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顶上身穿墨蓝色劲装的男子,拿着酒壶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倒。正是皇城禁军统领张煜礼,浓眉高鼻,方额厚唇,一双眼睛尽是犀利。像极了一头蛰伏在草丛中的野兽,伺机而发。
张煜礼趁着月色坐在丞相府房顶上看着对面张瑾房中忽明忽暗的烛光,思绪万千。手中浊酒下肚,张煜礼还是止不住地心中烦乱。
张瑾的丫鬟彩蝶退出了张瑾房间,胳膊一抬,露出了一截白皙细腻的手臂。张煜礼一眼就看到了那玉镯。张瑾自小戴着的玉镯。
张煜礼不由得地自嘲了一声,她被皇上要求代替落月公主远嫁虞国,她自尽求死,费尽心思好不容易救活了她。可他的瑾儿好像再不是当初的瑾儿。因为下定决心了的求死,可是没有成功,于是性情大变,前事皆忘。究竟是故意装作忘记前尘往事,忘记我,还是……是真得忘记了过去呢。瑾儿,你究竟想要怎样。究竟要怎样,才能让你回到曾经单纯善良,无忧无虑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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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纷飞,天地之间一片白茫茫。雪花飘飘而落,落在了女子纤长的睫毛上,瞬间融化成了水珠。女子眼睛雾蒙蒙的,不知道是因为雪花融化的水珠子,还是因为女子那双清澈的眸子本就变得灰蒙。
雪地里,唯有那白衣女子蹲着身子,手里捏着雪花。
白衣女子身后突然响起踩着雪“咯吱咯吱”的声音,由远及近,由小渐大。女子听着那“咯吱咯吱”的声响,身子略微一顿,又回过神来,继续捻着雪花。
那“咯吱咯吱”的声音已经到了女子身后,突然停了下来。
女子置若罔闻,只是专注着手中的雪。
“小姐。”来人如是说。
刹那间,女子本就灰蒙的眸子如同染上了一层雾气,滚烫的泪珠子就落了下来,直直低落在雪地上,瞬间在那冰冷的雪地上炸裂。如同放大了的一颗泪珠,承载着女子沉甸甸的悲伤。
“小姐。”来人还是淡淡地叫了一声小姐。可语气没有半点恭敬讨好,甚至连身形都站地笔直。就在那片雪地中,在女子身后。
女子始终未曾抬头,更未转过身去看身后的人,只是淡淡地开了口,“我不是你的小姐。”
刹那间,雪花好像都停止下落,静悄悄地听着女子的声音。
那女子皮肤很是苍白,整张脸看起来几近透明,不似人间女子。她的声音更是空灵嗫嚅,淡淡的一句话却如同一颗石子砸在了来人的心口上,掀起了惊涛骇浪。
“你该叫我姐姐……”女子蹲着身子下的那摊水迹更加明显了。氤氲着周边雪花一点点地全都陷了下去,融化了。
女子身前已经没有雪花可以抓了。
可身后的男子却不发一言,仍旧一动不动地看着白衣女子瘦削的后背。
男子咬了咬牙,固执地说,“小姐,我们去玩雪吧。我们一起堆雪人。”
刹那间,女子的睫毛全被泪水打湿了,地下再无一点可以拿的起的雪花。
终是不得不见。
女子站起了身。眼前是一颗很大的老槐树。只因这冬日里的大雪,才将老槐树遮掩成了白色。
“尚书府庶出的女儿没有资格和嫡出的少爷一起玩乐。你请回吧。”
男子沉吟片刻,缓缓开口,“瑾儿。你就这般不愿意见到我吗?”
那女子身形一顿,倏地转过身,那一双泪眼朦胧的眸子恰落在男子眼中。
“你没有听到我说的吗?我不过是地位卑贱的庶女,没有资格与嫡出的少爷在一起玩乐。你还是回去吧。”
“瑾儿!”男子一把抓住女子的肩头,嘴唇抖动个不停,却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弟弟。”女子不卑不亢,直视着男子刚毅又矛盾的眼眸。
那禁锢女子肩膀的手一下子加重了力道。女子咬着唇,迎着男子的目光没有半点退缩,可脸色却更白了几分。
“不许叫我弟弟。”
“弟弟。”
“我不许你你叫我弟弟!”男子神色愠怒,眼中瞬间狠厉非常,像一头蛰伏的雄狮,时刻等待着爆发滔天怒火。
女子没有一丝一毫的胆怯,反而更加坚定更加无畏地又唤了一声,“弟弟。”
“张瑾!”男子咬牙切齿。
女子轻飘飘地看了一眼那隐忍着滔天怒火的男子,眼睛一扫,瞥了一眼那人的穿着打扮。淡淡地说,“做了尚书大人的嫡出儿子就是不一样。从头到脚都是无比的华贵。头戴玉冠,身穿云锦,脚踩祥云靴。连举手投足间,都是大家风范。当真是了不起的大人物呢!”
“瑾儿,我不许你对我这般冷嘲热讽。”
“不许吗?哦,对啊,我差点忘记了,现在我早就不是你的小姐了,而且你的庶出姐姐。你有资格有能耐命令我做任何事。”
“瑾儿!你不是我的庶出姐姐。不是!再怎么变,也永远都是你的木易,是你的木易!”
