏后面一句话说得跟没说似的,声音很轻。她在低头抽泣,自然更不可能听到与看到。
也不知道多久的相对无言,白绫才看到许谏诚摇摇晃晃地倒在地上。她不晓得黄昏在刚才无言的时间里,是否有在注视着自己。
她本以为有更多的折磨,现在看,黄昏却好像达到了某种目的似的,终于从许谏诚的身体里消失了。
黄昏走了,黄昏也跟着沉入地平线,天上的幽幽的云里藏着一轮明月,是天之镜,暗夜之光……
“无知,真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