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三认真地看着华三更的脸。这副孩童的身体简直就像华三更的缩小版。那睫毛依旧又黑又密,固执地低垂着,遮住了那满含忧伤的眼睛。
从很久以前,我就在一旁,看着年幼的你日日勤学苦练,却仍得不到父亲一句认同。只因为你是少宫主,于是便要在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就练武,刚学会认字的时候就学习术法占卜。你年少有为,可你的父亲还是仍旧对她不苟言笑,要求严苛。你的祖父从不属意你,你的父亲又将一切希望压在你的身上。我看着你孤孤单单地长大,看着你时而乖戾偏激,时而单纯懵懂。
我看着你是如何杀了从小照顾你的麽麽,看着你一步一步地变得疯癫。
麽麽死了,你在房中蜷着身子咬着牙哭地很久很久。转过头又嘻嘻哈哈地看到我。你终于想起了我,终于将我从收妖瓶中放了出来。你不知道我在瓶中也可以看到外界发生的事。你兴冲冲地当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与我逗趣,为得到一个新朋友而开心地不得了。你嚣张无比地为了改了名字。你甚至都不曾问我本来的名字。
我第一次见那么嚣张的一个凡间女孩子。霸道地宣誓了主权,与我签订了契约,让我做了你的式神,永远陪伴你左右,直至你生命的尽头。你说我以后就叫做奉三,奉我三更之命为主。
我后来才发现你原来是那样一个矛盾的人。很多年来,我依旧摸不透你的性子。一件事,如果你去做,我永远猜不透,你会如何选择。我想,有时候,可能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你会怎样选择。一面保持着善良的本性,一面又时时刻刻地告诉自己一定要变坏,一定要狠得下心,做事一定要干脆利落,这样才能做一个合格的宫主。你说你讨厌优柔寡断,善良可欺的人。你说你厌恶只知道抱怨不知道自己努力自己争取的人。你说你讨厌懦弱的人,你说你有时候恨极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可有时候,你好像又原谅了一切,喜欢着世间的万事万物。你原谅命运的时候,会享受着春日的阳光。可痛恨生命的时候,又蜷缩在无人的黑暗角落。
有很多次,夜深人静,万籁寂静,我看着你在黑暗里挥着剑刺向自己,可剑放在脖颈上犹豫了好久好久,你都没有动手。那双白日里明亮的眸子在黑暗中变得黯淡无光。你呆呆地立了很久很久,最终却放下剑,认真地放在剑樽上,摆地端端正正。转过身点起了蜡烛,翻开了书。
你第一次下山除妖回来的时候,脸上都沾满了血。你说你不是第一次杀人了,可当那剑刺中那老头血肉之躯,发出沉闷的一声的时候,你的心又颤了几颤。你说你赶过去的时候,那妖正在吃着人,四处都溅满了鲜血,断肢残骸零零散散掉了一地。一家五口只剩下了一个老头子。那老头子颤颤巍巍地向你跑过去,向你哭喊着,说求你救救他,你鼓起勇气,一剑刺杀了那恶妖。可当你转过头时,那老头又拿着菜刀向你砍去,哭喊着说你为何不早些来,为何不救下他们一家五口所有人,为何要杀人,为何要独独救下他一个老头子苟活于世。你手足无措,要辩解却不知从何辩解,你杀的是妖不是人。可老头会信吗?你说你当时楞在了原地,愕然看着他的菜刀落了下来。可菜刀终究没有砍中你,老头子就倒了下去。是你手中刚杀了妖的剑正好被老头撞上上去。那剑刺入血肉之躯的时候,你怕地几乎奔溃。老头死不瞑目,一双眼睛瞪圆了死死地瞪着你。你说你永远都忘不了那个眼神。
那天晚上,我好不容易让你睡了觉,可不知道你梦中梦到了什么,突然头顶冒汗,痛苦又压抑地惊呼一声,坐起了身。
我过去的时候,看到你的后背都被汗水打地湿透。我问你是不是做了噩梦。你告诉我说,你梦见那个老头来向你索命了,身后还跟着四个满身鲜血,四肢残缺不全的人。都叫嚣着要你偿命。你说你梦到那个老头被恶鬼附身,你一剑刺中了他。恶鬼死了,那老头也死了。你手上满是血腥,那老头的温热的血也溅了你一脸。
很长一段时间,你都没能走出来。
我看着你每个夜晚,都在抱头痛哭。你说你对不起他,你对不起他们。都是你的错。要不是因为你,那老头不会死。你说你不该活着,你说你真得好累,你说你真得好想好想死掉。你说你是个坏人,你说你不知道在这个世道,自己究竟该做个好人还是做个坏人。
可是人又怎么会简单地以好坏,善恶来区分呢?
我见过你白日里面对世人的耀眼无双,那顾盼间都是不可一世的骄傲。也见过你在四下无人的黑夜里的孤独和脆弱,那华美衣服下的伤痕累累的肌肤。
我看着你无数次举起剑,复又痛苦地丢掉。
你还承载着你父亲毕生的希望。我甚至不知道那在你眼里,是你得以活下去的唯一支撑还是你得以解脱的束缚和羁绊。
奉三不知道怎么就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事,很久以前的华三更。比现在大不了多少,是那样地让人心疼。也是这般疲累地躺在床榻上,不肯入睡。
华三更看着奉三,眼眸纯净清澈。
像多年前的每一夜一样,奉三低下头,用鼻尖轻轻点了点华三更的鼻尖,温柔地说,“我希望你能放过自己,睡吧。”
华三更立马困意来袭,小嘴巴还不停地咕囔着。
“狐狸,这世上,只有你会这样心疼我,知我心,了我苦,慰我痛……”
可我放不过自己……
华三更沉沉地睡了过去。
奉三蹲在床榻边,看着那般白白胖胖又小巧可爱的华三更。
像这么些年的每个夜晚,他看着她沉沉入睡。看着白天里嚣张跋扈,不可一世又耀眼无双的她回归到这般安详的模样,像重回了温暖摇篮中似的,安安静静地窝在床上。黑而浓密的睫毛轻轻的颤动。那般安静甜美又惹人心疼。
只有睡着的你,才看起来有些无助可怜,需要人陪着你保护你。
知世故而不世故,才是最大的温柔。
我是真得很喜欢你这个样子。好像永远不会长大。永远都像三岁孩童似的开心无忧。成日里有说不完的废话,笑不完的乐子,还有做不完的突发奇想。孩童的你,不再一心惦记仇恨,不再执拗偏激,不会在痛苦的边缘里徘徊,受尽折磨。这样一个你,如此地快乐无忧,闹腾不休,甚至连恶作剧都做的理直气壮。这样一个你,叫我怎么舍得轻易地改变。
如果可能,即便你回到当初的模样,我也很想自己有能力把你宠成三岁的模样。
奉三想到这儿,又突然笑了。
他想起曾经有人说他们是嚣张主仆。他作为一个小主人的狗腿子,很会仗势欺人。偏又个性霸道。奉三只碰华三更的鼻子,让她入睡,也只允许华三更能摸他的皮毛,旁人摸不得。如今想来那霸道嚣张,那一口一个狗腿子,甚是好笑。怪不得菜仙说她是他的劫,他已入天机,无法回转。他如今确实是已经有些放不下这个女子了……
可她却是……
天机中,我们的结局又会是如何呢?
奉三看着那小东西没心没肺的酣睡,有些气恼,他要怎样才能把她调教地有点做女孩子的觉悟呢?