“怎么,连小姐也不叫了?还说是我的什么木易?尚书大人的嫡出儿子,我可高攀不起。”
女子淡淡地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的男子,“木易是我从难民街上,从狗嘴里救出来的乞丐。他浑身都脏兮兮的,见了人就抱着腿要钱,见了狗,就跑去从狗嘴里夺食。木易可是个可怜虫,不是高高在上的富家少爷。”
“张瑾!你够了!别拿着我对你的容忍就有恃无恐。木易可不是什么可怜虫。你说对了,我就是高高在上的少爷,我不是木易,更不是什么街边乞讨的可怜虫。你不过就是个不得宠的庶女。我要叫你怎样,你就要怎样。”
女子轻笑了一声,眸中是数不尽的悲凉。森森寒冷透过那单薄的衣衫钻入女子体内。冰寒彻骨。可再冷也没有心的冷。
“好啊,我的木易已经死了。那少爷您……还待在我这破落的院里做什么?我这院里也还有几个下人都在呢,不知道少爷你来找卑贱的我,会不会让下人们看见,会不会有损你少爷的名声。”
男子扯了扯嘴角,“不急。来日方长。我今天来,就是要告诉你,木易已经死了。我是你父亲养在乡下的儿子,我的名字叫张煜礼。”
男子甩开女子的肩膀,冷漠无情地转过身,大步离去,片刻不曾停留。
女子被那力道甩地几乎站不稳,冬日里的寒冷更让她本就苍白的脸更白了几分。
女子微微地笑着,松开了衣袖下攥紧的拳头。
张煜礼几步就已经出了那破旧的院落,离开了那个轻易挑起他怒火的女子。
张煜礼犹自愤恨,一拳砸在墙面上。
他今天分明是怕她有什么事,过来看看她。看着她穿得那般单薄,连披风都没有穿,他想告诉她要穿暖。可她偏偏不让他如愿。三言两句就像炸了毛的猫,哪儿痛刺哪儿。让他愤恨,让他又无可奈何。
“管家。去把张瑾院里的所有下人都叫过来。我有事要说。”
“是,少爷。”
不一会儿,张瑾院里的所有下人都到了张煜礼面前。
初时看到那三人的时候,张煜礼都有些吃惊,张瑾院里的下人当真是寥寥无几。可一想,确实是如此,曾经有他在,有四个人,可如今,他走了,只剩下那三个,看起来却显得有些少地可怜。
那三个人更想象不到,曾经一切打杂伺候小姐的木易摇身一变,成了主子。水涨船高,那三个惴惴不安,都暗想他叫他们三人过来所为何事,他们曾经有没有欺负得罪过他。
“我今天叫你们来,不为别的,只为一件事。”
一个老麽麽极有眼色,赶紧应道,“少爷但说无妨。”
“我给你们一个机会。让你们可以有更好的去处。我知道你们几个都不愿意待在原先的院子里,只要你们愿意,我就给你们恩典,随你们自行选择去路。可好?”
“真……真的吗?少爷?”叫阿丁的下人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只说一遍。愿不愿意?”
“愿意……愿意……我们当然愿意!”那三人中的老麽麽和阿丁立刻就同意了。可是只有剩下的一个丫头,从头到尾都咬着唇,未发一言。
管家见状踢了那丫头一脚,“彩蝶,少爷问话呢!这么好的机会,你还不知道好好把握!”
张煜礼冷眼看着彩蝶,所有人都在等彩蝶开口。
“少……少爷……彩蝶伺候小姐两年了。虽然我进府里迟,在小姐身边也就呆了两年。不过……我真得舍不得离开小姐呀!求求少爷,放奴婢留下来吧。奴婢不愿意去其他院里,奴婢只想一心一意地伺候瑾小姐。”
管家恨铁不成钢,又踢了彩蝶一脚,“你个没眼色的死丫头!少爷都施大恩了,你还不知道见好就收。在少爷面前,还卖什么乖!心眼儿多的丫头可讨不了什么便宜!”
“管家,奴婢真得不是不识好。只是奴婢真心想留在瑾小姐身边。”彩蝶咬了咬牙,跪在张煜礼面前,“求少爷成全奴婢!”
管家还要骂彩蝶两句,却被张煜礼一个手势止住了。
“彩蝶,你真的愿意留在瑾小姐那儿?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要知道,错过了这次机会,以后可没有你再翻身的机会了。”
彩蝶愣了愣,又坚定地说,“奴婢想好了。奴婢只想一心一意地照顾瑾小姐。别无二心。求少爷成全!”
管家心中一声哀叹,彩蝶是生生把自己往死路上逼。少爷摆明了是不想瑾小姐身边留人。可彩蝶就是榆木脑袋,不知变通。这下彩蝶可有苦头吃了。可让管家没想到的是,那少爷只冷笑一声,说“好,我成全你。那你就留下吧。”
可一条毒蛇,一只猛虎说出的话,做出的事又能信几分?
张煜礼笑地客气,可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